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如果你听到他们说“我们都一贫如洗”“我们在一起要受穷了”——千万别当真,事实上,他们对自己拥有的财富别提有多高兴了。那种说法,不过是他们共享的冒险体验。四月份,安森准备北上回家,波拉和她的母亲与他同行。安森的家族在纽约的地位以及他们在生活上的品位,给波拉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当安森第一次单独带着她,去看他小时候玩耍过的那几间屋子时,她内心涌上一股温暖的情愫,就像是获得了别人最深的信任,又像是被人悉心地爱护。她看到了不少安森的照片,有他刚上学时戴着帽子照的;有他在某个已被遗忘的夏天,和心上人骑在马背上照的;还有他在一个婚礼上,跟一群快乐的迎宾员以及女傧相的合影。她嫉妒照片中的人们,他们分享了安森过去的生活,而自己却没能参与。但她完全可以肯定,安森是个值得信赖的人,这些照片似乎概括并代表了他的全部。她的内心突然萌生出一个念头,想要立即和安森结婚,并且以他妻子的身份回到彭萨科拉去。
但他们的婚事并没有提到日程上来——就连订婚都得保密到战后才能宣布。当她一想到他的假期只剩两天时,便准备将心中的不满化为行动,要让他像自己一样迫不及待才行。那天晚上,在他们驾车去乡下参加宴会的路上,她的想法更加坚定了,决定当晚就要让事情有个结果。
波拉的一个表姐现在和他们一起住在丽兹酒店,她面容严肃,说话尖刻。虽说她疼爱波拉,但多少也有点嫉妒波拉那场令人难忘的订婚仪式。她没去参加舞会,所以当波拉精心打扮时,她就在套房的客厅里接待安森。
五点钟的时候,安森正和朋友们聚会,他跟大家疯玩疯闹了一个小时,喝了个痛快。虽然他及时离开了耶鲁俱乐部,让他母亲的司机送他到丽兹酒店,但他满脸醉意,早没有了往日的风采。一走进开着暖气的客厅,他就被热得头昏眼花。他知道自己喝多了,心里觉得好笑又充满歉意。
波拉的表姐今年二十五岁了,但她依旧天真得像个孩子,一开始根本没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她以前从没见过安森,当他嘟嘟囔囔地说些奇怪的话,还差点儿从椅子上摔下来时,她被吓了一跳。直到波拉出来之后,她才恍然大悟,原来之前闻到的味道哪里是军装上干洗剂的味道,那分明是上好的威士忌的酒味。然而波拉一到客厅就知道安森喝多了,她只想在母亲看到安森之前,赶快把他弄走。表姐一看到她的眼神,当即就明白了。
波拉和安森一同下楼,当走到轿车旁时,发现车里竟还有两个男人,全都烂醉如泥。他们跟安森一起在耶鲁俱乐部喝完酒,本来也打算去参加舞会的。安森完全忘了他们还在车里。在去亨普斯特蒂德的路上,他们睡醒了,开始哼哼唧唧地唱个不停。有几首歌实在粗俗,好在安森没跟着他们一起唱,波拉也就强忍着没说什么,但她把双唇抿得紧紧的,心里又羞又恼。
此时,在酒店里的表姐,心里迷惑不解又焦虑不安。思来想去,她还是走进了莱金德尔太太的卧室,问道:“他真是个有趣的人,对吗?”
“你是说谁有趣?”
“哎哟,当然是亨特先生啊。他看起来太有趣了。”
莱金德尔太太眼神敏锐地看着她。
“他怎么有趣了?”
“他说他是法国人。我之前不知道他是法国人。”
“这太离谱了,肯定是你弄错了。”莱金德尔太太微笑着说,“那是开玩笑呢。”
表姐固执地摇摇头。
“我没弄错。他确实跟我说他在法国长大。他还说自己不会讲英语,所以没法跟我谈话。我们确实也没法交流!”
莱金德尔太太听得不耐烦,扭头看向别处,表姐若有所思地补充了一句:“我猜他可能是喝醉了吧。”说完便走出了房间。
这个消息听起来古怪,倒也是实情。当时安森发现自己口齿不清,说话颠三倒四,就编了这么个不着边际的借口,谎称自己不会讲英语。多年后,他还常常跟别人说起这段趣事,每每回忆至此,他都忍不住大笑起来。
在接下来的一个小时里,莱金德尔太太往亨普斯特蒂德打了五次电话,都没人接听。最后电话拨通时,她又等了十分钟,才听到波拉接电话的声音。
“你的乔表姐告诉我安森喝醉了。”
“噢,他没有……”
“噢,怎么没有?乔表姐就是说他喝醉了。他跟她说自己是法国人,还从椅子上摔了下来,这种表现跟醉汉有什么区别。你别把他带回家了。”
“妈妈,他没事的!请您别担心……”
“我怎么能不担心,这种事简直糟透了。我要你答应我不会再带他回家。”
“我会处理好的,妈妈……”
“我说我不想让你带他到家里来。”
“那好吧,妈妈。再见。”
“就这么说定了,波拉。找别人送你回来。”
波拉踌躇地从耳边拿下话筒,并挂断了。她对心中的烦恼感到无能为力,脸都涨红了。此刻,安森正在楼上的卧室里呼呼大睡,楼下的晚宴还在无聊地进行着,眼看就要结束了。
车开了一个小时才到亨普斯特蒂德,路上他多少清醒了一些——然而他的到来只不过是令自己沦为他人的笑柄——说到底,波拉不希望那天晚上就这么毁了,可没想到安森在晚餐前又鲁莽地喝了两杯鸡尾酒,致使事情终于发展到不可收拾的地步。酩酊大醉的他在晚会上肆意胡闹,大吵大嚷,十五分钟后,又一声不吭地滑到桌子底下去了。就像某幅古画里的一个男人——和古画不同的是,那场面实在令人生厌,毫无典雅别致可言。在场的年轻姑娘们谁也没说什么——对这种事似乎最好保持沉默。他的叔叔和另外两个男人把他扶到楼上去了,然后波拉就被叫去接电话了。
又过了一个小时,安森醒了过来,他感到头痛不已,眼前像有一团迷雾。过了好一会儿,他才透过这层迷雾看清站在门口的人是他的叔叔罗伯特。
“……我是问你好些了吗?”
“什么?”
“你觉得好些了吗,老弟?”
“难受极了。”安森说。
“我再去给你拿瓶解酒药。只要这次你别吐出来,就能好好睡一觉了。”
安森挣扎着把腿从床上挪下来,试着站了起来。
“我还行。”他嘴上这么说,样子看起来却没精打采的。
“慢一点,别着急。”
“要我说,如果你能给我一杯白兰地,我马上就可以下楼啦。”
“这个,还是算了吧——”
“别算了呀,我就只有这么一个要求。你看,我现在不是很好嘛……呃,我猜,楼下已经不欢迎我了吧。”
“他们知道你有点喝醉了。”他的叔叔安慰道,“不用担心。斯凯勒甚至都没来,他在高尔夫球场的休息室里打发时间呢。”
安森不在乎任何人的看法,除了波拉的,所以他还是决定下楼去,好弥补一下自己在晚会上的过失。可等他洗完凉水澡再露面时,大部分客人已经离开了。看到安森之后,波拉马上起身,让他送自己回家。
在豪华轿车里,曾经那种严肃的对话又开始了。她说自己知道他喝醉了,这一点她可以接受,但她从没想到他会那样无理取闹——她觉得他们也许并不太合适,因为他们的人生观截然不同,诸如此类的话她还说了很多。她说完后,安森也表达了自己的想法,他此刻非常清醒。波拉接着说她得再好好想一想,今晚她没法做出决定,她并不生气,只是觉得非常遗憾。她没让他送自己到酒店房间,但在下车前,她倾身亲吻了他的脸颊,样子还是闷闷不乐的。
第二天下午,安森与莱金德尔太太进行了一次长谈,波拉坐在旁边沉默不语。最后,他们都同意让波拉再把这件事好好考虑一下。那之后,如果母女俩都没什么意见,她们就和安森一起返回彭萨科拉去。对他来说,他已经道歉了,态度真诚又不失体面——他能做的也就这些了。虽然是他有错在先,让莱金德尔太太手里握上了他的把柄,可那又如何,她还是不可能占据上风。他没作任何承诺,也没有低声下气,只不过说了一些会严肃对待生活的想法,不但摆脱了窘境,还显得自己颇有道德方面的优越性。三周后,他们重归于好,一起回到南方,此刻的安森心满意足,波拉也如释重负,可谁都没有想到,解决问题的最佳时机已经一去不复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