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证券行里的其他几个合伙人,都坚持让安森今年夏天时出国度假。他们说他差不多有七年没休过假了,整个人都萎靡不振的,正好可以趁机休整一下。安森没有同意。
“我要是走了,”他断言道,“就再也不会回来了。”
“那怎么能行呢,老兄。三个月之后,你还是得回来,等到那时,你已经焕然一新了,所有这些坏情绪都会一扫而光。你会像从前一样生龙活虎。”
“不。”他固执地摇了摇头,“我一旦停下来,就不会再回来工作了。我一旦停下来,就意味着我已经放弃了——那就完蛋了。”
“我们不妨试一试。总之,一切随你的心意,哪怕花上半年时间都没问题——我们相信你不会离开我们的。因为呀,你就是个工作狂,闲着你就浑身不舒服。”
他们帮他把行程安排妥当。他们很喜欢安森——事实上每个人都喜欢安森——但他渐渐变得和从前不一样了,那种转变使办公室都笼罩在压抑的氛围里。从前的他,对工作有持之以恒的热情,对高层领导和基层员工一样体贴照顾,还有那朝气蓬勃的饱满状态——然而,在过去的四个月里,他整日焦虑不安,早把那些品质消磨殆尽了。现在的他,看起来和一个烦躁易怒又悲观厌世的中年男人没什么两样。不管是哪笔交易,只要他参与了,除了拖后腿,就是添麻烦。
“我要是走了,就再也不回来了。”他说。
就在他上船出发的三天前,波拉·莱金德尔·哈格蒂不幸在分娩时死亡。那段时间,我们俩总在一起,因为我们正一同越洋旅行。我和他做了这么久的朋友,这是他第一次对我隐藏了自己的感受,没有流露出一丝一毫的情绪。外人看起来,他满脑子想的都是他已经三十岁了——有时候我们正谈着别的事,他会不自觉地把话题转到这上面去,提醒你注意这个变化,随后便沉默不语了,仿佛他刚才说的话,需要独自沉思好一会儿才能全部消化。和他的合伙人一样,我也对他身上的变化感到惊讶不已,但让我高兴的是,“巴黎”号游轮已经扬帆起航了,它会驶向一个全新的世界,把他的一切都远远抛在身后。
“要不要来一杯?”他提议道。
我们走进酒吧,带着起航之日特有的高昂情绪,点了四杯马提尼鸡尾酒。刚喝完第一杯,他看起来就不同了——他突然探过身,拍了拍我的膝盖,脸上那种高兴的神情,几个月来我还是第一次看到。
“你看到那个戴红色礼帽的姑娘没有?”他问,“她小脸红扑扑的,出发那天,我看见两个警察赶来跟她告别呢。”
“她的确很漂亮。”我赞同地说。
“我去乘务长办公室查过她的记录,你猜怎么着,她是一个人上的船,什么旅伴都没有。我等下就去楼下的餐厅,让服务员好好准备一下。今晚,我们要和她一起吃晚餐。”
过了一会儿,他起身离开了,没等时针转完一圈,他就和她并肩在甲板上悠闲地散步了。谈笑风生间,他看起来那么的自信、明朗。她的红色礼帽,在碧绿海水的映衬下显得格外鲜艳。她不时地仰起脸看着他,亮丽的短发随之摆动,迷人的微笑中写满了快乐、好奇和期待。晚餐时,我们喝了香槟酒,大家都特别开心——后来,安森意犹未尽地去打台球,有几个人看见我和他在一起,就向我问起他的名字。我回房睡觉时,他和那个女孩还一起坐在酒吧的长沙发上畅谈不休。
在旅途中,我见到他的次数不如希望中多。他其实不想让我落单,本来打算再找一个人,好安排一些四人双打类的娱乐活动,可惜人没能凑齐,所以我只能在吃饭时见到他了。不过,他有时也会找我一起去酒吧喝杯鸡尾酒,对我说起那个戴红色礼帽的姑娘,还有他们之间浪漫又刺激的经历。那些事经他一讲,没有一个不引人入胜、妙趣横生的,讲故事他最在行了。我为他感到高兴,因为他终于还原本色了,至少恢复成了我眼中的他,这让我感觉舒服多了。在我看来,他只有在爱中才会感到快乐,与他相爱的姑娘会像铁屑对磁铁那样热烈地回应着他,帮他找到真实的自己,让他的生活充满希望。那种希望具体是什么,我也说不清楚。或许她们让他觉得:这世上总有一些女人,会用自己最灿烂、最稚嫩、最珍贵的时光,来照顾和保护他内心的优越感吧,因为那是他最珍视的东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