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河奖征文·短篇
两百岁的狗
（多届银河奖得主，代表作品“银河之心”三部曲、“机器之门”系列小说、《移魂有术》《绝对诊断》等）
亚瑟伯爵正躺在柔软的沙发上晒太阳。
阳光照在肚皮上，暖暖的。伊丽莎白轻柔地抚着自己的脑袋，每一下抚摸都带来无限惬意，让全身的每一寸皮肤都微微发颤。
突然，舒适的抚摸停下了。
亚瑟伯爵睁开眼。
瑟温特走进了房里，伊丽莎白赶紧站起来，低着头垂着眼，恭敬地站在一旁。
亚瑟伯爵翻身站起，跳下沙发，站到瑟温特跟前，摇起了尾巴。
瑟温特笑着伸手摸它的头，“上午好，伯爵大人！今天是重要的一天。”
瑟温特的心情似乎不错。亚瑟伯爵伸出舌头，舔了舔瑟温特的手。
瑟温特向伊丽莎白点了点头，伊丽莎白踩着碎步走出了屋子，轻手轻脚关上房门。亚瑟伯爵呜咽了一声。
“来，伯爵阁下。”瑟温特拍了拍沙发前的长椅。
亚瑟伯爵一下子蹦了上去，乖巧地坐下，等待着奖赏。
“今天你要做个手术，伯爵阁下。”瑟温特彬彬有礼地说，“虽然我并不赞成在这个时间点唤醒您，但要把亚瑟伯爵家族维持下去，这是必要的行动。否则，万一您过世，一切就太晚了。”
亚瑟伯爵瞪着瑟温特，似懂非懂。
“您需要增强智力，能够理解当下的形势，所以这也是迫不得已，希望您能谅解。按照亚瑟十三的遗嘱，我该照顾您的一切，但这个决定，只能由您自己来做。”
“一会儿大夫来了，您会睡过去，醒来的时候，希望您记得这次谈话。”瑟温特说着笑了笑，拍了拍亚瑟伯爵的脑袋。
亚瑟伯爵把鼻子埋在了两个前爪之间，一双眼睛骨碌碌地转。门缝里传来消毒药水的气味，这气味代表着一些穿白衣服的人。穿白衣服的人都不是好人，曾经的女主人就死在他们手上。它感到不安。
白衣服的人果然出现了。没有扎针，一颗绿色药丸被送到亚瑟伯爵眼前。
“吃下去，伯爵阁下，吃下去。”药丸在瑟温特手心里，瑟温特把手放在亚瑟伯爵嘴边。
亚瑟伯爵吞下了药丸。
醒来的时候，亚瑟伯爵感到深深的倦意。
发生了什么？
我是谁？我在哪儿？
记忆仿佛一团迷雾，一切都隐匿在时光背后。
伯爵，对，那个老妇人。她亲切的声音，蹒跚的步态，温柔的手，亲密的吻，还有那混合着龙涎香和特殊体味的气息。亚瑟十三，女伯爵。
然而她死了。自己曾经趴在她的棺材上痛哭，为此不饮不食。她把爵位传给了自己，把财富传给了自己。
亚瑟十四！他终于想起了自己的身份。
我是一条狗！他突然惊觉。
亚瑟伯爵猛然起身，却发现自己的身体被牢牢地捆绑在一张椅子上，就连头颅都被固定着，无法动弹。
来个人！他想这样喊叫，脱口而出的却是吠声。
亚瑟伯爵在空无一人的屋子里狂吠。
瑟温特进来了，手里拿着一张电子纸。
“很抱歉，伯爵阁下，我只能以这样的方式和您交谈。”
眼前的人并不是记忆中的那个瑟温特，面容不对，气味也不对。
亚瑟伯爵盯着眼前的人，他的意识凝聚成思想，思想转化为文字，最后呈现在瑟温特手中的电子纸上。
“伯爵阁下，我是小罗伯特，您可能更熟悉我的父亲老罗伯特，但现在我接了他的班，就像您接了亚瑟十三的班一样。”
更多的记忆苏醒过来。
这不是第一次对话。这样的对话，已经发生过三次。 是的，瑟温特是管家，亚瑟是伯爵。瑟温特为亚瑟服务。
“是的，伯爵阁下，这正是亚瑟家族和瑟温特家族的关系。”
我是一条狗！
亚瑟伯爵在电子纸上显示了这么一句。
“您是一条百岁的狗，没有其他的狗能活到您这个岁数。您是亚瑟伯爵，瑟温特随时为您服务。”
人类玩了一个奇怪的把戏，他们能让一条狗感觉自己像是个人。他们在自己的大脑里塞满了电极，让一个庞大的头脑和自己的狗脑并存、融合成为一个，成为现在的自己。
一个小时前的亚瑟伯爵不是现在的亚瑟伯爵，那时的亚瑟伯爵是一条真正的狗，而自己是个长了奇怪脑子的怪物。这处境令人尴尬。
“我不得不增强您的智力，来获得您的指示。首先是资产问题。您名下的资产，折合三百一十六亿欧元，主要是温莎城堡和布洛特城堡两处不动产，两处抵押形成的金融资产在股市中获得了丰厚回报……”
三百一十六亿元似乎是很多很多钱，可以买很多很多肉骨头，堆成一座山。上一回，瑟温特报告的钱数是二百一十四亿。听起来三百一十六是个更大的数字，然而更大堆的肉骨头似乎也并没有更强的吸引力。
钱变得更多了？
“是的，根据您的指示，我们尽量运营，获取更多资产。”
我没有什么可说的。
“明白，在下一个周期里，我们会继续保持同样的方针。”
“您需要我们多做慈善捐赠吗？”瑟温特问。
或许所有的狗都应该有肉骨头吃，无须流浪。
“您上回提过同样的要求，我们会资助动物保护协会、流浪狗救助协会，这些事务都会被忠诚地贯彻下去。”
“现在有个棘手的问题。”瑟温特接着说，“您的健康问题。”
亚瑟伯爵明白瑟温特说的是什么。自己在一天天衰老，似乎比前几次都来得更凶猛。视力变得模糊，听力在下降，原本隔着花园就能闻到老鼠的气息，现在哪怕老鼠就在门边，也需要使劲嗅才能嗅到；前几天，伊丽莎白替自己撸毛的时候，抓掉了一把；胃口也大不如从前，最好的牛排光闻闻气味就饱了；最爱的小母狗，那些发情的小母狗，嗅到她们的气息，也提不起丝毫兴趣。
让我恢复成健康的狗。
亚瑟伯爵的心愿显示在瑟温特眼前。
“我们竭尽全力维持您的健康，然而技术的力量总有极限，您的躯体积累了不可逆转的损伤，呈现出衰老的特征。您维持了一百年的生命，活过了两代人，十代狗，这已经是生物技术的极限。技术团队表示，恐怕对继续维持您的肉体活力无能为力。”
十代狗！是的，亚瑟伯爵回忆起一些模糊的场景。他想起了自己的伴侣，她们来过，在自己眼前老去，在肉体变得松弛之前消失。她们换了一个又一个，亚瑟伯爵甚至想不起她们的面目，回忆不起她们的气息。狗的生命实在太短暂了。然而自己呢？难道活一百年，寿命是普通狗的十倍，就不短暂了吗？
美好的肉体就像盛开的花朵，不可避免要走向衰败，然后死亡。就像曾经的女主人，她如此美丽，如此温柔，如此端庄大方，如此光彩照人，到最后，还不是一具棺材，一副白骨？朽败的肉体气息，亚瑟回想起在棺材上嗅到的气味，那是死亡的味道。
亚瑟伯爵感到一阵悲哀。
“所以，有一个重大的决定需要您的同意。”瑟温特郑重其事地说，“我们提议，为了您的生命能够继续延续，我们将开始对您的躯体进行机器化。”
机器化是一个陌生的名词。然而外置的大脑几乎在一瞬间就让亚瑟伯爵明白了这个词的含义。
“是的，这样可以最大限度延缓您的衰老，您的躯体无法承受过多的干预，但如果把治疗效果集中在神经细胞上，您的生命有望再延续一百年。”
再一个百年的狗生！ 亚瑟伯爵振奋起来。
“所以，您同意了？”
亚瑟伯爵仔细思考这个提议，他想起在前两次的会谈中，自己曾经给出的指示。
尽可能延长生命。
尽可能享受狗生。
生命不需要肉体，享受狗生也未必。
“是的，您的指示一直如此。我会遵照执行。只要您同意机器化，您的生命将延续，您的意志将得到贯彻。”
问题似乎解决了。亚瑟伯爵咧开嘴笑了笑。
像一条真正的狗一样奔跑、追逐、猎食、交配，讨好主人，结交伙伴。一条狗的生活应当如此，像人一样思考让这件事变得不伦不类，充满了羞耻感。狗是一种低级生命，狗的一生过得毫无意义，这样的想法不断在大脑中浮现。这是外置的大脑施加的冲击，充满着人类中心主义的恶臭。成为狗的渴望和低人一等的羞耻交织在一起，让此刻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是一种煎熬。
亚瑟伯爵迫不及待地想要摆脱这种感觉。回到狗的生活中去，回到蓬勃的生命中去。它的念头如此强烈，以至于外置脑机发出了警报。
“是，我们将很快解除您的脑机接口。还有个最重要的问题，‘延长生命，享受狗生’，我们将遵从您这个要求，只是，当我们将要采取的行动和这个目标相违背，或者就像这次一样，需要通过重大变化来达成目标时，我们将再次触发您的人格来进行确认。”
同意，同意，同意！
亚瑟伯爵已经到了忍耐的极限，开始狂吠。
一阵眩晕的感觉传来。身体仿佛正在急剧膨胀，成了一个硕大的气球。膨胀，膨胀，意识变得越来越稀薄。
亚瑟伯爵昏死了过去。
小罗伯特冲出庄园。
他回头望去。
亚瑟庄园，温莎古堡。
硕大的花体字雕刻在花岗岩石头上，字迹经过岁月的磨砺，透着古朴和沧桑。
这座拥有六百年历史的古堡，其中有一百五十年，它的主人是条狗。
一条特殊的狗，有着塑料的四肢、橡胶的阴茎、化纤的毛皮和金属的躯体的狗。它看上去像是一件后现代的艺术品，却灵活得像是一条真正的狗。
受够了。
“狗管家”，同学们竟然给自己取了这么一个绰号。瑟温特家族是亚瑟家族的管家，这是家族的光荣，然而自从那条狗成了亚瑟伯爵，这个光荣也变了味道，更像是铁的味道，酸中带着锈。
人不如狗，这种事怎么能发生？
“这不是你们让它发生的吗？是你们家请了律师天团，确保狗继承了伯爵的爵位。”爱德华这么说。
爱德华热爱历史掌故，说出来的话总有些凭据，这让小罗伯特很上心。他向父亲求证。
老罗伯特说：“那是你爷爷的爷爷，第一代瑟温特的事，有什么可说的呢？”
“怎么不可说？历史就是要讲个清楚。”小罗伯特血气方刚，声音洪亮，“他们叫我‘狗管家’，我可不想被人嘲笑。但在我反击之前，我得把事情弄个清楚。”
“既然你这么想知道，那就跟我来吧！”
庄园的档案馆建在古堡深处，是一栋独立小楼，小楼的外墙爬满了蔓藤，茂盛的枝叶让整座楼看上去像是一株巨大的绿色植物。
老罗伯特带着小罗伯特上楼。二楼的陈列厅里，摆放着历代亚瑟伯爵的壁画，十四位伯爵中，倒数第二位是女伯爵，倒数第一的画像则是当代亚瑟伯爵，是狗伯爵。
“所有的信息都电子化了，你想要看当时的现场吗？”
“嗯。”
法院听证会出现在小罗伯特眼前。一排排的座椅上，坐着密密麻麻的律师。法官正在宣读判决结果，“亚瑟伯爵的遗嘱有效，爱犬冈亚继承爵位有效，亚瑟伯爵财产继承有效。”
“140∶1。”老罗伯特说道。
“这是投票结果吗？”
“是律师团的比例。唯一一个反对的律师是个志愿者，刚毕业的学生。”
“哦。”
小罗伯特再次看了看投影画面，果然发现角落里坐着一个孤零零的律师。他很年轻，很落寞，很不甘，静静地看着年长同行们的狂欢。
“律师团的比例往往预示着判决结果。1∶1表示难分胜负，10∶1表示压倒性胜利，如果1∶10，那么就早早认输。律师们证明，如果不让亚瑟伯爵继承财富，那么我们就掏空了财产所有制的基础，私有财产的支配应当服从财产所有者的意愿，这是最大的公序良俗。”
“是瑟温特去雇的律师？”
“我们是亚瑟伯爵的管家，当然会插手。”
“所以的确是瑟温特帮助一条狗赢下了亚瑟伯爵的头衔和财产？”
“是律师从法律上确认了遗嘱的合法性，我们只是管家。”老罗伯特看着孩子，“让狗继承爵位是亚瑟伯爵的意愿，我们只是实现她的意愿。”
“那么我们就是狗管家，名副其实的狗管家。”
“不要理会那些冒犯的言论，他们只是在妒忌。亚瑟伯爵信托基金运作有多成功，人们就有多妒忌。特别是那些没落的贵族，不要理会他们，他们只是历史的弃儿，很快就会成为贫民，连祖上的宅子都保不住。我们要站在成功者一边。”
“但成功者是条狗？”
“不，是我们。”
“我们？”
“是的，所有亚瑟基金的运营者。亚瑟伯爵只是基金会的象征物，法律上它是拥有者，但我们瑟温特才是财富的支配者，我们和我们的同盟——你明白吗？”
“你说了这么多，改变不了我们在为一条狗工作的事实。”
“孩子，你最好称呼它为亚瑟伯爵。它不是一条普通的狗，它已经活了一百五十岁了，而且还会继续活下去。它随时可以像人一样思考，只是遵照它的意愿，我们让它保持一条狗的形态。”
“为了财富，对吧？为了支配财富，你们让一条狗变成了人造机器，成了怪物。”
“这不是事实。”
“那什么才是事实？”
“我们在实现亚瑟伯爵的愿望，我们支配财富，但这和它的愿望完全匹配，完全合法。”
“但不合乎情理。人为什么要为狗工作？”
“你不能从这个狭隘的方向理解问题。”
“这是最根本的问题，它是一条狗，而我们是人！”小罗伯特忍不住叫喊起来。
“你必须冷静下来。”
“我没法冷静！”小罗伯特快步走到门边，转身丢下一句，“去和你的狗过一辈子吧！”
他咚咚咚地跑下楼，穿过花园，穿过前厅，穿过草坪。花园里，三个女佣正围坐一圈清理着毛毯。毛毯上沾满了狗毛——伯爵没有毛，但它的伴侣有。女佣们在欢笑，她们喜欢这份轻松而悠闲的工作。前厅，侍者来来往往，正在为亚瑟伯爵准备午餐，精致的碟子盛着精心调制的狗粮，每一碟都像是件艺术品。伯爵正在草坪上玩耍，挖掘地鼠洞，两个随从跟在它身后，拿着网兜，准备在伯爵赶出地鼠后帮它抓住，好让伯爵尽情撕咬。
还好亚瑟伯爵没有咬人的嗜好。
小罗伯特冲出庄园。
回头望去，蓝天白云下，古堡显得庄重而典雅。
沮丧感涌上来。瑟温特家族像是一个笑话，自己在最昂贵的学校上学，学习了牛顿力学、相对论、现象学、国际政治关系、艺术和美，学习了人类最精华的精神文明，最后的工作却是照顾一条狗，让它享受美食和性，享受奔跑和狩猎，享受人类尊崇的眼光，享受永无休止的生命。这像是一个诅咒，瑟温特家族却无力摆脱。
在巨量的金钱面前，自由太过于奢侈了。人得在狗面前低头，因为狗的背后是一座金山。
但总有不愿意低头的人。
不为狗工作，这个世界总会有存身的地方。他坚定地上路，离开这个扭曲的庄园。
院子里，亚瑟伯爵突然停下了追逐地鼠，向着小罗伯特离开的方向望着。小主人身上爆发出强烈的气息，令它不安。
然而片刻后，它重新开始了追逐。这事情一定和自己无关，如果有关，主人就会来找自己。做好狗该做的事就好！
亚瑟伯爵趴在沙发上，面前摆放着一碟精致的狗粮，它嗅了嗅，无精打采地转过头，继续趴着。
女仆在抚摸自己的背。往常这样的抚摸总是让自己感到很舒服，就像晒着暖洋洋的太阳，让人情不自禁昏昏欲睡，在甜美梦乡里半沉半浮。
然而这一回不同，越是抚摸，自己越是头昏脑胀。
亚瑟伯爵龇牙咧嘴，扭头拨开女仆的手。
隐约间，它有一种预感，自己的生命像是走到头了。
罗伯特走进了屋子。
亚瑟伯爵想站起来，然而力不从心，只得趴着，发出一声哀鸣。
罗伯特轻轻拍了拍它的脑袋，掏出一颗蓝色药丸，“吃吧，伯爵阁下。又到了该谈一谈的时候了。”
亚瑟伯爵艰难地吞下了药丸，然后昏昏沉沉地睡去。
亚瑟伯爵醒了过来。
屋子里白茫茫一片，触目所及，看不到任何东西，这像是一个奇怪的梦境。突然之间，白色的世界里破缺了一块，一个人从缺口里钻了进来。
是罗伯特。
罗伯特关上了门，白茫茫的世界里，亚瑟伯爵和罗伯特相对看着。
场景似曾相识。亚瑟伯爵仔细回忆。
是的，自己曾经和上一个罗伯特约定，如果没有意外，瑟温特家族将维持自己的生命，确保自己得到最好的照料。延长生命，享受狗生。他终于想起了那简略的要求。
已经过去一百年了！像是只有眨眼的工夫，真的已经一百年了吗？眼前的罗伯特，应该是瑟温特家族的第六代。
那么，现在是有什么意外了吗？
“发生了什么？”亚瑟伯爵问道。
“我的爷爷曾经和您约定，如果没有重大变故，不会打扰您。现在的确有个重要的问题需要您的决断。您的生命已经无法继续维持，虽然技术团队竭尽全力，但您的神经细胞已经积累了太多的基因损伤，无法继续修补。这意味着，随着时间推移，您的神经网络将逐步衰退，您将无法再过健康的生活。”
最近的一些日子在脑海中一掠而过。是的，生命的火逐渐熄灭，生活也渐渐失去了趣味，像是一块被嚼过上百遍的骨头。亚瑟伯爵感到一阵悲凉。
“我要死了？”
“没有那么糟糕，只是您将步入衰退。从前您的机体衰退，我们给您更换了躯体，您现在拥有一个长生不朽的躯体。但神经细胞无法不朽，也无法更换，如果我们重置神经细胞，意味着您将忘记从前的一切，重新开始。无论是对我们还是对您，都意味着推倒重来。”
“这是什么意思？”
“意思是我们可以利用生物学技术构造一个新的大脑，然而它不会拥有您的记忆，也和现在您的思维方式完全不一样。例如，它不会记得亚瑟十三，您的老主人。”
亚瑟十三！亚瑟伯爵想起了老主人，遥远的记忆已经模糊，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温馨，他不由得发出一声呜咽。
“技术团队目前仍旧可以继续维持您的大脑存活，但您的记忆力会一天不如一天，您的各种感觉也会衰退，到最后会衰退到无法维持基本意识的地步。所以今天是最后的机会，您仍旧拥有完整的意识，可以清醒地做出决断。”
“你还没有告诉我，究竟是什么决断。”
“将您的大脑数字化，从此您可以永生。”
“数字化？”
“是的。技术人员会对您的大脑进行一次扫描，在这个过程中，您的大脑将被摧毁，一个数字的大脑会被构建出来。您将再次拥有一个健康的躯体，比您现在的身体更健康，甚至如果您想要成为一个人，也并不是不可以。”
“我不想成为人。”
“嗯，我只是说，如果您有这样的意愿。”
“我可以继续享受美食、追逐猎物、领导同伴……找到伴侣吗？”
“完全可以。这已经经过了验证，超真实，您绝对不会感到和生活在自然之中有什么分别，只要您活动的范围不要太大。”
“不会太大，一个庄园就够了。”亚瑟伯爵急忙回应。自己几乎十多年没有跨出过庄园，外边的世界怎么样，完全不用在意。
“一切都会按照亚瑟庄园的模样打造，一切都很自然，就像从今天到了明天。”
“很好。”亚瑟伯爵有一丝欣喜，“从此之后，我再也不用担心衰老和死亡了吧？”
“是的。”
“你已经准备好了？”
“是的，扫描团队已经在前厅等着，就等您的决断。”罗伯特微笑着看着亚瑟伯爵。
“你比我自己更了解我。”
“为您服务是瑟温特家族的荣幸。”
亚瑟伯爵有几分感慨，自己是一条狗，得到人类这样的忠诚，似乎已经是狗生的极限。而这一切，只是因为老主人把遗产全部留给了自己。
“我现在拥有多少财富？”亚瑟伯爵想起了这个重要的问题。
“您有二十万亿的资产。”
“多少？”亚瑟伯爵疑心自己听错了，“二十万亿？”
“是的。既然您问起这个问题，我可以稍稍解释一下，过去一百年间，发生了许多事，其中包括两场世界大战，您名下的信托基金都投注在正确的一方，这让您的财富翻了二十倍。然后，最重要的是，您名下的千千世界，这是个虚拟世界，占据了虚拟产业百分之七十的市值，这让您成为世界首富，远远超出其他富豪。毕竟，您和其他富豪不同，您没有任何不良癖好，而且全心信赖投资专家，因此您的财富在持续不断地积累。”
罗伯特的话听上去像是恭维，似乎又不是。
不管怎么说，两百亿还是二十万亿，对于一条狗来说区别都不大。
“帮我管理好财富，我没有别的要求。”
“一旦您永生，这将是瑟温特家族永远的事业。”
“那么开始吧！我现在就想变得健康，长寿，永生……”
“您只需要闭上眼睛。”
亚瑟伯爵带着无限的期待闭上眼睛。
“干得漂亮！”罗伯特举着酒杯，轻轻地在爱德华的杯子边缘碰了一下。
两人微笑着抿了一口酒。
“还记得那一天吗，爱德华？那天你骂我是‘狗管家’。”罗伯特似乎漫不经心地说。
爱德华一下子警惕起来，“你说什么，我可从来没有那么说过。”
“你的确说过。但不要紧张，我不是来向你讨公道的。你，还有那些同学，的确没说错，我们家族的确是‘狗管家’，但从今天开始就不是了。”
爱德华松了口气，举了举杯，“嗯，祝贺亚瑟伯爵的数字永生。”
“是你领导着律师团队证明了数字生命的延续性，所以感谢你，你让亚瑟伯爵永生了。你让一条狗永生了。”
爱德华一阵尴尬，不太明白罗伯特究竟想要说什么，端着酒杯，喝也不是，不喝也不是。
“它永生了，它却又不存在了，这真是绝妙的主意。你解放了我，解放了瑟温特家族。”
罗伯特突然哈哈大笑，“但是，你把这个世界绝大部分的人，都变成了‘狗管家’，永远地变成了‘狗管家’。”
“罗伯特，这不是重点。”爱德华试图辩解。
“亚瑟伯爵信托基金，就是全世界。你能摆脱它的影响吗？我用我的前半生做了尝试，没有成功。我想，任何人都不可能成功，除非他主动和社会隔绝。这本来可以随着亚瑟伯爵的死亡而结束，但你的天才提议让这件事永远不会停下。”
“这是我们共同的愿景。”
“没错。”罗伯特笑着碰了碰爱德华的杯子，“欢迎成为‘狗管家’的一员。”
“你醉了。”
“我没醉，我爱说实话。”
爱德华走了。
罗伯特醉眼蒙眬，扫视着屋子。
桌上放着半瓶酒，还有一个方盒子。
罗伯特注视着方盒。这盒子里住着一只两百岁的狗，家族六代人曾经陪伴过的狗。从法律上说，它永生了。它将永远快乐地生存下去，直到人类社会颠覆的那一天。
五十年前，在离开这座庄园时，他没有想到自己竟然还会再回来，更没有想到事情会是这样一个结局。但这样挺好的，亚瑟伯爵是一条狗，没有谁比自己更清楚一条狗想要什么。奇奇怪怪的说法在坊间流传。有人说吃了亚瑟的大便可以像它一样长生不老，有人甚至应聘仆人，只为偷一块狗大便。然而亚瑟伯爵早就没有大便了，一百年前就没有了。有人成立了亚瑟神教，把亚瑟伯爵当作神来供奉。狗头神在古埃及有过，但谁也想不到竟会在二十四世纪的今天复兴。只不过这位神明从掌管生死，变成了掌管财富。甚至瑟温特家族都逃不掉谣言的旋涡，过去十多年，至少有十六起诈骗被警方通告，使用的名义都是罗伯特·瑟温特，这个家族使用了六代的名字。更糟糕的情况是，如今的亚瑟城堡已经成了一座名副其实的军事堡垒，围墙外边，各种摄影器材里三层外三层，其中还夹杂着致命武器。这是因为一种革命理论认为，干掉狗伯爵，就可以创造新世界。让亚瑟伯爵交出财富或许是一条退路，然而亚瑟伯爵做不到，因为所有的财富都在信托基金中，它只是名义的主人。为了保护神圣的私有财产而制订的法律，无法推翻自己。
世上的事就是这么神奇。当年第一代罗伯特·瑟温特为了让自己获得被视为人类的资格，不惜将寿命限制在七十岁，才勉强得到承认。而亚瑟伯爵作为一条狗，根本不想成为人，却被人当作神一样崇拜，不仅有做人的资格，还有做神的资格，甚至可以永生，永远地享有一座狗的天堂。
区别大概仅在于是否拥有财富吧！
还好这一切终于走到尽头了，不用再拧巴下去。
亚瑟伯爵竟然神奇地变成了一块压舱石。这个社会的一半财富归属于它，是神圣的私人财产，却被亿万人享用。狗并不在意人们使用它的财富，这真是太好了。而且它还能永生，真是好上加好。最妙的是，自己永远也不用再看见它。
他举起杯子，在方盒的边缘碰了碰，“伯爵阁下，干杯！祝您一切安好！”
罗伯特·弗里曼走出了庄园。他想，自己应该不会再回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