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之前的之前
如今鲜有人知道,津港市律师行业的出现,比中国大部分城市都早。一九七九年,中国律师制度恢复重建。一九八三年,中国第一家律师事务所在深圳蛇口成立,执业律师十五人,其中四个来自津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末期,这四人回到家乡,成立了津港市第一家律师事务所。
这四人性格迥异:一个开朗,能迅速跟所有人打成一片;一个理性,熟悉所有法律法条;还有一个非常强势,说一不二,是所有人的大哥;第四个则沉默寡言,瘦瘦高高,戴一副厚厚的眼镜,让人琢磨不透。在破旧的集体宿舍里,他们一次又一次地探讨着将要成为什么样的律师,憧憬着津港法律行业的未来。这样的探讨,往往会持续半个通宵。
当时的津港与其叫作城市,不如说是临海的小县城。它最主要的经济支柱是渔业,没有重工业,没有农业,当然,更没有法律行业。所以这家律所最初也不算兴盛,只会偶尔进行诉讼、辩护和法律援助业务。直到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中期,对外贸易发展起来,一些制衣和造船行业的公司开始需要进行合同文书方面的法律咨询。再后来,当经济进一步腾飞,银行和税务机构也开始需要外聘常年法务和法律顾问,市场对职业律师的需求逐步增大。
当常住人口从七十万到超过七百万,这座城市就从蹒跚学步的孩童生长为野蛮的巨人,长出庞大的躯干和双手,而法律行业如同血管和经络,在其间蔓延出轨迹。那四人的律所开始拥有越来越多的律师,越来越多的业务,他们也从面容青涩的新人律师,逐渐成为资深律师乃至行业的领头人。“要成为什么样的律师?”这个问题太过幼稚,不会再有人问。他们建立的,是整个法律行业的规则,这套规则与这座城市的扩张相互缠绕,与这座城市相互驯服。
然而,人与人本就是不同的。狼与虎的幼崽可以一同长大,但当它们成熟,就无法一起捕猎,甚至会互相仇视。
新世纪之交,他们的律所接连经历两次分裂。
活泼的那个和理性的那个一起,离开了原律所,创建了一家新律所——从他们的名字里各取一字,名叫德志。德志所在津港站稳脚跟之后,沉默寡言的那个也离开原本的“大哥”,投奔他们。一年之后,他成为德志所的主任,他的两个朋友一个离开了法律行业,一个提前退休,离开津港。同年,他们的“大哥”经人举报入狱。于是,最不起眼的那个摘下眼镜,成为上位者。
在所有人聚焦于他三位朋友的分合时,他蛰伏着,在大学任教,走的是种树的路。法院、检察院、律师,跟法律有关的行业,到处都是他的门生故吏。倘若再多几分留心,则不难发现,“大哥”入狱的案子,主审法官和公诉人都是他的学生。而另外两人的提前退休和转行,亦都是发生在和他的某次争吵之后。
他的学生,他学生的学生,占据越来越多重要的职位。当树木成长为森林,就覆盖整片土地,他于是成为学术泰斗,以及唯一的祖师爷。
从那时开始,人们只见识他的方式。他们看清他做事的手段,看到他盘根错节的势力,服从他建立的规则。从那时开始,大家叫他“主任”或者“老爷子”,不太有人叫他的本名。想起这个,他也偶尔有些失落,好像大家都不会记得,他叫旷北平。
这之后的十年里,德志所是津港市最大的律所,旷北平是津港律师界唯一的元老。然而当雄狮苍老时,年轻力壮的狮子会蠢蠢欲动,发起挑衅。第十年,旷北平在换届选举时,被两个毛头小子赶下主任的位置。
狮子虽已苍老,余威尚在。旷北平并没有就此退休或者销声匿迹。次年,金馥律师事务所成立,旷北平是主任合伙人,其他合伙人都是他多年的门徒、研究生,以及心腹。德志所离开了旷北平的庇荫,却未在那两人的手中式微,同样稳步发展。
年长的狮子等待时机,想将年轻的反叛者赶尽杀绝。年轻的狮子则虎视眈眈,抿起嘴唇,不露利齿,却随时准备撕咬。从表面看,事情不过如此。
可是,事情不止如此。
当年赶走旷北平的两人,其中一个所觊觎的的确是领地、权力和旷北平多年的基业;但另一个人并不是。他所在意的,是旷北平和他的朋友们年轻时那些幼稚的提问。这些提问指向对意义的质询,是一种比野心更大的东西,名为希望。比起他那雄心勃勃的伙伴,旷北平更厌烦这个人。
在意那种东西的人,要的不只是权力与地位,而是另一个系统,另一种方式——天真,幼稚,自不量力。
乔绍廷。
每次咀嚼这个名字,旷北平都会感觉指尖或者是舌头外侧被什么东西硌到。
对于乔绍廷,旷北平的理解非常正确,或者说,直到三月一日之前都非常正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