五
一转眼已是开元二十三年(735)。盛世的到来,似乎水到渠成,如同张九龄亲笔所记录的:“三年一上计,万国趋河洛。”
站在长安的高处,宰相张九龄的目光似乎越过了八百里关中平原,看着他为之付出心血的整片国土。
他看到了辽阔的耕地——“高山绝壑,耒耜亦满”,到处在忙碌耕种;他看到全国人口向史无前例的数据迈进;看到南来北往的交通要道上,使者和商旅络绎不绝;看到长安街头熙熙攘攘,随处可见波斯
、大食、日本等国的舞蹈、音乐和工艺品;他看到了民生的改善、物资的富足,像后来杜甫的诗歌所回忆的:
忆昔开元全盛日,
小邑犹藏万家室。
稻米流脂粟米白,
公私仓廪俱丰实。
——《忆昔》
然而盛世也往往带来一样东西,那就是骄傲。
唐玄宗骄傲了起来。端详着漂亮的成绩单,他志得意满,觉得过去工作太努力了,该给自己放一个长假了,无限长的那种。
张九龄依旧刚直不阿、直言切谏,然而朝堂的风气却变了,迎合上意、吹牛拍马渐渐成为主流。阿谀奉承的人在唐玄宗身边日益增多,影响也越来越强,比如李林甫。此人最大的本领就是不断打击和构陷劝谏者,同时告诉唐玄宗好好放假、享受人生。
有一次唐玄宗打算从洛阳返回长安,有人劝谏说天子出行仪仗浩大,会影响沿途秋收,不如等冬天再回。李林甫揣摩上意,说天子在自己家溜达还需要考虑时间吗?您爱回就回呗。玄宗大悦,立即安排回程。类似这样的事情比比皆是。
三年前,耿直爱谏的张九龄在唐玄宗眼里还是能臣,然而此刻他却变得面目可憎,成了自己享受生活的绊脚石。
开元二十四年(736),在宰相任上的最后一年,张九龄履行了人生中最重要的一次劝谏,甚至也是整个唐王朝历史上最关键的一次劝谏,没有之一。有一个将领叫安禄山,打了败仗,按律当斩。唐玄宗却想要饶过他。张九龄上疏力陈安禄山品行不良、久必为患。唐玄宗非常不悦,执意放过了安禄山,还嘲讽张九龄过于自负,并且可能怀有私心。
如果能够穿越,未来的唐玄宗一定会选择穿回开元二十四年,把当时的自己猛打一顿。可惜历史没有如果。
终于,唐玄宗对张九龄的耐心耗尽了,斥责他“慕近小人,亏于大德”,对其进行了一番公然羞辱,并把他贬逐到荆州。朝中的宰相班子成了李林甫和牛仙客。
这不但是一个政务和品行上很糟糕的组合,哪怕就以文化水平而论,也是唐朝建立以来最低能的一个执政班子。李林甫固然不学无术,闹出过无数文字笑话,比如把“弄璋”错写成“弄獐”,而牛仙客也是目不知书。
宋朝人为此专门写了一首讽刺诗:
金殿千门白昼开,
三郎沉醉打毬回。
九龄已老韩休死,
明日应无谏疏来。
——晁说之《题明王打毬图》
朝廷变天了,老宰相韩休已故去,现下的宰相张九龄也老了、失势了。明天应该是没人劝谏提意见了吧?三郎李隆基可以肆无忌惮开开心心地打马球了!
对于盛唐的转衰,学者李劼曾经有个论断:“诗家过于兴旺,国家就会变得文弱。”他认为盛唐的中衰是因为诗人太多了,并说古今中外莫不如此。
这种武断的归因听上去很痛快,但其实恰恰是弄反了,忽视了历史的真相。事实上,“安史之乱”前夕掌握国家权力的根本没有一个诗人,反而是最没文化的一帮人。
在帝国中枢,真正的诗人张九龄早被赶走了,朝中的李林甫、牛仙客,以及后来的国舅杨国忠、宦官边令诚,哪一个是诗人?
他们甚至认字都费劲。大唐在文化昌盛的时代居然能选出这么多没文化的高官,也真算是难为玄宗了。这些人搞垮了帝国,关诗人什么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