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双鬓已沾染上冰雪的王副市长每天午饭后都要小憩半小时。这半小时是神圣不可侵犯的,他的家人和部属都尊重他的神圣权利。其实在这半小时里他不可能睡去,他迷迷糊糊地躺着,谛听着忠实的胃肠有条不紊地呼噜着,好像一只蜷缩在沙发上鼾睡着的狸猫,思想着肚里的老鼠和洞里的老鼠以及在墙边悄悄行走的老鼠和抓老鼠的激烈场面。据说,哪怕你跟一个情深意笃的女人做过一千次爱,最终能记住的,也不过是一到两次。做爱的习惯当然是生活习惯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如果我们敢于赤裸裸地交流——我们不敢!——你强调着,我是说如果敢,你们就会发现,性是支撑我们生活大厦的一根重要的支柱,它的颜色是肉红色的,缠绕着缀满五色花朵的藤蔓,闪烁着璀璨的光芒。你们喜欢比喻吗?用男性生殖器来比喻生命之船的桅杆,必然导致用女性生殖器来比喻生命之船;桅杆矗立在船中央,又可以简单地比附为活生生的性交的象征。所有的比喻都是徒劳的,但没有比喻又无法反映世界。所有的性生活都是重复的,花样翻新,万变不离其宗,但没有性生活又无法繁衍人类,而且还不仅仅是繁衍人类的问题。所以,王副市长在午休半小时里反复咀嚼的,只能是他与李玉蝉第一次做爱时的情景。用详细的笔法来描述一个漫长的性爱过程是令人难以忍受的,我只打算告诉你们他与她的几句对话:
你是我的爹吗?
不,我不是你的爹。
你的毛是黑的,为什么我的毛是黄的呢?
你是黄毛丫头么!
我不想读书啦。
很好,有志气的革命青年应该在阶级斗争、生产斗争、科学实验三大革命实践中锻炼自己,及早投身切实的、平凡的革命工作。
……这个丫头真是个难以捉摸的怪物……王副市长想着,他的习惯告诉他半小时的甜蜜回忆即将结束,但他不想从舒适的沙发上欠起臃肿不堪的身体。皮里积淀的大量脂肪彻底改变了这个山东好汉的体形,肥胖难道仅仅是因为多食鱼肉吗?你好像向我们提问,但你不允许我们回答,你自己也是虚晃一枪又匆匆前进:他等待着比时钟还准确的秘书唤他起来。下午,他应该去第八中学参加一位物理教师的追悼会。“第八中学”、“物理教师”,都是引起他满口香味的和酸味的字眼,毫无疑问这种生理反应的根源在性爱问题,在于他几十年前与初生柔软黄毛的美丽少女李玉婵的罗曼史——他在笼中横杆上抻直了脖子,然后伸出舌头舔了舔干裂的嘴唇——
我们的小说往往把高级领导干部塑造成高度理智的人物,好像他们中无有一个大情种——这不是现实主义的态度。政治舞台上,男政治家的情妇究竟占有多大位置?是半壁江山还是一块抹布?中庸的办法、公正的评判是对这两种状况都表示认同。有政治家就必然有情妇,有情妇就有半壁江山、就有抹布,这是大家都清楚的、公开的秘密,并不因为我们闭上了眼睛,天空和道路就不存在。
几十年来,我们的舆论都在强烈地抨击“情人”,但结果如何呢?你们回答!他高叫着。我们嗫嚅着,显得相当木讷。
在这里,虚伪和诚实的位置是怎样较量着呢?你们为什么不回答?我们聪明地把一束粉笔递上去。想用粉笔堵住我的嘴巴吗?
我们究竟敢不敢承认政治家的性欲、究竟敢不敢承认政治家的情人的合理存在,以及政治家的情人对历史发展的影响呢?
——他在笼子里手舞足蹈着,柔软的身体缠绕在横杆上,使他不至于因手脚动作摔到笼底跌破脑袋。我们几乎悟到他为什么要待在铁笼里吃粉笔了。我们脑子里转动着把他从笼中拖拉出来的念头,他就像看透了我们的心思一样高叫:我不出去!你们让我出去,我立即就自己了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