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放弃之后
晚上九点,指纹咖啡卫生间内,乔绍廷理过发,刮净了脸上的胡须,换了身廉价却很干净的休闲装。他看着镜子中的自己,双手扶着洗脸池,努力想挤出个热情灿烂的笑容,却越努力越做不到。他干脆不再尝试,沉着脸看着自己。千盛阁的案子让他短暂地忘记了自己那些烂摊子,然而现在,这些事又都向他涌来。
放弃和妥协的滋味他体会到了,很糟。根据下午旷北平的态度,即便自己愿意退让,旷北平也不会收手。
但现在好像也没有别的路可走。
咖啡厅卡座里,乔绍廷坐在唐初对面,脸上挂着在卫生间里反复演练过的微笑。事实上他不想笑,小朋友摔跤之后,总要到家长面前才知道哭,乔绍廷此刻的感觉一模一样。他想拉着唐初逃跑,逃到二十五岁,到火星,到只有他们两个的地方,哪里都行。可乔绍廷还是笑着。虚假的笑容,是此时他能给出的最好的东西。反正任何事都是一回生二回熟,向唐初隐藏自己的状况,把她推开,这样的事,三十七天前他就做了。现在情势更为糟糕,他当然能再来一次。
唐初翻着手里的酒单,明显对这笑容有些困惑:“咱们还是喝……拉森?”
乔绍廷敲敲自己面前的咖啡杯,示意自己喝这个就行。他笑容不变。
唐初微微皱眉,要了杯白啤,问乔绍廷出来为什么不提前打招呼,也不让自己去接。
乔绍廷语气轻松,脸部因维持夸张的表情而僵硬:“那会儿的样子比较狼狈,不想让你看见。”
“家里那边……”
“我回去看了一下,都好。老爷子也没起疑心。”他继续对答如流。
“你在里面是不是受了不少罪?那时候说家属也不能去探视。”
乔绍廷笑得更起劲了,端起咖啡,和唐初的酒瓶碰杯:“哪有那么夸张。这是分局的看守所,你当是渣滓洞啊。”
唐初喝了口酒,轻轻叹气。他还是这样,报喜不报忧,好面子死扛。那天她还纳闷乔绍廷怎么忽然转变态度,同意离婚,过了没多久,他就进了看守所。
眼看着唐初抿起嘴唇,快要说出关心的话,乔绍廷想起自己的来意,转开眼神,一脸不羁:“我洗心革面了,现在是一个全新的我。你看我今天都不陪你喝酒了。”
唐初原本把酒瓶举在嘴边,听到这话,又放下了,脸色有些变化。这是什么意思?
“我并不喜欢喝酒,之前喝酒是为了陪你开心。我现在发现,其实完全没必要这样做。我就是不喜欢喝酒,为什么还要陪着你喝?”乔绍廷说出违心的话,破罐破摔自有其快感。但怎么都好,总之现在的状况,他更不能让唐初靠近自己。
唐初把酒瓶放到桌上:“你一直都可以和我明说的。”
乔绍廷继续笑:“好面子死扛嘛。我不扛了,真的,我觉得好累。离婚协议你签好了吗?”
唐初垂下目光:“我没带。我想着,你刚遇到这种事,我们最好还是……”
“多虑了。离婚是出事前咱俩就商量好的,不算你落井下石。”
唐初这回信了,乔绍廷就是个混蛋。过不去的难处,要面子死扛……那都是自己多想。她深吸口气,拿起酒瓶,一口气喝下半瓶多,对服务员招了招手:“结账!”
见服务员没听到,唐初从包里掏出二十块钱,放在桌上。她站起身,又掏出一个厚厚的文件袋,往乔绍廷面前一扔:“你在看守所那会儿,这个快递寄到家里了。以后跟你身边的人说一声,东西不要往我那儿寄。等签完字,我会把离婚协议寄到你们事务所。有时间记得看看阿祖。”
说完,唐初离开咖啡厅。
乔绍廷盯着手里的文件袋,发了会儿呆。他把那二十块钱拿过来,在手里展开,反复端详。
晚上十点,狭小杂乱的出租屋内,萧臻两脚搭在沙发背上,身子窝在沙发里,几乎成倒立状躺着,手边摊放着千盛阁酒楼的案卷。她的室友叫李彩霞,看起来比萧臻还年轻几岁,一张娃娃脸,正把拖把戳在桶里,练钢管瑜伽。
“你今天见着乔绍廷了?真人怎么样,帅不帅?”
“我见到的那个版本有点儿落魄,七十分吧,估计梳洗打扮之后能有七十五分。”萧臻说着,举起受害人的骨三维成像片,若有所思,“人挺好的,就是感觉有点儿丧。”
“他对你没兴趣?”
“我觉得他对任何人或事都没什么兴趣。”
李彩霞拽着墩布棍,一边转圈一边看天花板:“性冷淡风,我喜欢……”
话音未落,她就和拖把一起摔倒在地。没几秒钟,她又若无其事地翻身盘腿坐在地上,重新把拖把拿在手中。
萧臻在沙发上翻了个身:“他今天旁听我开了个庭,结果我生生在偶像面前把案子办砸了。”
李彩霞继续坐着,开始拖方圆两米之内的地。
萧臻边想边试探道:“其实我还是有机会扭转局面的。我在想要不要这么做。”
李彩霞盯着她看了一会儿:“违法吗?”
“应该算不上。”
“违反职业道德和执业纪律吗?”
萧臻眨了眨眼,没说话。
“乔大律师没像人生导师那样,指点指点你?”
“他似乎不是那种人。”萧臻想了想,补充道,“但这也意味着我必须自己做这个决定。”
李彩霞冲萧臻伸出拳头:“怕什么,我的小臻臻,你一向如此,不是吗?”
萧臻笑着和她碰了下拳:“没错,一向如此。”
乔绍廷坐到吧台旁,把文件袋扔在桌上。吧台里,韩彬在背对着他收拾杯子,头也不回:“还要咖啡吗?”
“喝点儿别的。”
“拉森?”
乔绍廷没说话。
韩彬从酒架上拿起拉森和酒杯,放在乔绍廷面前,给他倒酒。乔绍廷可真行,老婆在的时候故意不喝,把人家气跑了,又一个人喝上闷酒。
乔绍廷把杯中酒一饮而尽,放下杯子:“任何人在看守所住一个多月,都有心情不好的权利。”
韩彬给他倒第二杯:“听所里的人说,你今天回去的时候一副落魄相。为了见爱人,你特意去理发、洗漱,还换了衣服。”乔绍廷酒喝得飞快,又放下空杯子,双手一摊:“没准我是怕衣冠不整,会被这家店轰出去。”
韩彬笑笑。唐初来之前,乔绍廷衣服的袖子是挽上去的。在她进门的时候,乔绍廷又把袖子放下来了。他是怕让唐初发现他没戴结婚时的那块表。其实他很在乎她。
“她也在乎我。除了她和我爹,这世界上应该没几个在乎我的人。”乔绍廷侧过头,看着自己在酒杯上的倒影。
韩彬笑着拿起烟,点上:“别这么悲观,我也挺在乎你。”
乔绍廷语气敷衍:“对对对,还有咱们德志所的全体同人,都挺在乎我的。”
说着说着,乔绍廷一侧头,忽然发现,快递文件的寄件人是邹亮。他微微一惊,停顿了动作。
乔绍廷从文件袋里面拿出一摞资料。看着那沓资料,他的表情越来越惊讶,最后,乔绍廷拿起资料中夹着的小纸条,盯着纸条上的话,呆住了。
韩彬抽着烟,一言不发地看着他。
过了好久,乔绍廷深吸口气,把纸条和材料都收回文件袋里,拿起酒杯,仰头干了。再开口时,他的声音、语气,都和刚才大不相同。
“旷北平不会放过我,他应该也不会放过章政,还有咱们所。当然,也许看在你爹的面子上,他会放过你,韩律师。”
韩彬低头掐着烟:“那我倒挺希望他别放过我……说起来,乔律,你的手表去哪儿了?”
乔绍廷琢磨着他的话,表情显得越来越放松,还带上了许久未见的笃定:“手头有点儿紧,那块表我当了。”
韩彬正转身去拿酒柜那箱安克雷奇,听乔绍廷这么说,又把箱子塞了回去。他转身拿起拉森的酒瓶,给乔绍廷倒酒,和他对视:“那我猜,你无论如何都要把它赎回来。”
官亭湾水库旁的海边晨练步道,天才蒙蒙亮。
乔绍廷站在山崖边,望着远处天边的晨曦,又低头去看山崖下的水库。他仿佛看见朱宏被困在铁笼中苦苦哀求。王博指着朱宏大声威胁,冲旁边的雷小坤一挥手,雷小坤上前一脚踹在铁笼上,铁笼从山崖坠入水中。
手机响了。乔绍廷接通电话。是章政。
“我刚得到消息,大概几小时后就会正式通知你。律协接到投诉,说你通过邹亮违法调取银行单据,侵害他人隐私,你的执业证被暂扣了。律协会对你进行听证。”
“我怎么一点儿都不觉得意外?”乔绍廷毫不在乎。
“你现在彻底没有执业资格了,洗洗睡吧。”
乔绍廷没再说什么,挂断电话。他从快递文件袋里掏出那张纸条,借着天边的晨曦,又读一遍。
“撞了南墙也不回头这德行,从小到大,你就没变过。”
他的“兄弟”,他的对手,甚至是他瞧不起的人,都以为他不会放弃。可他自己知道,他放弃过。乔绍廷攥着纸条,坐在悬崖边上,直愣愣地看着官亭湾的水面。掺杂着自我厌恶的悲愤呼之欲出。
那团火又烧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