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大海茫茫,黑夜沉沉。
这个大海呀,是海南岛南边的南海。
海上滚着狂风。
狂风掀着巨浪。
巨浪携卷着暴雨。
暴雨摇撼着“天涯海角”的小港湾。
港湾里飘泊着几条破破烂烂的小渔船。
小渔船的舱口,挤着一群焦急不安的渔家妇女。从她们的头顶和肩膀的空隙中,射出一线淡黄色的灯光。
灯光穿过雨丝、浪花和几条并排着的船舷,又投到岸边的一条弯弯曲曲的小路上。
小路上,一个人急行猛走而来。他那两只赤着的大脚,跨上一条船舷,又跳到另一条船上。在他距离光亮越来越近的时候,立刻显示出一副高大魁梧的身躯。他的眼神忧虑而又急切,远远地喊了声:“符阿婆,生了吗?”
一个瘦弱的老渔妇闻声从舱里挤出来,一边用衣袖擦擦脑门上的汗水,用手撩撩花白的头发,一边回答说:“程亮啊,别焦急,这会儿还没落生。……唉,两天两夜啦!”
这个名叫程亮的大汉,停在舱外的船头上。那木板在他的脚下“吱吱”地响个不停;头顶戴着的竹笠被风揭掉,肩上披着的葵蓑往下滴着水珠。
符阿婆朝他身后看一眼,问道:“你不是去请郎中吗?”
程亮摇摇头:“他不肯来。”
符阿婆说:“你到夏府借几个钱给他,就乖乖地来了。”
程亮哼一声,说:“这些鬼靠不得。符阿婆,你多替我拿办法吧。”
符阿婆望望对面大汉那张愁苦的脸,叹口气,无可奈何地转回船舱里。
程亮朝前走了两步,又犹豫地停下。他不忍心进到舱里看看那个痛苦挣扎的女人。
狂风还在滚动。
巨浪还在掀跳。
暴雨还在紧一阵慢一阵地泼洒。
那飘摇的船头,一会儿被抬高,一会儿又被压低,好象要把程亮投进那黑暗无边的大海里。他却任凭风吹浪打,两脚稳站,两眼紧紧地盯着舱口的灯光,两耳用力地捕捉着那边的声音;任何一点动静,都牵动着他的心。
符阿婆又从舱里钻出来,那神情显得越发慌乱。
程亮忙迎上前叮问:“怎么样呀?”
符阿婆摊开两只手:“没指望……”
程亮恳求:“你要多费心哪!”
符阿婆压低声音说:“如今只有一筹,你来断定吧:要母,还是要仔?……”
程亮不加思索地连忙回答说:“不,我两头都要,我两头都要!”
符阿婆说:“不行啊!”
程亮拉住她的衣袖,沉痛地说:“我们的根根底底你是最清楚的呀!她阿爸和我阿爸从小就在一起抓鱼;下南沙,闯西沙,两条性命拴绑着不分开。她阿妈病倒没钱医,冤死了,我阿妈就奶着她长大。她阿爸欠下船租交不上,被渔霸打得口吐鲜血,临咽气,拉着我阿爸的手,千嘱咐,万叮咛,把她许给我。她十八岁嫁给我,整整十五年了,在这南海西沙的风波浪里出生入死,没跟我享过一天福,我能这样扔下她吗?我们连着生了两个女仔,大的没食吃饿死了,二的掉在海里淹死了,十年的光景又盼来这一胎,我能不要吗?符阿婆,你是个好心肠的人,你替我想想啊!”
符阿婆的心被这汉子的话说酸了,又无计可施,两只手忍不住地直发抖。
程亮越说越激动,扯下葵蓑摔掉,不顾一切地冲到舱口,挤开站在那儿的渔妇们。他象对天、对海,大声地呼喊起来:“娃呀,娃呀,你为什么不肯出生呢?你嫌我们穷吗?穷是穷的,头上没有一片天,脚下没有一块板,浑身碎布不遮体。可是,娃呀,阿爸我力壮,阿妈她勤劳,大海对我们最有情,西沙给我们藏着宝,我们拼了命也要把你养大,我们定要疼爱你的!你怕这个世道黑暗吗?黑暗是黑暗的,海里鲨鱼翻恶浪,陆上豺狼逞凶狂,穷人都在水深火热里。可是,今时跟你阿公在世那时不一样了,涨潮会落潮,黑夜过去就是天明,穷人就要抬头、就要直腰,世道就要大变啦!娃呀,娃呀,你是咱穷渔家的后代根苗,阔人们越欺压咱,咱越要挺着胸膛生、挺着胸膛活,一代一代接下去呀!……”
这声音象雷鸣,似电闪,震动着渔船,响彻在汪洋大海。
狂风,胆怯了!
巨浪,低头了!
暴雨,躲避了!
一船人擦掉泪水,昂起头!
……
是听了父辈的呼唤,还是受到亲人们的感动?当太阳冲破云雾,驱净了阴雨,在风暴海浪短暂喘息的当儿,程家的婴儿“哇啦”一声喊叫,——落生了!
2
在那历史颠倒的旧社会,渔家人的生与死,不如海里一条鲜鱼,不如岸上一株花草。
可是呀,这一回程家的孩子出世,却牵动了琼涯镇夏府的渔霸。
这渔霸姓夏,名云雅。他霸着海面,占着岸边,出租船只,包收渔产,外加放高利贷,真是风丝水点都不漏。他念过孔孟之书,逛过香港、广州,刚交四十,却老奸巨滑。如今他又跟日本侵略军勾搭上了,狐假虎威,更加有恃无恐,真是杀人不眨眼,吃人不吐骨头。沿海湾的岸边,东西三十里,人人提起人人恨;按照“夏云雅”这三个字的谐音,给他起个绰号叫“鲨鱼牙”。
早晨起来,鲨鱼牙陪着一个日本侵略军的翻译官,卧在大厅的红藤躺椅上,面对着面,“咝儿、咝儿”地抽鸦片烟。
二管家独眼蟹满脸堆笑地从外边进来了。他在迎门的地方站了片刻,慢慢地走近藤椅边上,先向翻译官弯腰九十度鞠了一躬,又凑到鲨鱼牙耳根,小声地说:“报告老爷,程亮的女人生了。”
鲨鱼牙眯着眼睛,拖着长腔问:“生个活的,还是生个死的呢?”
“活的……”
“妈的,没告诉你们不让他活着嘛!”
“当时渔船上人多势众,收生婆又是他们自己的人,不好下手……”
“他活着,这不是给我为难嘛!”
“不会的,老爷。他生了个女仔。”
“啊,女仔呀?溺死了吗?”
“我想他穷到这步天地,养不活一个女仔。”
鲨鱼牙笑笑,又抽两口烟,说:“程亮这个穷抓鱼的,与众不同,要留神一些。”
独眼蟹赶忙答应:“老爷放心。他程亮吃着老爷的,穿着老爷的,用着老爷的,他不敢不听吩咐。”
白脸的翻译官抬了抬头说:“喂,管家,那个女人的人品如何、奶水好不好呢?要查看清楚。否则我不好交差,你家主人也不好结账呀!”
独眼蟹赶紧回答:“不用问也错不了。常言说:种田看土,养仔看母。程家女人长得端庄、身强力壮正年轻,象一头大水牛。这简直是老天有灵,专给皇军大人的贵公子预备下的。”
翻译官说:“好吧,好吧,三天后让她来府上侍候。”
鲨鱼牙使劲儿抽几口烟,又对独眼蟹说:“你到那儿别直来直往的,要绕个弯子。如今的世道,跟以往的样子,多少有那么一点点不相同了。我们对穷人,除了打,还得骗,最好用上一些怀柔的手段。”
独眼蟹会意,连连点头。
3
炊烟在船头上随着晨光飘绕。
婴儿在船舱里和着浪涛啼叫。
邻船的渔妇们,昨夜晚为程家担过惊慌,这会儿,又一边穿梭补网,一边小声议论这惊慌过后是喜还是忧。
这个说:“程亮夫妻,连着两胎没留住,盼来盼去盼这胎,谁想又是个女仔!”
那个说:“拖个娃,束着手,天这样冷,水这样凉,鱼不上网,西沙又不能去,怎么过生计?”
……
一个名叫何望来的人登上船头,把大家的好心议论给打断了。
这个人中等个头,骨架还结实,就是面皮老,还不到三十岁的年纪,看上去足有四十开外的样子了。他原来也是个使船抓鱼的,倒也满能干,只因为米价高,船税重,日月很难过;加上他好喝几口老酒,越愁越喝,越穷越喝,交不上船租,还不上利息,船硬被鲨鱼牙给收走了。他的女人去给夏府洗衣服,他也被迫离开海上生活,在琼涯镇和码头上打短工、干杂活,硬着头皮度时光。他跟程亮是在西沙结交的好朋友,在那边金银岛的岛上和海上,一块儿滚过十几个春冬,所以今日特意来看望。他一手抓着破了顶的竹笠,一手抓着小酒瓶,笑眉笑眼地走上船来。
他对众人说:“我刚听到一点信息,来给阿亮哥贺喜。”
符阿婆从舱里迎出来,小声说:“莫吵吵,阿亮生了个女仔。”
何望来一怔:“女仔呀?”
符阿婆说:“对的,你赌输了。”
何望来兴致立刻减半,说:“当初我对阿亮哥打包票,事不过三,定要生个男仔呢!”
符阿婆又用手势压他的高声,朝那边船上正在烧饭的程亮努努嘴:“当心,别撩逗他,他的气色很难看。”
众人一齐朝那边看看,都觉察到符阿婆瞧得准。
那个蹲在灶边、用葵扇扇火的高大汉子,宽宽的额头,浓浓的眉毛,微微凹陷的眼睛,还有紧紧闭着的嘴巴,组成一副难以断定的神态:不是喜悦,也不是懊丧,而是象潮水冲击过的礁石那样严峻,象浪涌起伏的大海那样深沉;一个人,只有在他摆脱了犹豫的痛苦,下定了决心的时候,才会有这样的表情。
众人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想交换一下心思,再过船去或安慰或开导程亮的时候,忽听岸边有人声。
何望来抬头一看,急忙用竹笠遮了酒瓶,一头钻到符阿婆的舱里躲藏起来。
渔妇也都显出愤怒的神色,一个个绷起面孔,忙起营生,不再说话了。
岸边走来三个人不人、鬼不鬼、打扮怪样子的货,都是夏府的奴才。
前边走的二管家独眼蟹。顾名思义,本来螃蟹走路就不正,加上独眼,更加横行霸道。
他后边跟着两个小奴才,抬一个小竹篓。
三个人直奔程亮的船上。
小船不高兴地乱摇晃,差些把他们撩到水里去。
独眼蟹冲着程亮呲牙咧嘴地招呼一声:“阿亮,恭喜!”
程亮直起腰,搓着两只大手上的炭灰,冷冷地回答:“是呀,我心里满欢喜!”
独眼蟹把两只手一伸一举,说:“你应当欢喜嘛,夏老爷高抬你啦!”
程亮上下打量他两眼,反问:“你这话从何说起?”
独眼蟹指指身后的竹篓说:“你看,你看,夏老爷派我们送来一袋白米,还有两只鸡婆,给你家女人补身子。”
程亮使劲摇摇头:“别费心,我们身不亏,气不缺,用不着这个。”
独眼蟹嘻皮笑脸地说:“女人家刚生仔,理应吃个饱饱的,好养个壮壮的。”
程亮皱起双眉,说:“她呀,托大海的福,那边什么都有;用得上,就动手自己捞!”
“往后,她美啦,再用不着辛辛苦苦地下海干那种营生;三天后,请到夏府,专门在风不吹、日不晒的高楼绣房里奶少爷……”
“我家有了仔,不去侍候人!”
独眼蟹蔑视地一撇薄嘴唇:“不就是个女仔吗?”
程亮自豪地一挺胸膛:“女仔也是我们穷苦人的后代根苗!”
“臭烂女仔还不快些扔到海里去?”
“你那小主子为何不扔到海里去?”
“珊瑚沙怎么能跟珠宝比呢?”
“你胡说!穷人的骨头最重,穷人的骨头最宝贵!”
独眼蟹绷起面孔:“闲话少叙,三天后送人上府!”
程亮圆瞪起二目:“你给我拿走!当心我连鸡婆带人一齐扔到海里去!”
“你,你发疯了?”
“这就是穷人的骨气,回去告诉你的主子!”
“你这话……”
“快给我滚!”
独眼蟹一见程亮举起铁锤一般的大拳头,骨头酥了,腿脚软了;虽然嘴巴上还不干不净地骂着骚话,身子却不由得紧往后退。
两个小奴才比他逃得还快,在岸边扶他一把,才使他没有因为惊慌而掉下船去。
渔妇们见那个恶人撞了礁石,灰溜溜地走了,全都长了精神,忍不住嘻嘻地笑起来。
程亮双手扠腰,怒目冲着远逃的独眼蟹,呼呼地直出粗气。
符阿婆忙过来相劝:“阿亮,消消火。咱惹不起他们,休惹了。那女仔,不忍心她死,就给我养。我儿子孙子都淹在海里,我想要个仔……”
程亮说:“阿婆别伤心,仇恨永莫忘,把它变成志气,总有清算的那一天!这个女仔,要靠咱们大家来养,养大了是咱们大家的。”
何望来从舱里钻出,也凑过来说:“阿亮哥,你就由着符阿婆吧。要是生了个男仔,我也赞成你今天这样硬气;一个女仔,顶不了你的天,不值花这样大的本钱……”
程亮连着摆动大手说:“不对,不对!就因为生的是个女仔,才应该花这么大的本钱,要不就保不住!”
何望来说:“我怕你吃亏呀!”
程亮说:“舍弃了后代,是最大的损失,我能算清这笔账!阿来呀,古往今来,为什么这么多的人都嫌弃女仔?财主恶霸这般看,我们穷人也昧着心跟着这样看吗?这对理吗?再不能这样接续下去了!从我这一代人起个头,要扭转这乾坤,要打碎这传统!穷渔家的男仔是宝,穷渔家的女仔也是宝——靠她接根,靠她争气,靠她埋葬这个吃人的世道!所以,我下了决心,要用自己的性命保护我家女仔。今日当着众人的面,给我家女仔起个名字,就叫阿宝!”
4
阿宝生在大海,大海养育了阿宝。
大海有情,大海富有,大海把自己最心爱、最宝贵的东西,慷慨地捧献给她的儿女——勤劳勇敢的穷苦渔民。
晨光里,程亮摇着小舢舨从渔场回来了。舢舨里载着他亲手抓捕的鲜鱼。又肥又大的鲜鱼,张嘴、扇腮,不住地摇尾巴。
暮霭中,程亮提着小竹篓从礁石旁回来了。竹篓里装着他亲手钩钓的大虾。又长又粗的大虾,摇须、舞爪,不停地跳跃。
阿宝妈吃了男人亲手做的海鲜,海鲜变成了甘甜的乳汁。
阿宝叼着乳头,吮哪,吮哪,肚子吃得鼓鼓圆,小胳膊小腿小脸蛋,一天一天地胖起来。
穷人家没有钱难量布。阿妈手头巧,碎布片缝成花袄袄。
穷人家不稀罕珍珠翠。阿妈情意重,小海贝做成串铃铃。
阿宝被阿妈打扮得如同一朵花。渔民们这个过来抱抱,那个过来亲亲,人人喜欢,人人夸奖。
有一天,符阿婆到琼涯镇称盐回船,又过来抱抱阿宝,亲亲阿宝,非常得意地说:“刚刚我从夏府门前过,鲨鱼牙的小婆强拉我观看观看她家的男仔。嗨,前护着,后拥着,裹着绫,缠着缎,我瞄一眼哪,倒直想呕吐。怎么比呢?我们阿宝活象一条龙,鲨鱼仔就是一条虫;又瘦又小又干瘪,如同大棉絮上扔着一根火柴棒……”
她的话,把程亮惹笑了,把阿宝妈惹笑了,连阿宝都象高兴得直抓挠小胖手。
可是,符阿婆的脸哪,忽然间,就好似晴天下的海面起风暴,面皮苍白,两眼发红。她叹口气,低声自语:“今日是我家海龙的生日。我家海龙要是活到今日,五岁整了。……刚才我在鲨鱼牙门前又见到日本鬼,恨不能扑上去,扒他们的皮,抽他们的筋!这伙强盗、野兽,实在把人害苦了!”
程亮也皱起额头,攥着大拳头说:“符阿婆你放心,血债要用血偿,我们终有报仇那一天!”他说着,就忙离开,找出乱绳,修理船上的桅杆——女人已经能够帮他摇橹、拉网,他们得下海捕鱼,凑口粮,交租税,待到冬天来临,时事还不变化的话,好按时返回生他养他的西沙。
他的两手忙着,心绪很乱,一直缠绕着符阿婆刚才说话时候的语气和神态,还有这位老人的遭遇,怎么也摆脱不开。
符阿婆原来有两个儿子。二儿子跟程亮同年,成了亲,生了仔,养着一条破烂的小船。程亮跟他常往西沙抓鱼,同出同归,很要好。去年捕马蛟鱼的季节,程亮一心在海南等候迎接共产党的队伍——红军的来临,就没有出远海,符阿婆二儿就独自一条船去了。在中途突然遇上了一条日本鬼的巡逻小兵舰。符阿婆二儿想躲避,兵舰却猛开快车,直向小渔船冲来。符阿婆二儿急了,抄起桨,要拼命。可惜,还没容他完全直起腰,小渔船就被撞得粉碎。他、女人和男仔海龙,全都惨死在大海里……
程亮每逢想起这件事情,总是端起饭碗难下咽,躺在舱里难入眠。悲愤过后,他的心里又是不安地焦急:盼望五指山里共产党的队伍赶快开到这个偏僻的天涯海角,把侵略者和他们的帮凶,全部埋葬!
阿宝妈晓得男人的心事,赶忙过来,帮着收拾东西,催促他说:“天不早了,快快起船吧!”
程亮看看女人怀里的阿宝,抖抖精神,说声“走”,就发狠地扯起帆篷。
阿宝出生以后,第一次跟阿爸、阿妈出海了。
阿宝还不知道高兴,阿爸、阿妈为她高兴呀!
阿宝被放在船舱里,迎着舱口。她铺垫着破鱼网,头枕着阿爸的破布衫。她睡得可美气啦!
海风,掺和着鱼腥气味和海洋的清凉,习习地往舱里边吹拂。
太阳,照着千层碧波,耀起万片银光,闪闪地往舱里边反射。
沉着的白帆,喧闹的浪涛,有节奏的摇橹声,还有扯网人忙乱的脚步响,伴着阿宝做了个甜蜜的梦。
阿妈到舱口看阿宝,忍不住地轻轻拍手,招呼男人:“阿亮,快来看,阿宝笑了!”
程亮却头也不顾回,忙喊女人:“快来,快来,帮我往船上拖网!”
夫妻俩一齐用力,才把沉重的丝网从海里拖上船。一网青光闪亮的大鱼,拥挤着,跳跃着,堆进鱼舱。一条红花的小鱼跳进住舱里,尾巴一摆,把一滴水珠溅在阿宝的鲜红的小胖腮上。
阿宝机灵一下,睁开两只黑亮亮的眼;先惊慌地四下看看,看见了阿爸,看见了阿妈,又笑了;张开两只滚圆的小手,朝着阿爸、阿妈叫起来:“啊,啊……”
阿爸笑了,抹抹脑门上的汗珠儿。
阿妈也笑了,把乳头塞进阿宝的嘴里。
这一天,好兴旺,网网不空,网网都是夫妻两个合着劲才能拖上来的大个头的鲜鱼。刚过午,他们就已经船满载,鱼满舱,只好转舵、顺帆返航了。
程亮说:“今天大海犒赏咱阿宝啦。”
女人说:“看来是个好兆头。”
程亮吸着有些潮湿的旱烟,又盘算起他常常独自盘算的心事——忧心忡忡,使他无法摆脱:渔霸们象吸血虫一样,搜刮着穷渔民的血汗,迫使渔民痛苦熬煎;日本鬼如豺狼一般,蹂躏着中国的大好河山,搞得山河破碎;大海的子孙,过这样的日月,连出气都是难受的,怎么能忍下去呢?他盼望云飞天变,暴风雨来临,彻底冲刷他所仇恨的一切污泥浊水!
女人奶着阿宝,仍为他们小小的丰收庆幸。她想,只要照这样操劳下去,三个月,或许半年之后,他们积累起来的旧债还清了,就不再为年年交不上船租发愁,也不为月月纳不起渔税担忧了;真的时来运转的话,自己能掏钱造一条小船,脱离开渔霸的魔爪,再不受气了。……她想到这里,忍不住地亲亲阿宝,把她那美好的愿望告诉了男人,又说:“我几次梦见咱们摇着自己家的新船,一舱白米,穿着新衣服,美极啦。这能成真的吗?”
程亮好久没回答。他望望茫茫大海,看看灰暗的天空,语重心长地说:“多收一些,日子松快些罢了,要想过上你盼的那种日月,没指望。共产党的军队不过来,不从根子上改变改变这个天地,本国鬼和外国鬼,都不肯让咱们真正美满的呀!”
女人明白男人的胸怀,就不再说什么了。
他们仍然是高兴的:今天收获兴旺,今天最早回到了小小的港湾里。
5
有一天,程亮担着装满鲜鱼的箩筐登码头。
码头上空荡荡。
一只日本鬼的兵舰泡在水里,象涨大潮的时候,从河口飘来的臭烂的水牛。
有一个日本鬼背着枪,游魂似地在那儿游荡;皮靴踩地“嚓嚓”响。
一条瘦狗在东颠西跑,到处寻找腥气味,张着嘴巴“汪汪”叫。
一滩鱼血和肠肚,招来一群绿头的大苍蝇,围着“嗡嗡”飞。
……
程亮担着鱼奔鱼货栈。
鱼货栈乱哄哄。
一队人是交鱼的,一个个满脸忧愁。
一队人是往火轮船装鱼的,一个个浑身汗水淋。
一队人搬着砖石木料,爬上跳板,攀上脚手架,被一个戴黑眼镜的监工逼迫着去垒砌日本鬼的兵营。
一队人挑着破烂行李,穿着破烂衣服,被一个凶恶的“团猪”押着走过去。
程亮交了鱼,得到一张白纸条,得到一把铜板。
他走进一个小粮店,称了二斤粗米,拿回去全家人好烧饭。
他走到一个小商铺里,挑拣好久,买了一条海蓝色的土布头巾;女人很早就想要这样一条头巾,带回去让她高兴高兴。
他又走到一个小贩跟前,选了好久,买了两颗糖果;阿宝过百日,应当让她尝尝甜。
最后,他一咬牙,把剩下的铜板全投给卖食物的掌柜,打了半瓶子烧酒——渔民是喜欢喝酒的,因为穷,他已经半年没有沾过酒碗了。
往轮船上装鱼的何望来空着手走过。
程亮招呼他:“阿来老弟,晚上到我舱里坐。”他说着,举起酒瓶摇了几下。
何望来笑着点点头,掏出一根纸烟给程亮。
程亮点着烟,问道:“刚才过去那一队担行李的人从什么地方来的呀?”
“从陵水、万宁那边抓来的农夫。”
“抓人当兵吗?”
“不,要在三亚修飞机场。”
“修飞机场?这日本鬼想赖着不走啦?”
“天上、陆上、海上全要霸占。”
“他不走也得走,霸占不了!”
何望来叹口气:“难办到啊。”
程亮小声说:“阿来你莫眼光短。北方的红军抗日可热闹啦!咱海南五指山也有了队伍。”
“可惜,在这大海上没有人打他们呀!”
“你莫急。长城线上有人打日本鬼,大平原上有人打日本鬼,五指山上有人打日本鬼,咱中国的南海上,也会有人打日本鬼的!”
何望来摆摆手,左右看看,说:“晚上喝酒吧。”
程亮把蓝布头巾、糖果和酒瓶,一齐装到空下来的箩筐里,挂在扁担的一端,扛在肩上往回走。他的眼前总是晃动着那一队担着行李、衣衫破烂、被迫给鬼子造飞机场的人,忍不住把牙齿咬得“吱吱”响。
胭脂红的夕阳往那蓝澄澄的海面上坠落。
黑白色的水鸟在抹着流云的空中盘旋。
点点归帆在很亮的波浪中移动。
他来到了停泊小船的岸边。
他远远地看到了自己家的小船。
船上滚着浓烟。
舱里传出孩子哭嚎。
他扔下箩筐,跳上船舷。
柴草在灶边燃烧。
碗盏在舱外滚跳。
一滩鲜血在船头闪动……
他冲进舱里,见阿宝拼命地哭叫,两只小手乱抓,头上浮着一层汗珠。
他抱起阿宝,跳出船舱,四下扫视,高声呼喊:“阿宝妈!阿宝妈!”
他朝岸上呼,岸边不应声。
他朝海上喊,海水不回答。
只有涌浪撞击着船帮,“哗、哗、哗!”
晚归的船只,有人发现了程亮的慌张,互相招呼着,一条跟一条地朝这边聚拢过来了。
“阿亮,出了什么事?”
“阿亮,你快说话呀!”
程亮极力镇静,告诉众人:“阿宝妈忽然不见了。”
“上岸去买东西吧?”
程亮摇头:“她不会丢下阿宝独自走。”
“下海去冲凉吧?”
程亮又摇摇头:“船上没有留下她的衣裳。”
符阿婆好心田,恐惧万状地帮着前舱后舱寻找。她忽然发现了那一滩血:“天哪,海狼把她吃掉了?”
程亮看看众人,再一次摇摇头:“怕只怕,她是让两条腿的海狼吃掉了!”
众人面面相看,谁也难断定到底是一场怎样的祸事。
何望来应约奔来喝喜酒,听了坏消息,不由得大吃一惊:“唉,唉,阿亮哥,你为什么这样多灾多难呀!”
程亮沉默片刻,一字一句地说:“如今这个世道,就是制造灾难的世道呀!”他说着,紧紧地抱着他的阿宝,低声哄着,“阿宝莫哭,我们去找阿妈回来……”
6
阿宝妈让鲨鱼牙的一群狗奴才们,偷偷地给抢到夏家那座深宅大院里边。
她的手脚被绳索绑缚着。
她的口被手巾堵塞着。
她的眼睛被黑布蒙盖着。
独眼蟹一边缠裹着被阿宝妈咬得直冒黑血的手指头,一边横着一只瞎眼,凶狠狠地说:“哼,今天不看在日本皇军的面上,一定要你的命!”
鲨鱼牙从前厅走到这个黑洞洞的密室里,看看躺在地下的阿宝妈,一边打着饱嗝,一边想着对付的办法。
一个住在海口市的日本鬼头目,生了个仔,想找个奶妈,又怕象他的同伙那样引进个游击队员,最后送了命,就想个主意,命令驻在琼涯镇的日本鬼小队长,给他在这边远偏僻的地方找一个。日本鬼小队长又让鲨鱼牙完成这个差事。鲨鱼牙为了讨好主子,千方百计地物色了三个;没料到,一个听到信逃跑了,一个硬给绑了去,那个日本鬼头目看着不中意,不肯要,还大有怪罪的意思;另一个是程家女人,刚开口,就给硬顶回来,估计很难办。这一来,鲨鱼牙可慌了手脚。这家伙心里诡计多,闻到了海南岛各地穷人已经燃烧起抗日烈火的气味,也知道程亮这个穷人与众不同,很难对付,本打算先不招惹,把这件事情应付过去再设法收拾。
有一回,鲨鱼牙让独眼蟹到外边转转,再寻个既合适又顺手的奶妈,好快些交账。
独眼蟹转了几天,空着回来,担心让鲨鱼牙给训一顿,进门的时候,两条腿直哆嗦。
鲨鱼牙一点都没怪罪,因为他又改变了主意。
他说:“就要程亮的女人,一定要她!”
独眼蟹说:“您不是怕程亮造反吗?”
他说:“光怕不行啦。这些日子,我发觉程亮这个人到处扇动穷渔民等红军、盼共产党,把不少人的脑袋搞乱了,将来一定是个祸害。如果想办法让他的女人当了日本皇军的奶妈,我们再把他通了日本人的名声传出去,他再说什么,穷渔民也就不会听了。这个计策如何?”
独眼蟹连连点头:“高明,高明!”
经过一番策划,今日傍晚,他们就来了个暗中抢人。
他这会儿走到阿宝妈跟前,假惺惺地对独眼蟹说:“你们这些混帐东西,真不会办事!好说好论好商量嘛,何苦这样对待她?快松绑,快松绑!”
阿宝妈被松开手脚,一把扯下塞在口中的手巾,转身就往外闯。
几个奴才一齐堵住了屋门。
阿宝妈愤怒地撕打着他们,大声地吼叫:“放我走!放我走!”
鲨鱼牙在她身后甜言蜜语地哀求:“你莫急,你莫急,听我慢慢对你说。我看你人好,奶水好,不嫌弃鄙人的话,求你给我奶几日孩子……”
阿宝妈猛一转身,又冲他吼叫:“狗强盗,狗强盗,我家有阿宝,凭什么给你奶仔?”
鲨鱼牙还是装作不急不恼地说:“我不会让你白奶的,你要什么,我答应给什么,还不行吗?”
阿宝妈说:“金水银水,换不去我的奶水。我什么也不要,快快放我走!”
鲨鱼牙朝外面一挤眼。
大婆从外面端进一瓷盘子光洋。
阿宝妈看也不看一眼,依旧喊:“放我走!”
鲨鱼牙又朝外边挤挤眼。
小婆捧进一大摞锦缎。
阿宝妈看也不看一眼,依旧喊:“放我走!”
鲨鱼牙一见这种形势,有点慌神了。他万没料到,一个穷渔妇也这样有骨气、又这样难对付,连金钱都买不动,如意的算盘全落空,就说:“放你走,也不难,你得答应我一个条件。行不行?”
阿宝妈眼睛瞪着他没吭声。
鲨鱼牙又说:“求你跟我走一趟海口,来回顶多四天,第四天就回来了。”
阿宝妈心里有些奇怪,立刻质问他:“你让我跟你到海口去干什么?”
鲨鱼牙说:“实话对你讲,一位日本将军要请一位好的奶妈……”
阿宝妈一听气炸了肺:“无耻!无耻!我这奶水,是喂穷苦人的后代儿孙,一滴一点不能喂汉奸走狗,更不能喂外国来的豺狼。你想逼我,那是做梦!”
鲨鱼牙一听脸焦黄,立刻又露出了凶相:“穷骨头,太放肆了。你要知道,依着我,有活着的路,也有发财的路;不依着我的话,你逃不出我这个院,你那丈夫、女仔都活不成!”
阿宝妈急红眼睛,大吼一声:“我拼了!”一拳打翻大婆手里的光洋,哗啦啦,满地滚;一脚踢翻小婆怀里的锦缎,呼啦啦,满地乱。她随后抄起身边的方凳,朝鲨鱼牙的头顶上狠狠地打去。
鲨鱼牙吓得三魂出窍,一边往后退,一边朝奴才们喊:“快,快,把她给我绑起来,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