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m Not Disappointed Just Mad AKA The Heaviest Couch in the Known Universe
并非丧,就是怒:又名“宇宙无敌超重沙发”
美国科幻与奇幻作家达里尔·格雷戈里居住在华盛顿特区的西雅图,也就是说,他经常泡咖啡馆。经常。他的作品获得过世界奇幻奖,还有许多获得世界奇幻奖、雨果奖等提名。他小时候,电视里每周末都会放《人猿星球》,乃至于这个故事及其中的科幻设定深深融入了他的血液。这使得他后来成为一名科幻小说家,顺带画漫画。没错,《猩球崛起》的漫画。
我们暂时跳过“引子”,先从外星人入侵讲起吧。对于廷德尔来说,这一切源自那块倒霉的蒂姆·霍顿斯
曲奇饼干。
廷德尔的卧室光线昏暗、温馨舒适。他坐在卧室地板上,随着保罗·安卡的摇摆爵士改编版《迷墙》来回律动。他正准备尽情享用今天的早餐——一块美妙的红丝绒奶油芝士夹心曲奇饼干;不过这块饼干昨晚被他忘在被子里,现在稍微有点发硬。忽然,卧室门猛地被拉开,不巧正靠在门上的廷德尔一下子跌进了阳光满溢的客厅。他手里的曲奇饼干飞了出去,落地弹起,隐没在杂乱不堪的公寓房间里。
此后他就再也找不到这块饼干了。
廷德尔惨叫一声,随即又眯缝着眼,望向笼罩在头顶那个盛气凌人的身影——那个强行拽开房门的人。廷德尔歪着头,打量着这个身影的大小:“怒怒阿姨?”
他已经一年多没见过怒怒阿姨了。她还是老样子,长着北欧歌星般的高颧骨,头发略带灰白,目光收放自如,无论看谁都像在戏弄一只萤火虫一样。他急忙站起来,“你怎么找到我的?”他刚说完,就意识到说错话了。他暂时抛开心里的愧疚,抱了抱怒怒阿姨,“我是想问,你怎么来了?”
她也抱了抱廷德尔,然后俯下身,爱怜地捧起他的脸庞,把他耳朵里的耳机摘了下来。
“你说个话就跟吼似的。”她操着一口不知哪里的口音问道,“你知道外面出什么事了吗?”
他本想回答“知道”,但此刻才发现,公寓楼里异常喧闹,远处不断传来警笛的尖啸,还有各种巨大的轰隆声。公寓地板和墙面一阵阵震颤,仿佛整座楼都变成了一台重低音炮音响。廷德尔甚至不由自主想调低耳机的音量。
“我一整个早上都在房间里。”
“那可不是房间,孩子。那只是个衣帽间。”
“原本是衣帽间,但现在——”
她眉头一挑。
“……现在是我的衣橱?”
“我刚才给你打电话打了一个小时。”怒怒阿姨环顾四周,只见一排排沙发和折叠床,各种破烂家具挤在一起,台灯歪歪斜斜,插线板上插着各种电线,层层叠叠的垃圾袋堆得像雪人一样,袋子里塞满了衣服;房间里还有许多蜡烛,大部分都没点着。“孩子,我真该早点来看看你。这里住了多少人?”
“你是说平时吗?”
奇怪的是,那十几个室友和他们身边蹭吃蹭喝的人、借宿的沙发客以及炮友此刻都不见踪影。“其他人都去哪了?”
“他们应该都已经被疏散了,”她说道,“要不就找到了避难的地方。”
“我们要被赶出去了吗?”
雷声震得窗户咯咯作响。一只棕色玻璃水烟筒从置物架上摔下来,砸中了另外一只水烟筒,双双摔得粉碎。远处警笛声大作。
“我们该走了。”她说道,“你还得穿条裤子。”
廷德尔只穿了条发黄的白色紧身内裤,与怒怒阿姨形成鲜明对比。怒怒阿姨和往常一样,打扮十分飒爽,虽然她身上的每件衣物可能都是从古德维尔二手商店的货架上淘来的。今天她穿得像是个“挖蛤蜊的巴黎伐木工”:上身的法兰绒衬衫在腰间打了个结,工装裤裤脚卷到了小腿上,脚下踩着一双芭蕾平底鞋,颈间还戴了条粗项链。
廷德尔在一米宽、三米长的卧室里转来转去,找了几件衣服,套在身上。“我们这是要去哪儿?”
“去我家,帮我干点力气活。”
“哈?!”
“好吧,你来帮我加油打气,力气活还是要靠莫里斯。”
莫里斯!除了怒怒阿姨,没人会直呼“船长”的大名。
“我已经给他打过电话了,他在等我们。”她说道。“我一直以为你们两人住在一起。”
“之前是住在一起,可船长现在谈起了多元恋爱。”廷德尔解释道,“再这么继续待下去,我感觉自己快变成小三了——不对,准确来说是小五、小六?所以后来我就搬到了这里。等等,你说的力气活是什么事?”
“你俩帮我把一张沙发搬到城市另一头去。”
他将头探向门外,“沙发?不会是‘瞌睡先生’吧?!”看她皱了皱眉,他说道,“别把‘瞌睡先生’卖了!给我吧!”
“可你这里根本放不下,孩子。”
这倒是真的。可是……也许他可以另外找个住处?廷德尔对那张沙发感情很深。他从小就常常瘫在那张宽大舒适的沙发上,度过了无数个下午,无数个夜晚。
“‘瞌睡先生’要去的新家在北部。”怒怒阿姨说道,“你们要把它搬到最北边。”
“还好你没把他随便扔了。”
廷德尔扎起头发,走了出来,多多少少显得精神了一些。怒怒阿姨站在门口,一脸不耐烦;廷德尔担忧地四下张望,总觉得忘了什么事。噢!是蜡烛。他在房间里四处跑动,把蜡烛一一吹灭。
“小心驶得万年船。”他解释道。有些室友全部的家当都在这里,万一公寓再起火,他们可就倾家荡产了。
“你人还真好,”怒怒阿姨说,“可我们得走了。”
廷德尔跟着怒怒阿姨走下三段楼梯后,来到了公寓楼正门的台阶上。警笛声更加响亮,街上则塞满了车辆。怒怒阿姨沿着人行道,朝船长住的公寓快步走去。两架军用喷气式飞机在楼顶上空搜寻一番后,消失在他俩视野中。
尽管觉得有些尴尬,廷德尔还是不得不问:“到底发生了什么?”
“你转过头看看。”怒怒阿姨说道。
他转过身,抬头仰望。几英里
外的多伦多天际线上空,盘旋着一个庞然大物,那巨物的身影占据了半边天空;凹凸不平的灰色平板状身躯上竖着一根根长长的针状物,仿佛无数头巨大的豪猪困在了水泥板上。
那两架军用喷气式飞机朝着这个庞然大物直冲而去,随即爆炸,顷刻间炸成上千块金属碎片,向四周飞射而去。
“活见鬼了!”廷德尔大叫。
“继续走。”
“那是宇宙飞船吗?”廷德尔问道。
飞船下方射出一道闪烁的光束(这可是宇宙飞船的必备特征),将一栋摩天大楼笼罩其中。光束忽明忽暗,犹如破碎的迪斯科舞厅灯球,为大楼笼上一层破碎迷离的斑斓光晕。这些外星人是要炸了这栋楼吗?还是要把整栋楼都吸进他们的飞船里?此时,光束突然暗了下去,这艘庞然大物随即飘离了这里。
“哈,”廷德尔问道,“它这是在干什么?”怒怒阿姨没有吭声,继续阔步向前。廷德尔赶紧跟上她,“你真的要现在搬运‘瞌睡先生’吗?外星人正在入侵地球啊。”
“噗。那只是一艘宇宙飞船,谈不上入侵。”
这倒是怒怒阿姨一贯的风格。从廷德尔小时候开始,怒怒阿姨就是邻里间的厉害角色:令小孩闻风丧胆、让老年人怒火中烧,她是所有人眼中的大魔女。她把自家大而无当的房子漆成了好几种突兀的颜色,又不肯修剪草坪;做的饭菜闻起来就像煮熟的腐叶土;而且她还会播放震耳欲聋的“音乐”,让猫咪胆战心惊。她还做过一些疯狂的事,比如喝令一帮荷枪实弹的小混混离开她家草坪——对方也真的照做了。总之,她随时都散发着一股大魔女的气场。
以前,廷德尔和学校里其他孩子一样,也很怕她。可他八岁那年,正要被母亲某一任男友暴揍之际,被怒怒阿姨救了下来。她对那男人的耳朵使了点手段,那男人立刻跪了下去,简直大快人心。从那以后,只要他妈妈家里情况不妙(这是常有的事),他就会跑到怒怒阿姨家;怒怒阿姨会拿出家里现成的食物给他吃,像是热狗、什瑞迪麦片、船长脆脆麦片等等。后来他才发现,只有他有这个待遇。怒怒阿姨允许他追着扫地机器人到处跑,晚上会让他睡在她家的宽大橙色沙发“瞌睡先生”上面,给他盖好被子,为他读睡前故事。
最近没去看怒怒阿姨,都怪他自己。怒怒阿姨给他发过短信和语音留言,有时是问候一下,有时是邀请他去吃饭。可廷德尔一直迟迟不肯回复,因为他过得并不如意。他心里想着,等自己“解决一些事情”后,就给怒怒阿姨打电话。可是他要解决的事,就像尤里·盖勒
厨房抽屉里的勺子一样,越来越多。
远处被楼顶挡住的地方,又传来几声爆炸声;那道迪斯科灯光也多次亮起。廷德尔心里开始慌张,却别无它法,只能紧跟在怒怒阿姨身后。
船长——又称“船长DJ”(他可以在派对上打碟),真名叫莫里斯——正在街头等着他们二人。船长一身肌肉,身材魁梧,仿佛一头后腿站立的灰熊,不慌不忙正要抓住一跃而起的鲑鱼。
“怒怒阿姨,你看起来精神不错!”船长说道。他俩像魁北克人打招呼一样,互相亲了亲脸颊。怒怒阿姨几乎和他一样高。
船长告诉他们,他的多元恋爱对象——两个女朋友、一个男朋友,以及一只英国斗牛犬——都决定逃离这座城市。他们已经沿着河谷园林公路向北而去;不过他们发来短信说,路上几乎堵得水泄不通。
“你选择留下来帮我的忙,”怒怒阿姨说道,“真的是既勇敢又心善。”
“一切都会过去的。”船长说道。他总觉得什么事都会过去,而事实往往的确如此。他从九年级开始就是廷德尔的死党,每次出什么事,他就是最佳求助对象——比如当你发现两名青少年闯进你家疯狂嗑药的时候;不过那又是另一个故事了。
船长带着廷德尔二人穿过小巷,来到一座窄小的车库前。“如果你有出行、搬运方面的需求,”他说着一挥手,车库门就卷了上去,“那可以选用这辆‘跳蚤面包车’。”
啊,“跳蚤面包车”。这辆粉蓝色的面包车已锈迹斑斑,是1963年生产的万国都会厢式小货车,车身圆滚饱满,车头圆钝;精致的装饰艺术风格前格栅,衬得整辆车犹如一位落难仙子。这辆车一开始是用来送货的,但从褪色的车标和侧面的卡通狗图案可以看出,它退役前最后的用途是流动宠物美容车。
“这辆车用来运沙发,完全没问题。”船长对怒怒阿姨说,“车上早就没有跳蚤了。”
“应该都老死了。”怒怒阿姨坐到了副驾驶座位上,廷德尔则弯腰进了装货区,只见地上层层叠叠地铺着各式各样的复古地垫。他在一个工具箱上蹲坐下来。“跳蚤面包车”迟迟不肯启动,不过船长最后还是成功劝服它出山。这车一个趔趄,冲到了街上。
三架直升机从他们头顶轰鸣而过,一秒钟后便在空中猛烈爆炸。船长瞟了一眼后视镜。“今天在加拿大皇家空军服役的人可就倒霉了。”他的声音里听不出多少担忧之情。
“他们该停止攻击那艘飞船。”怒怒阿姨说道。
“那道闪烁的光到底是怎么回事?”廷德尔扯着嗓子压过引擎声问道。
“肯定是在找什么东西。”怒怒阿姨回答道。
“那东西在加拿大?”
面包车轰隆隆向西而行。路上交通拥堵,各个十字路口的警察都不断挥手示意他们离开城区。20分钟后,他们驶过两公里的路途,终于来到了怒怒阿姨家那栋维多利亚式
房屋。看到房子除了刷上了新的颜色,其他都一如从前,廷德尔感到很高兴,甚至觉得欣慰。
怒怒阿姨给船长指路,让他把面包车开到后院,车尾靠着大门台阶停下。随后,怒怒阿姨带他们两人走进屋内,进了厨房。屋里的气味也和从前别无二致,混杂着各种难以名状的香料味、古怪的柑橘味,以及电线过热的气味。
隔壁房间传来什么东西哐啷落地的声音,随后廷德尔又听到了一阵清晰的嗡嗡声。他冲进隔壁的餐厅。“吸吸哥!”他大叫起来。一台扫地机器人停在桌边的地上,形状大小都近似于马蹄蟹
,只是比马蹄蟹更平坦;而且这台扫地机器人是悬浮在地面两三厘米的高度。廷德尔往前一冲,扫地机器人立刻躲进了椅子下面。
廷德尔高兴地笑道:“你太棒了,吸吸哥。”这台扫地机器人应该和他的年龄差不多大,竟然还能正常运行。
“我一直搞不明白这扫地机器人的运行原理。”船长说道,“它的轮子在哪?灰尘又是收集到哪里的?”
“它是磁悬浮的。”廷德尔耐心介绍道。以前怒怒阿姨给他解释过。
“别耽误事了。”怒怒阿姨说着,将他们赶进了客厅,“这个才是要解决的问题。”
出现在他们眼前的,正是那张鼓鼓囊囊的亮橙色沙发,“瞌睡先生”。这张沙发占据了房间的一边,圆鼓鼓的扶手靠着墙。沙发上的长毛绒坐垫十分宽大,可供三个与廷德尔身形相当的人并排睡下。这张沙发看起来竟比他记忆中还要大,完全不符合童年记忆的原理。
“你看,”廷德尔说道,“它还是这么亮丽。”
坐在这张沙发上,既能看到整个房间,也能将大落地窗外的街景尽收眼底。沙发在日光中熠熠生辉,不知为何竟呈现出比原本更丰富的色彩:紫色、金色、翠绿、橙色,几种颜色相得益彰。
“怒怒阿姨,”廷德尔问道,“我能像以前那样吗?”
她佯装恼怒地翻了个白眼,“那你快点。”
廷德尔冲向沙发,像超人一样纵身一跃。“起飞!”他大叫一声,随后脸朝下趴倒在沙发上,陷进宽大的坐垫中。
这感觉太美妙了。幼年时,怒怒阿姨每次给他讲完睡前故事,都会坐在沙发边上,轻拍他的后背哄他入睡。上中学后,他常常会凌晨两三点踮着脚溜进怒怒阿姨家,这时房子里只有吸吸哥还在四处游荡,忙着吸尘,时不时还会重重地撞上沙发。这个年纪的他,已经不需要听睡前故事,也不需要别人帮他盖被子了。无论盛夏还是寒冬,“瞌睡先生”似乎总是温度适中。廷德尔常常就躺在这张沙发上,听着仿佛从沙发内部传出的哼唱声,沉入梦乡。
廷德尔翻了个身,“我还是没法相信,你竟然要卖了它。”
怒怒阿姨抱歉地笑笑,“万事万物都有自己的归宿,孩子。”
“可它明明还很新!”
“我看它实在是太大了。”船长说道,“你真的要现在把这沙发运走吗?”
“要不是万不得已,我不会找你们帮忙的。”怒怒阿姨说,“真的得搬走。”
船长似乎琢磨了一会儿,然后点头道:“我去找几个移动托架,再把餐桌移开。”怒怒阿姨跟着他出了房间。
廷德尔躺在沙发上,望着四周。高大的书架上塞满了书,这些书都是怒怒阿姨过去读给他听过的;墙上挂着的各种汽水瓶和汽车零件,是怒怒阿姨当作装饰用的。一件往事涌上他的心头——那天夜里,他从母亲的公寓逃到了怒怒阿姨家;当时他大概八九岁,或者十岁左右(他对时间顺序的记忆力并不好)。后来,他在“瞌睡先生”的怀抱里醒了过来。他不知道自己是被什么吵醒的,但随即便听到怒怒阿姨跟人说话的声音。她说的好像是:“你不愿意继续当神……?”廷德尔拖着脚走进厨房,看见怒怒阿姨手握咖啡杯,双脚搭在桌上。厨房里没有其他人。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类似的事发生过很多次,那时他常常会撞上这种惊奇的场面。他以为怒怒阿姨在和鬼神说话。长大后,他发现了迷幻剂这个新世界,也明白了自己的大脑所感知到的事,并不都是真实的。说不定以前她只是在打电话。
可她是在跟谁打电话呢?想到怒怒阿姨这些年来有多孤独,他心里深受触动。她没有朋友(反正他从来没见到过),亲人也都远在原籍国;身边没有人可以倾诉。难怪她最近老是给他发短信!廷德尔心中涌起一股愧意。这些日子以来,他只关心自己,只在乎自己的烦恼,对她的短信留言不理不睬。
随着一阵轰隆声,墙壁晃动起来。由于沙发的缓冲,廷德尔只感到了轻微的颤动。船长和怒怒阿姨匆忙走进客厅,廷德尔也坐了起来。
“怒怒阿姨,我一直没有给你回电话,我想跟你道歉。我真对不起你,我不该……”
“不用放在心上,孩子。别在意。”
船长递给他一个三角木块,木块上用螺栓固定着几个脚轮。“等我抬起沙发一头,你就把这东西塞到底下去。”身材高大的船长蹲了下去,抓住沙发底框,把沙发一头抬起了十几厘米。“就现在。”他咬牙说道。廷德尔把移动托架塞进去,然后赶紧让开。
“呼,”船长问道,“这是沙发床吗?”
窗外洒进的阳光突然暗淡下来,仿佛一团乌云滚滚而来。怒怒阿姨走到窗边。“恐怕来不及了。”
一道璀璨的光芒从屋顶倾泻而下,照亮了整个房间。迪斯科灯光!廷德尔大叫一声,捂住了头。船长则望着天花板。沙发闪耀着特艺彩色
风格的光芒,绚丽斑斓。扫地机器人“吸吸哥”则离开地板,飘浮到空中。
廷德尔浑身抽搐几秒后,那道光芒突然消失了。
怒怒阿姨从窗边转过身,皱了皱眉。扫地机器人仍然悬浮在空中,发着红光。“吸吸哥?”怒怒阿姨开口道。
突然之间,扫地机器人哐当一声摔向地面。
“飞船飞走了吗?”廷德尔问道。
“还没。”怒怒阿姨回答道。
“那……它不走了吗?”
“这事我来处理。”她俯下身,亲了亲廷德尔的额头,然后又拍了拍船长的肩膀,“你们两人要互相照应。至于这张沙发,你俩能不能抓紧时间继续搬?”
“没问题。”
“你要去哪?”廷德尔问道,“你要怎么处理?”
“抓紧时间!”她打开前门,大步走向街上。
“来帮个忙。”船长在廷德尔身后说道。
“我觉得不对劲。”廷德尔说,“要是她跟那些直升机一样,也爆炸了怎么办?还有……”
“快来帮忙!”船长说着,深蹲下去,使尽全力将沙发抬离地面几英寸。廷德尔赶紧冲到他身边,把另一个移动托架塞到沙发底下。船长小心翼翼地放下沙发后,才长出一口气。“见鬼。”他说道。
廷德尔正想去找怒怒阿姨,船长却已经推着沙发往前走了。于是廷德尔跑到前面,竭力保持着沙发前进的方向。搬到厨房时,他俩不得不停了下来。后门虽然已经很宽,但还是比这张沙发窄。
“只能把它侧过来了。”船长说道。
“这能侧过来吗?”
“那要看情况。”
“什么情况?”
“看我们能不能把它侧过来。”
廷德尔心里知道,真正能使上力气的只有一个人。船长慢慢吸了一口气,便屈膝深蹲,攥住沙发后腿。只见这个壮汉闷哼一声,往上一挺身,将沙发的一头抬起了好几英尺
,然后就这样站着不动。
可廷德尔这头看来却毫无进展——他本该来个举重中的挺举动作,却既挺不起来,也举不起来。
“我只能从精神上支持你。”他说道。
船长扭过身子,双手慢慢腾挪,让自己背对墙,双手抬起沙发背部。他脖子上青筋暴起,额头挥汗如雨。廷德尔已经不记得船长上一次出汗是什么时候了。
“你闪开。”船长说着,一脚向后抵住墙,只靠另一条结实的大腿和一双壮硕的手臂抬着沙发。然后他蹬了一下墙,沙发正面便随着轻轻的一声“噗”,隔着坐垫布料撞到了地上。
“船长,你太了不起了!”廷德尔说道。
船长撩起背心,擦了擦胡子和脸颊,然后朝沙发底部点了点头,“这肯定是张沙发床。”
沙发底部是一块突出的金属板,上面刻着密密麻麻的旋涡和圆圈图案。廷德尔定睛一看,觉得这些图案仿佛在动,简直像是迷幻剂危害宣传片里的场景。“这沙发有点……”廷德尔搜肠刮肚,想找个词来形容内心翻涌的感受,“……欧式风格。”
“你快绕到房子那一头,”船长说,“我等下从这里开始推过去。”
廷德尔眨了眨眼,沙发上那些图案的错觉消失了;他穿过餐厅,只见前门仍然敞开着。这时他突然停下来。怒怒阿姨就站在街上,双臂垂在身侧,正一脸困惑地抬头仰望,仿佛童话故事里的多萝西期盼着那场熟悉的龙卷风一样
。一个长长的灰色物体从天而降,“砰”的一声撞向人行道。廷德尔跳了起来,怒怒阿姨却纹丝不动。
又有一个东西砸到了街面上,紧接着又是一个,接二连三犹如流星撞击地面。廷德尔一屁股坐到了地上,两耳嗡嗡作响。怒怒阿姨身边已经围了一圈全副武装的生物。他们身形酷似高大壮硕的犬只,头部是由多个圆球状分支组成的菜花头,上面生出十几条银色的触须。
简单来说,这些生物长得就像盖德祖克
人。
怒怒阿姨给他讲的睡前故事里有一位勇敢的船长,名叫廷德费利斯。廷德费利斯船长与强大邪恶的盖德祖克族展开了一场场战斗。盖德祖克人是狗身鱿鱼头的怪物,他们社会组织严密。在盖德祖克辉耀女王的率领下,盖德祖克族修建城堡舰船,身穿盔甲四处行军。廷德费利斯常常靠三寸不烂之舌和精巧的计谋智取他们,救出被盖德祖克族掳走的人质(通常是英俊的王子)、偷走他们的神奇宝物,然后逃之夭夭。不过,他的逃亡之路往往并非一帆风顺,有时他会被盖德祖克人追上;这时候,他就会不情不愿地开动全方位火炮,把追兵的舰船轰出一个个的洞。在盔甲的重压之下,这些怪物很快就沉入海中。虽然他们不需要呼吸,在水中也淹不死,但他们沉入海底后,要想再浮上来也会大费周章。
此时,望着眼前与怒怒阿姨的描述如出一辙的盖德祖克人,他感到十分诡异。
其中一名盖德祖克人抓住怒怒阿姨,把她双臂压在身体两侧。廷德尔大叫一声。此时,这名盖德祖克人的一大堆触须朝着他卷了过来。
怒怒阿姨喊了一句话,廷德尔没听清。
“什么?”廷德尔在门廊上大声问道。
“照原计划进行!”她说。
什么计划?搬沙发?不可能吧。这种时候,谁还会在意什么沙发?
这时她又喊道:“带他们离开……”
另一名盖德祖克人先用触须裹住她的头,然后将触须猛地刺向她。
廷德尔大叫一声——他瞬间又一次起飞,只是这次并非自愿。在这股力量的带动下,他从敞开的房门飞进了客厅,摔到木地板上弹了几下,然后在地上一阵翻滚,最后撞到一堵墙上。怒怒阿姨用来装饰墙壁的一块生锈的化油器
掉了下来,重重地砸到他身边的地板上。
前门“砰”的一声关上了。
廷德尔呼哧呼哧喘着气,让肺部重新充盈空气。刚才到底是怎么回事?有一股让他刺痛的力道控制了他的身体,把他扔进了屋子里。
他想跑到窗边,确认怒怒阿姨是否安好——但转念一想又放弃了。“带他们离开这里。”怒怒阿姨的命令不容推脱。“瞌睡先生”和船长现在成了廷德尔的责任。至于盖德祖克人,那就交给怒怒阿姨了。
廷德尔冲进厨房。船长正弯着腰想把沙发挤出门外,但塞到一半却卡住了。这时廷德尔才记起,他不该站在这里,应该跑到另一头去拉沙发。
“外面好像有炮火声。”船长说道。
廷德尔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说。他脑海中不断浮现出怒怒阿姨的头被盖德祖克人抓住的画面。她已经死了吗?他们会怎么对付她?
“你还好吗,小家伙?”船长问道,“出什么事了?”
廷德尔深吸一口气,“嗯……出了很多事。”
他随即用力摇了摇头,掩饰着自己的泪水。“怒怒阿姨想让我们继续搬沙发。那我们数到三?”他双手抵住沙发。幸好船长毫不犹豫地站到廷德尔身旁,开口数道:“一、二……”
随着一声尖锐的咔嚓声,“瞌睡先生”突然弹射了出去。
船长站直身子,疑惑地皱起眉头。门框的一边裂开了,沙发则已经挤进“跳蚤面包车”里,就像塞进婴儿嘴里的卷饼一样,刚好合适。
廷德尔和船长互相看了一眼。“大小刚好合适。”廷德尔说道。船长关上了两扇车后门,两人迅速钻进了驾驶室。“瞌睡先生”正好紧靠着车上的座位。
船长转动了点火开关。“跳蚤面包车”可能感应到情况紧急,于是立刻就启动了。“去哪?”船长问道。
廷德尔眨了眨眼,“她没告诉你吗?”
船长缓缓摇了摇头。
廷德尔努力回忆着怒怒阿姨的话。“她说要……搬到城市另一头?”
“小廷,我们得——哇!”船长的视线越过廷德尔,看向副驾驶窗外。一个盖德祖克人正踩着沉重的步伐,从屋外的一角绕过来;鼓鼓囊囊的头部转向他们的方向,头上的触须来回摆动。
“那是外星人。”船长说道。
“我们得走了。”廷德尔说。
“没错。”
在船长一阵手忙脚乱后,“跳蚤面包车”终于一个趔趄,向前一冲,朝着与外星人相反的方向驶去。他们匆匆离开怒怒阿姨家的院子,驶进了邻居家的院墙。
“小心烤架!”廷德尔叫起来。不过船长刚才就已经看到了。面包车从一台韦伯牌丙烷燃气烤架与地面游泳池之间冲了过去,保险杠一下撞上草坪上的座椅,把座椅都撞飞了。面包车前轮碾过路边,车子一跃到了街上;随后船长转了一下方向盘。面包车在颠簸中开始倾斜。廷德尔发出一声尖厉的哀号,自己都有点不好意思,随即又一手撑住车顶,以免身体倒向船长的膝盖。随后,面包车倾斜的一侧又“砰”的一声回落到地面。船长驾驶着面包车穿过一排排停着的汽车,以这辆车的最高时速——每小时45公里的速度向南驶去。
“那东西还跟在后面吗?”船长问道。
廷德尔把头探出窗外。车后空无一人。“后面没人……”这时,一名盖德祖克人从房子侧边庭院里冲出来,跳到了街上。“……才怪。”这个外星生物有四条腿,能毫不费力地腾挪闪躲。此时他已开始疯狂追逐这辆面包车。
“开快点。”廷德尔建议道。外星生物愤怒地挥舞着头上的触须,正快速逼近他们。只听“砰”的一声,面包车晃动起来。
廷德尔把头缩回车内,目光越过“瞌睡先生”,看向装货区。车尾的一扇门已经被扯开了。那名盖德祖克人用几条触须卷住这扇门,一边继续奔跑。随后,他扯下这扇车门甩了出去,又一下抓住空空如也的门框。廷德尔尖叫起来。
这个盖德祖克人……竟然开始四分五裂。
盖德祖克人很快将自己拖进了车内的装货区。车外半空中,一团黑影从右至左一掠而过。只听“叮铃”一声,盖德祖克人的狗身从粗壮的脖颈上脱落。他的身躯在车后一阵翻滚,一路滚到了街对面,身躯上的四条腿也摇摇欲坠。那颗灰色菜花头,却仍旧紧紧缠在面包车的门框上,颈部则像鱼一样剧烈抽动,向车后方的空气中喷洒出黑色液体。廷德尔张大嘴想要再次尖叫,但还没叫出声,就注意到空中出现的另一团黑影。顷刻间,随着又一下欢快的“叮铃”声,盖德祖克人的头一分为二。
黑色的血液——也可能是机油,谁也说不准——喷到了车顶上。盖德祖克人的触须松开了门框,头颅滚落开去,就像是一枚长着触须的保龄球。
船长皱着眉望着侧后视镜,沉默不语。对于刚刚发生的一切,廷德尔也感到思绪混乱。
前面到了路的尽头。于是船长驾车右转,但随即又不得不踩下刹车。前面的路口已经堵得水泄不通。船长把头探出车窗;驾驶着一辆中等车龄沃尔沃汽车的中年司机注意到了他。“能让我先过去吗?”中年司机同意让“跳蚤面包车”慢慢横穿到大街上。“谢谢!”船长喊道,“抱歉!谢谢!”他驾车驶到另一边,然后飞速离开——不过所谓的“飞速”只是相对其自身而言。
“我还是不知道要去哪。”船长说道,“我们可以跟其他人一样,一路向北。”
“那艘宇宙飞船是从南向北飞的。”廷德尔说,“要不我们往南走?”
“可那艘飞船在怒怒阿姨家停了一下,现在可能又在赶回海滨地区?”
啊!太伤脑筋了。廷德尔发现自己正心不在焉地摩挲着沙发扶手。手感很好。“要不把沙发运到你家吧。或者——”
在惯性之手的搅动下,廷德尔扑到了仪表盘上——原来是船长一脚踩下了刹车。半条街开外,四名盖德祖克人正站在路中间。从他们脚下的撞击坑可以看出,这几个外星生物才刚降落到地面。四名盖德祖克人的触须指向廷德尔二人,在这些晃动的触须当中,其中几条的顶部发出亮橙色的光芒。
“他们的触须里也有枪吗?”船长问道。
“在我听过的故事里,他们还有燧发枪呢。谁知道呢?!”
“什么故事?”
随着一道亮光,一条触须开火了。面包车正前方的空气中闪过一片白光,随即又暗淡下去,只留下一股面包烤焦的气味。几名盖德祖克人仍然站在街道上,他们的触须开始躁动起来。
廷德尔不明白自己和船长为何安然无恙。难道刚才那一枪只是警告?
“要逃跑吗?”廷德尔建议道,随即又说,“算了。”
黑影又出现了。
这团黑影快速移动,在盖德祖克人之间来回窜动。他们的头从颈部扯出来,像水仙花鳞茎一样;四肢则四处飞散。这些盖德祖克人喷溅出的鲜血既让人毛骨悚然,又透出一丝浮夸炫耀的气息。难道盖德祖克人的盔甲是一种压力服?这些来自外星的狗身怪物纷纷炸裂,如同剧烈摇晃过的热啤酒瓶一样。
几秒钟之内,四个外星生物都已四分五裂地散落在街道上。那团黑影飘浮在上空,仿佛在欣赏自己的杰作。
船长开口道:“那是不是……”
那团黑影又朝他们飞了过来。廷德尔俯身一躲,但黑影却俯冲下来,越过挡风玻璃,直接飞到他们头顶。随着一阵“沙沙……叮铃”的声响,黑影刺穿了面包车车顶。
此时,黑影已与他们共处一室,就飘在那张L型沙发的上方,与二人视线齐平。这团黑影十分稀薄,要不是周围萦绕着一圈微弱的红光,其实很难被肉眼察觉。
“吸吸哥!”廷德尔叫道。
“我先说清楚。”扫地机器人说道,“你再这么叫我,我就把你劈成两半。”
廷德尔一脸茫然,不再说话。扫地机器人飘到仪表盘旁,原地转身,然后开始下达驾驶指令。船长一一照做。面包车在路上左冲右突,但大方向还是在向西行驶。
“那我该怎么称呼你?”廷德尔问道。
“我的全名恐怕你念不出来。”扫地机器人说道,“你可以叫我希罗哥·克迪什尔·梵汀·特弗·梵汀。”
“那跟我起的名字挺相近的。”
扫地机器人闪起一阵红光。
“那我们现在去哪呢,希罗哥?”船长问道,“还有,这些家伙为什么追着我们不放?”
“那些盖兹克人追的不是你们,而是尼奥顿实体。”
廷德尔皱了皱眉,“你是说那辆健身单车吗?”
“健身单车叫佩洛顿。”船长在一旁搭腔。
“是这张沙发。”希罗哥说道,“你们很走运,沙发的防御系统是打开的。借助它的伪装力场,我们不会被那些家伙的飞船传感器探测到。不过他们最终还是会发现我们干的好事,到时候就会通过视觉系统来追踪我们。一旦发现我们的行踪,他们就会空降上千名士兵来对付我们。”
“听起来完蛋了。”廷德尔说。
“没错。接下来就是一场惊心动魄的战斗,只需十几秒钟时间,你们应该就会立刻丧命。”
“还真多谢你。”船长说道。
“那他们会不会不杀我们呢?”廷德尔问道。
“那样更可怕。”扫地机器人希罗哥说道,“你们要是没死,就会被带回他们的飞船,遭受审问拷打,直到他们很快发现你们就是两个蠢货,没有掌握任何有用的信息。到那个时候,他们就会继续拷打你们,因为第一,他们很擅长拷打讯问;第二,他们以此为傲;第三,他们是在遵从自己的宗教信仰。任何低等生物胆敢当街杀死盖兹克士兵,他们的战友都会认为是奇耻大辱,更别提你们一共杀了五个。”
“可杀死他们的明明是你。”船长指出事实。
“盖兹克人可不喜欢划分责任。在红绿灯路口右转。”
“你一直都没说对。”廷德尔说,“应该是盖德祖克人,盖德祖克士兵。”
扫地机器人发出一阵声响,可能算是一声电子叹息。“廷德尔,你有没有想过,其实是因为你当年还是孩子,所以你口中的‘怒怒阿姨’才给这些生物起了个有趣和善的名字。”
“你意思是我以前是个——”
“我没那个意思。”
“啊!”船长叫道。
“还有,什么叫我口中的‘怒怒阿姨’?那又是什么意思?”廷德尔问道,“那你是怎么称呼她的?”
“就叫怒。”
廷德尔眯起眼睛,“你是说她的名字是‘就叫怒’,还是就叫‘怒’?”
“就叫怒。”
“我也不想打断你们,”船长说道,“但是,你们懂的。”
“我们得回去救怒怒阿姨。”廷德尔说。
“别异想天开了。”希罗哥说道,“她已经上了他们的飞船,此刻正飞向高层大气。不过在找到尼奥顿实体之前,他们不会离开地球轨道的。”
“要不就把沙发给他们好吗?”船长问道。
“不行!”廷德尔叫道。
“这可是你第一次说出这么靠谱的话。”希罗哥说道。
“我不明白他们为什么非要这沙发。”船长说。
“这张沙发是一个尼奥顿实体,它是一种复杂的——”
“大家安静!”廷德尔说着,又对希罗哥说道,“他们会拷打怒怒阿姨吗?”
“你这明显就是没认真听我说。”希罗哥说道,“他们可能已经在拷打她了。他们想从她这里逼问出尼奥顿实体的下落,以便关掉其防御系统,这样他们就能为所欲为了。不过你放心,她不会屈服的。她可是来自荣世界的公民,是按照特殊需求培养长大的,具有稳定的遗传基因,而且神经进行过优化。”
“什么跟什么啊?”船长问道。
廷德尔并没有仔细听。他的眼中满含泪水,喉咙已经哽咽。
船长把手放在廷德尔的背上,什么都没说。他一向都知道什么话不能说出口。
“我们得去——救她。”廷德尔哽咽地说道。
“我们现在唯一要做的,是照计划行事。”希罗哥说。
廷德尔盯着他。“原来她那话是对你说的。”他抬手擦掉了眼泪,“她说‘照原计划进行’时,我还以为她是对我说的。没想到——”
“我当时也同意你的想法,打算把那群空降的盖兹克人都消灭掉。可惜阿怒坚持要我带着尼奥顿实体和你们俩离开这个地方。”
“所以当时是你把我推进屋里,又绕到另一头,把沙发从门口拽出去,塞进了面包车里。”
“你这人类脑子说得还挺有道理。”扫地机器人希罗哥说道。这话是怒怒阿姨的口头禅:你说得有道理;我说得有道理。
“可你是怎么移动这张沙发的?”船长问道,“你既没有手,也没有……”
“靠磁力。”希罗哥说道。
“我就知道。”廷德尔说。
扫地机器人闪了下红光,“我没空跟你解释什么是力场技术。看见那块公园标识牌了吗?开进去。”
面包车沿着一条陡峭葱郁的林荫大道往下滑行,驶向湖边。廷德尔止不住地想着怒怒阿姨。他们对她做了什么?自己和船长怎么才能救她出来?
扫地机器人让船长驾车穿过停车场,开到一条平整铺砌的步道上。船长对于开车闯入公园的事很不满意,而且公园里游客的愤怒神情也让他很不高兴。(廷德尔心想:不是吧?现在外星人正在入侵地球,你们居然还有心思在这儿野餐?)
面包车继续往前,开到了一座半岛上。这里的步道绕着一个形似锁孔的中心点迂回蜿蜒。“就停在这里。哪儿都别去。”希罗哥说着,从副驾窗口一跃而出,低低地飞过蓝绿色的湖面。廷德尔眯缝着眼,透过溅满盖德祖克人血迹的挡风玻璃往前看,很快就看不见希罗哥了。
一分钟后,面包车的引擎开始轰鸣。廷德尔向后靠着椅背,胸口像压着一块大石。
“那……怒怒阿姨应该也是外星人吧。”船长说道。
“这就说得通了。”廷德尔回道。他一直都觉得怒怒阿姨很厉害,所以想不明白她怎么会就那样被盖德祖克人抓走。这事我来处理,她当时是这么告诉他的,但那只是安慰他的又一个谎言。
他俩一起透过挡风玻璃望向外面。
“还有一件事。”廷德尔说道,“为什么吸吸哥会这么……”
“杀气腾腾?”船长接话道。
“刻薄。”
船长扯了扯自己的胡子,“兄弟,其实我们可以丢下一切跑掉。既然他们想要这个尼奥顿沙发,那就给他们好了。”
廷德尔摇摇头,“怒怒阿姨要我们照管好这张沙发。我们该去问问吸吸哥,那些外星生物为什么对这沙发这么执着。”
此时,船长的注意力已经转向湖水。几百码
外的水面高高隆起,一个巨大的物体“啵”的一声弹出水面,悬在半空中——原来是一个浅蓝色蛋形物体,大小与湖边堤坝相当,蛋形物体表面饰有银色的鳍。水流从蛋形物上倾泻而下,仿佛上面罩着一把无形的伞。
廷德尔和船长对望一眼。这算是好事还是坏事?
蛋形物体乘着湖面的波浪而来,悬停在面包车前。它的正面随即敞开,露出泛着白色柔光的内部,以及一个漂浮其中的小小机器人。
“你俩别像大猩猩似的傻张着嘴!”希罗哥喊道,“赶紧出发!”
面包车仅剩的一扇后门敞开着,沙发从里面飘了出来。
6分钟后,一行人已身处太空之中。
引子(以前)
::我们这儿成酒店了?::
“别发牢骚了。把茶壶递给我好吗?”
::他动不动就往这边跑,已经够烦人了,现在居然还要在这儿过夜?::
“茶壶呢?”
::用你本体的语言来问我。你大脑里明明就有信息发射器,干吗不用。::
“行了,我自己去拿吧。”
::阿怒,你现在用的是地球原住民语言。你要启动温和模式。::
“地球原住民要是性情温和,那就更惨了。”
::你和自己的本体已经分离得太久了。现在你困在这具有限的肉身里,与真实的自我切断了联系。就好像是——::
“终于解脱了。”
::你好像故意想忘掉自己是谁。::
“可惜还是忘不掉。”
::你把你的尼奥顿实体改造成一张沙发了。::
“这沙发多可爱,温馨舒适。”
::我都不知道你做的事哪个更糟糕,究竟是一直说英语,还是放任几个狄更斯
小说里那样的流浪儿,没心没肺地趴在一千光年范围内最强智慧体身上到处流口水。::
“狄更斯?为什么这么说,希罗哥?原来你一直在看地球人写的书啊。”
::那有什么办法?我们困在这里几十年了,我都快无聊死了。::
“对了,廷德尔可不是流浪儿。他只是个无处可去的小孩,需要有人帮帮他。”
::那不就是流浪儿吗。::
“你说得有道理。”
::你让他变得依赖你了。你根本不该介入他的生活。::
“要是我不介入,那混蛋可能会杀了他。那家伙已经打断了廷德尔的胳膊,你说我该怎么办?”
::叫救护车——别用你的名字。你应该保持低调,不要对地球人动手。当然,也别带孩子们回家,别用这个星球上不存在的科技为他们缝合断掉的骨头。::
“要是我有什么技术,能改良一下这么难喝的茶就好了。你觉得我能不能在后院种些味道很像埃兰瑟斯草的植物?”
::你在转移话题。::
“那你想聊什么?”
::聊聊你糟糕的决策能力。你以为自己在帮这个小男孩,结果是在帮倒忙。::
“为什么这么说?”
::比如你给他灌输的这些寓言故事。如果你想教会他什么是战争,那至少该告诉他真相。::
“你是要我告诉他我的真实身份?刚才你不是让我保持低调吗?”
::我不是让你告诉他这些事实,是让你告诉他真相。他得知道宇宙有多可怕。现实世界不是童话故事,他不是英雄主角,好人也不一定会赢。::
“他已经知道了。他不是9岁的孩子了,已经经历过够多的磨难。你也亲眼见过他母亲的所作所为。还是别了,至少让他拥有一两个快乐的结局吧。”
::阿怒,战争还没有结束。盖兹克人不愿意投降。::
“原来你一直都在跟进被动信息流。”
::我们当中总要有人关注这些消息吧。盖兹克人改换策略,打起了游击战,专门攻击荣世界的小型飞船。但大家普遍认为,他们正在重整军备,为下一次大规模进攻做准备。::
“打仗可不关我的事。”
::荣世界需要你。::
“他们还是以为我已经死了吧。”
::你说的“他们”是谁?如果你是指和你一样的其他飞船,他们的确都认为你已经死了。他们觉得你不可能束手就擒,也不可能主动当逃兵。所以……::
“那他们可太缺乏想象力了。”
::不过,盖兹克人并不相信,他们至今还在到处找你。当时他们发现了飞船残骸,但没有在残骸中找到尼奥顿质异星材料,因此他们起了疑心。::
“哼,我还以为我故意留下的飞船碎片已经够有说服力了。”
::第十三代盖兹克实例的运行,依赖的是狂热,而不是逻辑思考。::
“我还指望……好吧,我当时的想法已经不重要了。”
::盖兹克族的辉耀雌驹女王打算以战争罪的名义审判你。::
“一点都不奇怪。荣世界的很多人也想审判我。”
::哪有这回事。你尽了应尽的责任,做到了别人都办不到的事。他们还是—— ::
“又来了。每月一次的说教大会又要开始了吗?”
::你应该重建你的本体。在靠近他们这个黄色小太阳的轨道上,有一批工厂机器人,你可以让这些机器人生产异星材料,用于建造飞船。几年后,你就能重新引导自己进入战斗状态,甚至比以前更强大。::
“我已经退役了,希罗哥。”
::你确定你的所有结构都退役了吗?::
“尼奥顿实体还处于休眠状态。”
::那你何不唤醒它,问问它的意见?::
“你说话小心点。”
::我向你道歉。我只是担心你没有考虑清楚。::
“你这可不像道歉。”
::万一你死了怎么办?虽然你很强大,但说不定某个人类也能侥幸干掉你。::
“所以需要你留在这里。”
::拜托,阿怒。你要是失去了行动能力,我自己一个人是没法启动尼奥顿实体的。而且荣世界需要所有人都回到战场上。::
“你不想再继续销声匿迹,想暴露行踪,没问题;穿梭机你可以开走。我只希望你在彻底离开地球范围之前,不要向母星发送信号。”
::你究竟在躲谁?是盖兹克人还是荣世界的飞船?::
“都是。”
::咳,你真让我丧气,阿怒。::
“现在到底谁可笑?”
::你不可能躲一辈子。::
“我可以躲很长时间——孩子,你怎么还没睡?”
“你在跟谁说话?”
“我没跟谁说话。”
“嘀嘀嘟嘟。”
“嗨,吸吸哥!”
“小家伙,你需要什么,是想喝水吗?等你吃好喝好,就躺回‘瞌睡先生’那里好好睡觉哦。”
6小时后,他们仍然停留在太空中。
廷德尔心想,要不是今天这种情况,太空飞船之旅原本还算一次震撼人心的意外体验。但在今天这个日子里,它的震撼程度却只排得上第四名,甚至第五名。飞船刚起飞时,地球的身影占据了曲面大舷窗的整个视野;随着飞船渐行渐远,窗外的地球在逐渐缩小,整个变化过程十分平稳顺畅,如同科幻电影里的特效——不过不是加拿大科幻电影,是美国科幻大片里那种特效。此时,地球家园已经彻底从视野中消失了。
廷德尔坐在“瞌睡先生”上,双手捧着头。这张沙发是船舱里坐着最舒适的地方,目前也是这里最缤纷多彩的座位。吸吸哥说这其实不是宇宙飞船,只是一艘穿梭机;总之船舱里除了沙发以外的部分,似乎空空如也,只是舱壁设有一些实用的凹凸壁龛,就像淋浴间那样。这里的色调很像宜家商品目录里的颜色,到处是松树般的褐色与清爽的白色。
船长去各个舱室搜刮一番后,用杯盘碗碟装满形状各异的食物饮料,回到了主舱。
“我找到吃的了。”他说道。
“是‘我做了吃的’。”希罗哥纠正道。它飘在一块空无一物的台面上方;这块台面就是它口中坚称的控制面板。一行人飞离地球时,希罗哥一直在炫耀多亏了自己对伪装力场的娴熟操作,才没有让盖德祖克人的飞船察觉到他们在逃离地球。但它却拒绝回答廷德尔二人的任何问题,甚至不告诉他们目的地是哪里,“免得这些信息会被截获。”
船长在廷德尔面前蹲伏下来。“兄弟,你得吃点东西。”
“不用了,谢谢。”
“吃点吧。这块三角形的点心味道像南瓜。”
“他最后还是会吃的。”希罗哥说道,“毕竟我们要在飞船里待上一阵子。”
“待多久?”船长问道。
“22天左右。”
“什么?”廷德尔说道,“你明明说过这只是一次短途航程!”
“我说的是相对较短的航程。”希罗哥说。
“跳蚤面包车肯定会被拖车拖走。”船长说道。
“该担心的不是被拖走。”希罗哥说,“盖兹克人多半会对多伦多动用核武器,要么会点燃大气层,或者朝地球中心扔进一个黑洞,彻底毁灭你们的星球。也就是说,那辆面包车肯定完蛋了。”
“他们为什么要那样做?”廷德尔大叫道,“我们到底做错了什么?”
“如果阿怒没有招供——她肯定不会——他们最后就会开始大肆破坏,看看能否逼尼奥顿实体现身。”
“可他们为什么非要‘瞌睡先生’不可?”廷德尔问道,“告诉我们真相吧。我们哪儿也去不了,身后又是盖德祖克族追兵。”
扫地机器人闪烁的光晕在各种橙色、黄色之间来回变换,最后定格成低调的杂斑棕色。然后,它飘向船舱中间。
“我只解释一次,而且不回答任何提问。”扫地机器人说。
它接着说道:“要了解我们目前的处境,首先需要知道什么是荣世界——这是一个庞大的文明,但地广人稀;按照人类的时间尺度,荣世界已有大约9000年历史,但在整个银河系中,它只能算是稚气未脱的少年。荣世界既不是帝国,也不是共和国,它与地球人构想过的任何政体形式都不一样;它更像是一个集体工程,成员包括构成荣世界主要部分的几万亿类人生物、少数机器智能,以及更为少数的尼奥顿实体。尼奥顿实体是飞船和轨道形态的超凡智能体;正如大家所见,他们负责运行荣世界的事务,因为他们自己似乎乐在其中。荣世界的公民无论是生物还是非生物,道德观都倾向于享乐主义——他们理性自觉,抱有怀疑精神,崇尚物质生活,宠辱不惊。他们建立的社会是一个无需金钱的共产主义乌托邦,有着取之不尽的资源;这个社会没有贫穷、疾病,甚至没有任何艰难困苦——除非有人主动要受苦。很多荣世界公民的确会出于兴趣,主动吃苦。在荣世界的社会里,一切既都重要,又都不重要。”
“听起来很美妙。”船长说道。
“别打断我。”希罗哥说,“不过你说得对。”
这个社会的确很美妙,以至引来了银河系其他文明的非议——比如第十三代盖兹克实例:一个建立在宗教例外主义和神明许可的扩张主义基础上的帝国。他们有时会认为,荣世界过于贪图享乐、安逸满足,过于温和,因此活该被其他文明征服。银河系其他文明认为荣世界的庞大舰队和巨大轨道里充斥着自我放纵、追求享乐的公民,这一切早都该结束了。
“不过,他们所有人最后都明白了一件事……”希罗哥身上闪烁起邪恶的橙色光晕,“一旦你惹到了荣世界,必将遭到荣世界报复。”
在一个以享乐主义者为主、崇尚安逸的社会里,保卫群体、抵御星际侵略者的苦差事,就落到了一个特定的社会群体身上——也就是性格古怪、智商超高的反社会人格群体。他们诡计多端,能够应对各种特殊情况。总要有人去暗杀外国元首、操纵选举、颠覆王朝、扰乱民心、煽动内战、散播疑心、制造恐惧、引发混乱,在敌人对荣世界构成真正的威胁之前,全面削弱对方的实力。
“所以荣世界是一个共产主义乌托邦……”廷德尔缓缓说道,“……而且也会做出残忍的事?”
“人生很复杂。”扫地机器人说道。
“所以是他们先去招惹盖兹克人,然后被发现了。”船长说道。
“这场冲突的源头很难说清楚。”
“那就是喽。”船长说。
希罗哥解释说,荣世界与第十三代盖兹克实例之间的大战,从近百年前就开始了。当时,盖兹克人袭击了荣世界边缘的一条轨道;四面八方都传来了坏消息。荣世界想要反击,无奈双方兵力过于悬殊。盖兹克人长年累月地将所有可用资源都投入军备当中。盖兹克族的首领辉耀雌驹女王更是宣称,荣世界是恶魔。一旦对方被定性为恶魔,盖兹克人在自身宗教信仰的准许下,再也没有了道德上的约束,双方的冲突也只能一路激化下去。盖兹克族建造了一艘又一艘的战舰,将所有适龄公民都征召入伍。后来,盖兹克人开始发起围攻,以同归于尽的方式绞杀荣世界。对他们而言,这是一场神圣的战争。
荣世界的尼奥顿实体虽然智力超群,却无法理解盖兹克人的狂热,因此并没有做好全面战争的准备。荣世界的大部分飞船都是公民生活的家园,而不是战舰。尼奥顿实体无奈地发现,要想生存下去,荣世界就必须进行社会改革。他们建造了新的工厂飞船,用于生产装备精良、速度惊人的战舰。被选来驾驭这些战舰的尼奥顿实体,个个都精于战术,懂得变通,愿意不惜一切手段来保卫同胞。随后,他们便被派去与盖兹克人作战。
“我曾服役的那艘战舰名为‘并非丧,就是怒’号
,是一艘粉碎级护卫舰。”希罗哥说道。
廷德尔一下坐了起来,“你说什么?”
“那艘战舰上没有搭载生物。”扫地机器人希罗哥继续说道,“飞船航行时的巨大重力,就足以把生物体压成肉酱。‘怒’号飞船上的舰员包括我和另外三台机器,我们却几乎无事可做,因为‘怒’号是荣世界投放到战场上的最强战舰,我们根本派不上用场。驾驭‘怒’号的尼奥顿实体行动利落、凶残无比,就连荣世界的其他战舰都感到惴惴不安。”
廷德尔低头看了看沙发,然后慢慢站了起来。
希罗哥继续说道:“刚投入战斗的头三年,‘怒’号飞船摧毁了22艘盖兹克族的战舰和数不清的小型飞行器;它劈开了敌舰舰身,扯掉舰员的盔甲,把他们甩到外面的真空之中,任由他们瞬间冻僵的尸体飘浮在战舰后方。但这还是……”
“我们能不能——?”廷德尔问道。
“这还是不足以结束战争。盖兹克人派出了一艘又一艘战舰来对付我们。他们深信自己受到神明的庇佑。第十三代盖兹克实例在战场上所向披靡,他们的母星世界从未遭到过外星生物的攻击,本源神庙也一直安然无恙。一代又一代的盖兹克儿童在受神庇佑的信念中长大,而盖兹克族一再的胜利也印证了神祇的眷顾。”
“能不能倒退一点?”廷德尔恳求道。他的衣服实在都太紧了。“你说的这个尼奥顿实体,就是‘瞌睡先生’吗?”
“你看到的只是尼奥顿实体最小的部分,是它在常规空间中的锚点。它的数十亿吨质量几乎全都位于扩展空间内。”
“我还以为它很重。”船长说道。
廷德尔问:“怒怒阿姨也是‘怒’号飞船的船员吗?”
“我已经说过了,我们的飞船上没有生物。你认识的怒怒阿姨当时还并不存在。我是在抵达地球后,才在一个水桶内培育出了她的身体。”扫地机器人说道。
“水桶?”
“她其实是一个人形化身,是‘怒’号飞船的生物形象。不过从本质上来说,她就是那艘飞船。”
“不可能。”廷德尔说,“怒怒阿姨不可能做出那些事。我不信……”
“你根本不知道‘怒’号飞船的威力。”扫地机器人说,“盖兹克人也不知道。”
“她到底对盖兹克人做了什么?”船长问道,“我是说‘它’——那艘飞船。”
廷德尔心想:她有没有伤害过小孩?
扫地机器人踌躇片刻,终于开口道:“眼下的事才最重要。我们要克服困难回到荣世界所在的空间,再把这个处于休眠状态的尼奥顿意识植入新的身体。希望其他尼奥顿实体能有办法唤醒它。”
“‘瞌睡先生’在睡觉?”廷德尔问道。
“毕竟是沙发床。”船长说着,点了点头道。
“它正处于锁定状态,只具备最基本的功能,启动了自动防御模式。你知道阿怒为什么会在盖兹克人出现时非要你搬走沙发吗?因为她知道这沙发会——啊哦。”扫地机器人希罗哥说完,又飞回空无一物的控制台。
船长皱着眉头看了看廷德尔,又回头望向扫地机器人。“啊哦?”
扫地机器人闪着橙光和红光,“他们发现我们了。这不可能啊。”
“谁发现了我们?”廷德尔问道,“是盖德祖克人吗?”
“赶紧坐上尼奥顿实体!”一瞬间,船舱内的所有平面同时响起了希罗哥的声音,那音量如同1986年“金属乐队”
的现场表演。“就是沙发!”
此时,远远站在舱室另一头的廷德尔吓得无法动弹。这时的上策应该是赶紧落荒而逃,而坐进“瞌睡先生”的怀抱里似乎与此刚好相反。
“赶紧!”
廷德尔被一股力量抬起来,重重地摔到了沙发的宽大坐垫上。片刻之后,船长也落在了他身边。廷德尔心想,隔空移物永远都这么可怕。
扫地机器人在他们面前盘旋着,“无论如何……”
此时,一道耀眼的光束击穿舰体,将扫地机器人炸成了碎片。
“吸吸哥!”廷德尔尖叫道。
光束又调头朝沙发射去,只见一片白光笼罩了一切。廷德尔眯起眼睛,以躲避强光。那天盖德祖克人朝他们射击时,跳蚤面包车前方出现的白光也是这样。
这时强光湮灭,穿梭机也消失了。不对,不是消失,而是四分五裂。穿梭机的碎片飞速旋转,飞进了黑暗之中。当一切安静下来,彻底的寂静令人感到恐惧。
“你在流血。”船长说。
廷德尔抬手摸摸耳朵,手指沾上了血。他心想,我现在聋了吗?然后他想起船长刚刚对他说过的话。不知道为什么,他们还在呼吸,并没有死——此时此刻,他们就坐在沙发上,置身于太空之中。
廷德尔屈起双腿,紧紧抓着膝盖。
“瞌睡先生”缓缓地旋转着,让他们得以从不同角度看着发光的碎片从身边飞驰而去。突然间,他们头顶出现了一艘盖德祖克人的飞船,犹如新星降临。
后记
很抱歉,廷德尔。我为什么要让你经受这一切?为什么要讲这个故事?
我书桌旁的书架上,摆满了伊恩·班克斯和伊恩·M.班克斯
的书——这两个署名其实属于同一位作者。我读过他几乎每一本书,只剩下一本没读。他已经于2013年去世了。
我没能有机会见见这位作者。他爱喝酒,是一位社会活动人士,善于讲故事,同时还是个有名的疯子。我见过他的朋友,从别人那里听过一些关于他的故事。比如有天夜里,他撞坏了他那辆保时捷;还有一天晚上,他在英国布莱顿举行的世界科幻大会上,爬上了酒店的外墙。我很想和他一起喝杯威士忌,听他亲口讲述这些故事。
但即使当初能见面,我应该也没有勇气告诉他,他的书对我意味着什么。我当然也不会告诉他,由于我很欣赏他的作品,所以我和妻子用了他的名字为我们的儿子取名。这未免有点过于狂热了。
我上大学时,一位知道我想成为作家的朋友,把班克斯的第一部小说《黄蜂工厂》递给我说:“我觉得你应该会喜欢这本书。”我的确很喜欢,廷德尔。这本书让我眼前一亮,它的大胆奇特让我觉得不可思议。几年后,我又看了班克斯的第一部太空歌剧《腓尼基启示录》,这部小说描绘了一个叫作“文明”的社会,仿佛是把多年来我所熟悉的海因莱因、克拉克、阿西莫夫笔下那些陈旧过时的太空帝国,改编成了爵士乐一样的故事。我想成为作家,却不知道如何才能写出这样的故事。他又是从哪里学到这些写作手法的呢?
廷德尔,班克斯的书在你的世界并不存在,所以我想给你介绍一下:他的“文明”系列是一系列科幻小说,故事背景是一个乌托邦式的共产主义后匮乏
社会,这个社会散落在银河系的各个角落,由名为“大脑”的强大人工智能来维持运转,造福类人公民和机器公民。你可能会觉得这听起来很耳熟。出于艺术加工和法律方面的原因,我在故事里对这些名字进行了修改。
如果班克斯还活着,我就不会写这个故事了。因为根本不需要我来写。可惜在我写下这篇后记时,他已经因胆囊癌去世整整十年了。想不到竟然是癌症。他生前明明会开着各种跑车在苏格兰的道路上横冲直撞,上天为何不能让他在98岁高龄时,再因一场车祸轰轰烈烈地离世?他不该就这样死去,不该早走几十年;我们这些读者从此再也读不到他还未诞生的诸多大作。
对不起,廷德尔。这个故事是不是太伤感了?本来我是想写一个欢快的冒险故事,向我最喜欢的作家致敬,也还算有趣。可现在我却在正文中间塞进了这样一篇沉闷的后记;后面的故事也变得比我预想的还要黑暗。不过这似乎也并无不可。班克斯在作品中就从不回避暴力和悲剧。他曾写过一部名为《黑暗背景下》的小说,内容一如书名。《武器浮生录》中也有着骇人听闻的情节转折。而他最悲伤的作品《向风守望》的核心,就是那充满悔恨、饱受战争创伤的“大脑”。
他有一部小说,我至今都留着没看。这部小说就是《采石场》,也是他生前最后一部作品。这本书就放在离我书桌几英尺的地方。活在乌托邦里也许是不可实现的梦,但我可以让我生活的世界里,一直留着一本还没看过的伊恩·班克斯小说。
好了,后记就到此打住。不过廷德尔,在继续我们的故事之前,我想为了怒怒阿姨的遭遇向你说声抱歉。要是能改变她的命运,我肯定会想办法。
廷德尔伤心过度,虽然侥幸逃生,但他也高兴不起来。几个小时前,盖德祖克人的飞船把飘浮在太空中的沙发以及坐在上面的廷德尔和船长,一起吸进了宽大而充满金属质感的船舱内。没有人来欢迎他们,也没人来拷打他们。
“瞌睡先生”似乎飘浮在离地一英尺左右的地方。即使廷德尔有足够的勇气跳下沙发(当然他没有),他也跳不下来。此时沙发正包裹在一个坚硬的隐形气泡里。船长站在沙发坐垫上,双手伸到沙发底下,来回丈量了一下这个气泡屏障的大小。他们被困在了这里。
不知过了多久,远处的舱门打开了,五六个盖德祖克人推过来一台形似大炮的装置,从整体到细节都是星之卡比
的风格。盖德祖克人把这台装置敞开的开口处对准了沙发。这装置简直酷似廷德尔想象中的全能大炮。
盖德祖克人对着一堆旋钮和操纵杆折腾一番后,终于成功开火了。发射声响震耳欲聋,廷德尔自然也喊了起来。发射出的光束击中了包裹着沙发的气泡,一时间周围变成白茫茫一片。然后……一切还是原样。廷德尔、船长以及“瞌睡先生”都毫发无损。
一个盖德祖克人挥舞着触须向前小跑,一路“咯噔咯噔”地回到那台发射装置旁。操作人员对装置进行了几次调试,然后再次发射。
这些盖德祖克士兵尝试了很久,最终还是放弃了。他们将这台大炮推到一边,然后列队离开。
廷德尔在沙发一角蜷缩成一团。他的右耳内侧仍然在刺痛,就像被金属签子戳过一样;不过还好已经止住血了。此时他又渴又饿。早知道会被困在这里,他一定会吃掉船长的南瓜三角块,而且还会把公寓翻个底朝天,一定要找到那块蒂姆·霍顿斯红丝绒饼干!
“他们是打算饿死我们吗?”他抱怨道。
“不好说。”船长回答道。他坐得笔直,双脚搭在气泡上。
廷德尔心想,也许吸吸哥才是幸运儿。它一瞬间就爆炸了,大概来不及感觉到痛。
船长拍了拍廷德尔的肩膀。金属舱室里又进来了几个盖德祖克人——这次只有四个。其中一个拿着一条卷起来的小地毯,另一个则攥着一根长长的金杖。
攥着金杖的盖德祖克人大步向前走过来,然后一转身,用臀部撞向气泡——也就是力场。然后再来一次。每次沉稳的一撞都会发出“咚”的一声。他是觉得自己可以完成全能大炮都完不成的任务吗?又或者这是他们的一种仪式?
“很抱歉,”廷德尔对盖德祖克人说,“这个东西我们关不掉。”
盖德祖克人的触角弯曲起来,这时他的金属头突然掉了下来——更正一下,掉下来的其实是金属头盔。头盔背后的面庞长如马脸,满脸是毛。怒怒阿姨的睡前故事从没提到过这样的景象。这个盖德祖克人的头颅上长着手指状的鹿角,表面布满瘤状突起,颇似小鹿斑比
。不过他那突出的眼柄有点吓人;每个瞳仁都又黑又亮。
这个盖德祖克人把金杖底部往地上一砸,他的面前就出现了另一个盖德祖克人的影像。竟然是全息投影!这个远在天边的盖德祖克人身上没穿盔甲,也没穿衣服,但又并非赤身裸体——那覆盖全身的黄白色毛发已经被吹干,成了性感的皮毛外套;满头的鹿角十分圆润,都向下耷拉着。
廷德尔认出了这个外星生物——她正是盖德祖克辉耀女王。
辉耀女王发出一声温柔的“咩咩”叫,另一个盖德祖克人便把手里卷着的地毯扔到地上。地毯展开了一部分,从里面伸出一只苍白的人类手臂。
“怒怒阿姨?廷德尔道。”
辉耀女王更用力地叫了一声。然后又是一声。
其他三个盖德祖克士兵蹲下了身,当中两人摘下了头盔。他们都长得很俊美。“你会说盖德祖克语吗?”船长问廷德尔。
此时,地上传来一阵微弱的笑声。廷德尔上身前倾,越过沙发边缘低头看,只见那只手推开了半卷的地毯——竟然是怒怒阿姨。她脸上布满伤痕,扭曲变形;头发上沾满了血迹。
“盖德祖克人。”她说着,又“嘿嘿”一笑,露出缺了几颗牙齿的牙床。
“他们对你做了什么?”廷德尔问道。其实他从她的脸上就能看出端倪。
一名盖德祖克士兵用力地“咩咩”叫起来,但阿怒充耳不闻。“我的双腿现在没法动,其他倒没什么。一小时前我就关闭了痛觉接收器。”她说着,用一只胳膊肘撑起上身,“希罗哥在哪呢?”
“嗯……”
我还活着,别说出去。
廷德尔大叫一声。这声音听起来很像机器人,却是从他的脑袋里传出来的。“你还活着?”
怒怒阿姨眯起了双眼。
你忘了我刚刚说的?这声音发出的每个音节都震动着廷德尔的下巴。
“希罗哥被他们炸死了。”船长向怒怒阿姨解释道,“我们都很难过。”
“真该死。”她说。沉默片刻后,她又开口道:“我没想过你们会被抓到这里来。我会想办法救你们出去。”
一名盖德祖克士兵冲过来,用前腿踢了她一下。怒怒阿姨的头赶紧向后一缩。廷德尔从沙发上跳起来,拍打着无形的力场屏障。“不准打她!”他喊道。
冷静一点。希罗哥说。
辉耀女王对着怒怒阿姨“咩咩”叫起来,怒怒阿姨则用一种既非“咩咩”语又非英语的语言回答她。
廷德尔又坐了下来,低声问道:“你怎么还活着?你现在在哪儿?”
我在你的耳道里。盖兹克人攻击我的时候,我把自己的核心分离出来,躲进了你体内。
“好恶心。”
你以为我喜欢吗?
“现在该怎么办?”
第一件事是闭上你的嘴。他们能听懂你说的话。
廷德尔将下巴低下来,假装在擦嘴。他很小声地问:“他们能听懂英语?”
拜托,他们只需要从地球的无线电波中采样五秒钟,就能明白了。
“你能帮我翻译一下他们在说什么吗?”
你是看不起我的能力吗?
“那就是可以喽?”
希罗哥发出类似叹息的嗡嗡声。辉耀雌驹女王认为你和船长是操作员,知道怎么关掉尼奥顿实体的力场。阿怒在跟她解释,说你们只是两个被忽悠的乡巴佬,在尼奥顿的防御系统启动时被意外卷了进来。
怒怒阿姨吐了一口血,随即继续说着那种古怪的语言。
希罗哥的声音又开始震动。我觉得辉耀女王并不相信她说的话。她说地球上有人向盖兹克人透露了尼奥顿实体的下落。
“什么?”
嘘。她还说,在我们乘穿梭机逃离地球时,有人再次向盖兹克人告密,所以他们才找到了我们。
“可是……”
怒怒阿姨此时似乎很生气。“不是类人生物,”她用英语说道,声音含糊不清,“是那个该死的机器智能。”辉耀女王发出了一声询问的“咩咩”声。“因为它想让我重返战场,”怒怒阿姨说,“它想逼我回去。”
辉耀女王发出一阵“咩咩”叫,廷德尔觉得应该是笑声,而且是那种刻薄女孩的笑声。
廷德尔摩挲着下巴,掩饰自己问话的口型,“是你出卖了怒怒阿姨吗?”他悄声问希罗哥。
别开玩笑了。
“那刚才她的话是什么意思?”廷德尔低声问道。他得好好想想这件事。
我可没向盖兹克人透露我们的行踪。他们明明想毁掉我,难道你忘了吗?我是来救你的,愚蠢的人类。
“有道理。”廷德尔说。
船长靠了过来。“你在跟谁说话?你是戴着蓝牙耳机吗?”
“在跟牙齿说话吧?”廷德尔发现,他可以假装在和船长大声交谈,来给希罗哥传话。“你打算怎么把我们救出去?”
船长说:“我也不知道怎么办。”
希罗哥回答道:我现在这个形态也做不了什么,但如果能关掉力场屏障,我就可以干掉这些士兵。
“太好了!”
一点都不好。尼奥顿实体能感应到自己正处于敌舰之内,所以力场才会一直保持开启。只有阿怒能重写它的防御规则,但她不会这么做,因为她想保住你们两人脆弱的性命。
怒怒阿姨用一只胳膊肘撑起身体,与辉耀女王急切交谈着。伤口的折磨让她的声音听起来杂乱无章,含混扭曲。廷德尔感到她在努力忍住伤痛,一步一步照计划行事。可这时,辉耀女王打断了她的话,回以愤怒的“咩咩”叫。
“她们在说什么?”廷德尔问。
“不知道。”船长回道。
我不会给你翻译这部分内容的。
“什么?为什么不翻译?”廷德尔问。
你不用知道盖兹克人对‘怒’号飞船的看法。你只需要知道,这艘飞船做了它认为有必要的事。
“可是……”
这可不是她讲给你听的那些童话故事,廷德尔。
廷德尔往回倒向沙发坐垫。怒怒阿姨不再说话,沉默地听着辉耀女王的全息投影对她大喊大叫。盖兹克士兵们舞动着触须,显得躁动不已。
廷德尔心想,这应该也是她的睡前故事。其实他想念的就是这样的时刻。他想要回到怒怒阿姨家,坐在这张舒适惬意的沙发上,听她讲述万事万物的运行法则。
那名仍然戴着头盔的士兵走上前,用他的触须枪抵住怒怒阿姨的额头。
“喂!”廷德尔喊了一声,站到沙发坐垫上,举起双手。“盖——兹克人!”他话已出口,但脑子里并没想好该怎么办,“我叫廷德费利斯!你们想要的东西,我可以给你们!”辉耀女王的全息投影原本在“咩咩”叫,此时停了下来。手持金杖的士兵转了转金杖,那个全息投影便看向廷德尔。
廷德尔心里在琢磨:他们想要的到底是什么?
“嘿,听我说。”船长劝他道,“还是别跟这个外星羊驼作对吧。”
这时,廷德尔终于想到了答案。他看着辉耀女王毛茸茸的脸庞说道:“我可以关闭尼奥顿实体的防御力场。”
“你要干什么?”怒怒阿姨轻声问道。她的左眼已经肿得睁不开了,都是那个盖兹克士兵踢的。
廷德尔低头看着她,挤出一个自以为自信的微笑。“廷德费利斯的一贯做法,”他说道,“就是巧舌如簧。”他心想:然后用计谋骗过盖德祖克人,偷走他们的神奇宝物,带着王子逃走。
你这样会害死我们所有人。
“你可以拿走尼奥顿实体。”廷德尔没有理会希罗哥,继续对辉耀女王说道,“你想炸掉它的话,就炸了吧。无论它做过什么,它应该都罪有应得。我只求你让我和人形化身怒怒阿姨返回地球。”
“嗯……”船长出声道。
“噢,还有我忠诚的船长。他也要回去。”
辉耀女王“咩咩”叫了一声,又叫了好几下。
“吸吸哥?”廷德尔悄声问道。
好吧。她说只有阿怒这个人形化身才能关闭力场。她知道荣世界飞船的运行原理。
“对,没错。”廷德尔说道。他的心开始狂跳。要是换做廷德费利斯,他会怎么做?
他们已经觉得厌烦了,准备要杀了她。
“等等!”廷德尔说,“谁说人形化身只有一个?”
辉耀女王哼了一声。
“你要我证明给你看吗?”廷德尔举起一只拳头,“我马上就能关闭力场。一……”他用手指了指。“二……”他与怒怒阿姨双目对视,或者说是单眼对视——毕竟她的左眼已经睁不开了。可廷德尔觉得,即使遍体鳞伤,她依然美丽动人。“三?”
廷德尔跳下沙发,站到了地面上。力场屏障消失了。
辉耀女王的全息投影俯视着他,湿漉漉的眼睛如同溪流中的石头。她发出一阵“咩咩”声,一名士兵便点了点头。
他们已经打开了阻尼器。只要我们还在他们的飞船内部,力场就无法再恢复。
廷德尔深吸一口气,屏住了呼吸。
辉耀女王向廷德尔靠过来。近看之下,这个全息投影有着超高清晰度,人像几乎是实心的。辉耀女王轻轻地“咩”了一声。
“她说什么?”廷德尔问道。
杀光他们。
接下来,廷德尔听到啪的一声巨响。“嗷!”他一手捂住耳朵。
那名仍然带着头盔的士兵,枪口原本对着怒怒阿姨。突然间,它开始前后摇晃脑袋,前腿膝盖弯了下去,然后侧身倒在地上。
另一名士兵弯下腰,想用鹿角勾起自己的头盔。这时,他的脖子上出现了一个洞。黑色的血——这回肯定不是机油——从洞中喷涌而出。
手持金杖的士兵发出了惊恐的声音,同时辉耀女王也消失了。廷德尔一把抓住了金杖。这名盖兹克士兵使劲摇晃金杖,想把它从廷德尔手里拽回来,但廷德尔像暴躁的吉娃娃一样死抓着不放。“快来帮个忙!”廷德尔叫道,“快帮帮我!”
“兄弟。”船长开口道。那名盖兹克士兵将两只长着眼睛的触角向船长挥了过去,可刚一靠近便看到一个巨大的拳头砸在了它长方形的脸上。盖兹克士兵踉踉跄跄地向后退去,被自己的后脚绊倒,跌倒在地,失去了意识。“对不住了。”船长诚恳地说。
廷德尔环顾四周。就在他们忙着对付手持金杖的士兵时,希罗哥已经用刀刺穿了第四名士兵。眼下,几名盖兹克士兵都已全部倒下。
廷德尔蹲在怒怒阿姨身边,手里还拿着那根金杖。“你还好吗?”
“不太好。”她的嘴唇几乎没动。
“我拿到了他们的魔法棒!”
“干得好,孩子。”
船长跪在怒怒阿姨身边。他掀开了她身上盖着的毯子,只见她从腹部到大腿上的衣物都浸满了血。廷德尔猛地往后一退,随即又为自己的反应感到羞愧。
“快跑。”她说。
廷德尔的眼球前出现了一只嗡嗡飞的苍蝇。“把她抬到沙发上。”希罗哥的声音出奇清晰。
“别管我了。”怒怒阿姨说。
“不可能。”船长说着,把毯子又盖回她身上,然后小心翼翼从她身下用手抬起她,然后把她抱到仍然悬空的沙发上。
“让她的头躺到最里面,”希罗哥说,“挨着沙发扶手。”
廷德尔跑过去,把她的腿放平。“现在怎么办?我们怎么离开这里?”
“看看左手边20度方向。”希罗哥说,“是另外一边。看到那扇门了吗?门后有一艘飞船。我飞到前面去把门打开。”
廷德尔把金杖放到怒怒阿姨身边。他和船长像双人雪车上的车手一样,推着沙发往前走。“瞌睡先生”本身质量很大,可一旦动起来,它就能一直保持运动。速度几乎一瞬间就提了起来,以至于廷德尔的手都快跟不上沙发了。
穿过两个(加拿大式)橄榄球场那么长的距离后,廷德尔听到身后传来一阵喧闹。远处有一群盖德祖克人进入了舱室,正朝他们冲来;它们四脚踩在金属地面上,咔嗒作响。廷德尔已经知道,盖德祖克人的特点就是跑得快。
“呃……”廷德尔提出了建议。
“好。”船长表示同意。他们加快了速度。这时,一道能量束射向他们右手边。紧接着又是一道。盖德祖克人发出了凄厉的“咩咩”声。此时他们距离那扇巨大的金属门只有10米远了——可惜那扇门依然紧闭着。船长坐回沙发上,正要绷直双腿,但沙发却猛地撞上了那扇门。怒怒阿姨的肩膀从沙发上弹起来,又落了回去。她没有发出任何声音。“真对不起!”船长说道。
“希罗哥?”廷德尔的声音变得惊慌失措。他找不到那个迷你版的希罗哥了。能量束烧焦了那扇门和周围的墙壁。
“我正在处理。”希罗哥的声音不知从哪冒了出来。盖兹克大军正气势汹汹地冲向他们。
廷德尔蹲在怒怒阿姨身边。她闭着眼睛。“别担心。”他说道。
“告诉它我很抱歉。”她说道,眼睛仍然紧闭着。
“告诉谁?希罗哥?”
“我说谎了。”
说了什么谎?廷德尔很好奇。但这不是眼下的要紧事。他轻轻碰了下她的肩膀,希望没有弄疼她。“等回家后再道歉吧。”
那扇大门突然打开了。门背后是一座宽大的机库,机库的另一端向太空敞开。地面上停放着几个庞大而精巧的几何体,这些物体连着许多斜坡,就像是一堆开口往下翻折的精美礼盒。
“这些看着像是飞船。”船长说,“走吧!”他推着沙发走了进去。廷德尔慌忙站起来,跟了上去。身后的盖兹克大军正向他们逼近。
“把门关上!”廷德尔大声喊道,希望希罗哥能听他的话。船长推着沙发走向离他最近的一艘飞船。
“快停下!”希罗哥开口道。廷德尔还是不知道它在哪里。
眼前的飞船中涌出大量盖兹克士兵。他们冲下舷梯,戴着头盔的触须旋舞起来,瞄准了廷德尔等人的方向。而他们身后那群盖兹克大军也已冲到了门口。
廷德尔抓起金杖,朝盖兹克士兵晃了晃。“别过来!你们的棍子在我手里!”
这时,迷你版希罗哥出现在廷德尔的视线中,它就盘旋在怒怒阿姨面前。“阿怒,我要大开杀戒了。很抱歉,这也是为了你们大家。”
怒怒阿姨睁开眼,“莫里斯?”船长朝她靠了过去,“抱我起来。”
“怒怒女士?”
“帮帮我。”
船长弯下腰,把她从沙发上抱起来。盖兹克人将他们团团围住。廷德尔退到了船长二人身边。
“屏住呼吸。”怒怒阿姨说。
“为什么?出什么事了?”廷德尔问道。
“我马上要醒了。”
一瞬间风起云涌。他们头顶响起一阵雷鸣般的声音,机库内光线开始变化,盖兹克士兵们则尖叫了起来。
在他们头上几十米处,天花板开始回卷,整个机库暴露在了阴冷的太空中,狂风呼啸。突然之间,“瞌睡先生”开始解体:坐垫四处翻飞,沙发背部开裂脱落,向远处翻滚而去;内部的一根弹簧弹了出来。一块铬合金从沙发框架里飘了出来,飘向机库顶部的裂口,然后突然开始加速。
怒怒阿姨说了句话,但廷德尔没听清。听起来像是“我就在那里”。
透过机库顶部的裂口,只见外面出现了一对翅膀。黑色的翅膀不断扇动,形成了一个棱角分明、暴怒狂躁的影像;这不断旋转的光影旋涡,犹如旋转的银河系。廷德尔觉得,这些星光闪闪的圆圈和漩涡很是眼熟。
一群盖兹克士兵开动头部的大炮,朝那个影像射击。几乎就在开火的一瞬间,这群士兵便开始四分五裂:他们的盔甲从毛茸茸的身体上飞了出去,腿被扯断,与身躯分离。有些士兵燃烧起来,有些则四处逃窜。其中一个士兵跌跌撞撞,还没落地就消失在了光线中。士兵们都被一股力量拽起来扔进了太空。
就在这时,廷德尔的双脚离开了地面。他的手没能抓住船长,整个人被吸上半空,越来越快——
——最后,他脸朝下摔到了地上,胃里一阵翻滚,在玻璃地面上剧烈呕吐起来,吐了好一会儿才停下来。廷德尔也很惊讶,他没想到胃里还能吐出这么多东西。他坐了起来,这时玻璃地面隐藏的一个个小孔张了开来,呕吐物便随之消失。简直如同魔法一样。
廷德尔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环顾四周。周围的墙也是漆黑一片,几乎完全不透明。“有人吗?”
一截墙壁滑了开来,露出一条走廊。于是他走了进去。“怒怒阿姨?”他呼唤道,“希罗哥?”
他一路往前走,左边的墙变成了一扇窗。他(又一次)身处于太空中,但这里并非空无一物——往下俯视,可以看到四处散落的明亮碎片,就像黑色瓷砖上散落的盘子碎片。这些应该是盖兹克族飞船的残骸。
他穿过推拉窗,来到了一个宽敞的房间。船长正跪在房间的地上。怒怒阿姨就躺在他身边,一动不动。船长抬起头,神色怔怔的。
廷德尔全身抽搐起来。他哭喊着跪倒在地,不敢看向怒怒阿姨的尸体。
船长向他走来。“没事了。”他张开粗壮的手臂抱住他,“没事了。”
可廷德尔没法接受。等到平复呼吸后,他把船长推开,站了起来,突然满腔怒火。“喂!”他冲着天花板大喊,“你在听吗?”
“廷德尔……”船长担心地说。
“瞌睡先生!你到底在哪儿?”
“在你身后。”
廷德尔转过身。一名男子坐在椅子上,倾身向前,双臂抱膝。他的黑发略带灰白,颧骨精致。“不过这话也不太准确。你看到的其实是全息投影。”
“希罗哥在哪里?”廷德尔问。
“正在修理。”飞船说道,“那台老机器能活下来真是奇迹。”
“那怒怒阿姨呢?”廷德尔问,“她怎么办?”
这艘飞船——或者说是飞船的全息投影,随便怎么叫都可以——摇了摇头。“廷德尔,她可不是机器,没法重新启动。”
廷德尔朝他大步走了过去。“以前都是她照顾你,对吧?她把你藏得好好的,保你安全。而且她还给你造了新的躯体。”
“全新改良的身体。”
“现在该你回报她了。快让她复活。”
“可是我,她……她的情况比较复杂。”他往后靠在椅背上;不过,廷德尔并不知道这把椅子是否也是全息投影,“我喜欢你,廷德尔。不仅是因为我现在有了她的记忆,也是因为你曾在无数个夜里睡在我的外壳上。有时候脑电活动会泄露出来,也许我们都曾进入过对方的梦境。”
也就是说,“瞌睡先生”的某些部分一直都醒着。“是你背叛了她,是你告诉盖兹克人你就在地球上。”廷德尔说。
飞船点了点头,“我负责做梦的那个部分,一直梦想着逃跑,也梦想着复仇。”
“所以真的是你。”
他笑了,“我确实故意泄露了一条信息,让他们截获。”
“我们和希罗哥一起逃亡时,你向盖兹克人透露了我们的行踪。”
“我需要我的人形化身来唤醒我。”飞船承认道,“可我从没想过,我的一部分竟会不愿意唤醒其余的部分。不过,人生总是充满惊喜。”他眯起了眼睛,“我也没料到你居然能想出办法来。我想很多人都低估了你。”
“别来这一套,别想讨好我。你不是怒怒阿姨。”
“也许我不是。但我会尊重以前那个化身的意愿。”飞船在椅子上直起身来,“你已经安全了,廷德尔。你,船长,还有你们星球上的所有人都安全了。盖兹克人再也不会回来了。我会让他们再也无法靠近地球。”
“所以你是要去追击他们。”
“没错。”
廷德尔从飞船的声音中听出了急切的渴望。“你一点也不像她。”他说。
“你要是这么想,也没关系。”
“带我们回家吧。”廷德尔说,“还要带上怒怒阿姨。”
真正的尾声(五周后)
廷德尔正跪在后院里,忙着栽种晚季植物。这时,跳蚤面包车轰隆隆地驶了进来。船长提着两个杂货店袋子,慢慢走过来,冲着院子里的花点点头。“这些花真漂亮。”他说,“有点奇怪,但很好看。”
这个形容很贴切。这些植物长满了尖刺,紫色的球茎酷似只有三个手指的小手。廷德尔不知道它们是只有幼苗期长这样,还是以后一直都这样。只有时间能揭示答案。不过他只是想多种些植物,尽快盖住这个土坟,免得别人跑来这里窥探。
“你这次来,有给我准备什么惊喜吗?”廷德尔问。
“要是每次都有,那就不叫惊喜了。”
“哼哼。”
船长把手里的一个袋子稍微前倾,让廷德尔从里面拿出了红色的蒂姆·霍顿斯包装袋。“我的最爱!你真是大好人!”
他们走进屋里,把袋子里的东西都拿了出来。船长拿出一个铝箔纸包裹给他看,看样子肯定不是从西夫韦超市
买来的。“我想应该就是这个吧?我的人很确定就是这个。”船长说。
“我去看看。”廷德尔拿着这个包裹和蒂姆·霍顿斯包装袋,走进布置简单的客厅,然后下楼梯,进了地下室。他两手都提着东西,还好实验室的门在他走近时就自动打开了。
在这间光线明亮、嗡嗡作响的实验室中央,希罗哥正悬浮在一堆设备之上。这个机器人的新躯体比原来的要更顺滑流畅、更加闪亮。不过,希罗哥不同意廷德尔给这具躯体涂上赛车条纹。
廷德尔把铝箔纸包裹拿给他看,“这是你要的蛋白质吗?”
希罗哥特意往前飘了几步,就好像他在房间那头看不清这边的商品标签似的。“等会儿再看看。”包裹从廷德尔手中被扯了出去,飘到了一个高高的置物架上。
廷德尔走到固定在地板上的巨大玻璃管前,俯下身去。玻璃管内浮着一具苍白的身体,和一颗同样面色苍白的头颅,脸上的颧骨犹如雕塑一般,头上则新长出一头茂密的黑发。
“还要多久?”廷德尔问。
“别再问我了。”希罗哥说,“你就安心等待她复活吧。”
“那她还会记得我吗?”
希罗哥叹了口气。它已经一再向廷德尔保证,怒怒阿姨会记得过去的一切,直至她离开沙发后,“并非丧,就是怒”号飞船撕裂盖兹克族飞船机库的那一刻。她最新的备份也已及时完成。
让廷德尔欣慰的是,她不会记得之前曾死过一次。毕竟被盖兹克人拷打的记忆已经够让她难受了。
他拉过来一个木箱,又打开了蒂姆·霍顿斯包装袋,只见里面正躺着一块美妙的红丝绒奶油芝士夹心曲奇饼干。他咬了一口后,愉悦地哼了一声。饼干还是热的。
“你就非得在我面前这样吗?”希罗哥问道。
“非得哪样?”几块红色的碎屑差点从他下巴滑落,幸好他及时用手接住,又送回了嘴里。这饼干就连碎屑都这么美味。
“我在想……”廷德尔边嚼边说。
“我已经警告过你了。”
“也许我们该买张新沙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