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旷北平
下午一点,萧臻看着电梯门打开。
黑色皮质沙发,柔软,将手指压上去,会陷入半个指腹。玻璃茶几上放着一次性纸杯,里面是开水,如果直接拿起来喝,她不会知道自己被烫到了喉咙。先天性无痛症是一种极为罕见的常染色体隐性遗传病,其临床特征为患者自出生以来,任何情况下身体的任何部位均感觉不到疼痛。痛感和触感能帮人确认很多东西。无痛症意味着成为一只没有回音定位系统的蝙蝠,所有的石子都扔进深潭,没有回声,不拍击水面。萧臻时常觉得,就是因为有这样的疾病,她才比别人都更在意“坐标”。
旷北平大步走出电梯,一米九的身高将周遭的物体都衬托得很小。他穿白色休闲装,灰白色头发十分浓密,肩膀很宽。来面试之前,萧臻在网上见过他年轻时的照片,眼前这个人和三十年前那个戴黑框眼镜的瘦高竹竿,区别未免太大。
即便两腮的肉稍稍下垂,显得老态,旷北平也很英俊,举手投足像个加大号的息影电影明星。之前看照片的时候,萧臻没意识到这点。
跟在他身后的矮个子一路疾走,为他推门、提包,因太过周到而显出谄媚。这是旷北平的合伙人薛冬,外界都说,这是个唯利是图的小人。然而,人都是综合体,当一种特质以压倒性的样貌成为某个人的标签,那就免不了有塑造的成分。追名逐利之辈最爱将情怀与梦想贴在脑门。
萧臻看着薛冬,想起为秦王灭赵的大将军王翦。王翦表现得爱财如命,方能手握重兵,在多疑的秦王眼皮底下生存。或许薛冬对旷北平也是一样,谄媚、爱财的真小人,反倒会让旷北平放松警惕,觉得安心。
如果萧臻没记错,这人跟乔绍廷和章政是大学时代的兄弟。六年前,旷北平被迫离开德志,薛冬几乎在同一时间从原本的事务所离职。所有人都以为薛冬要去德志当合伙人,谁都没想到,他选了金馥。
“主任,您多虑了。章政这次去律协参选,无非就是想表个姿态,让大家觉得他德志所有能力跟咱们一较高下。至于什么‘十佳律所’或是韩松阁的儿子,在竞选中起不到什么助力。”薛冬边小声说话,边从待客区走过。旷北平侧头瞟他一眼,没有接话。见旷北平回来,前台秘书和里里外外的律师纷纷起身恭迎。旷北平一副大家长派头,深沉和蔼,朝众人摆手。
刚才训斥实习律师的那个合伙人也从办公室小跑着出来,毕恭毕敬跟旷北平打招呼。
萧臻想起来了,这人是旷北平的研究生付超,从进入法律行业那天开始,他就一直为旷北平鞍前马后。要说办事能力,他可能不如律所的助理,但要说对旷北平的忠诚,那很难有人和他比肩。
“小付啊,什么时候回来的?还顺利吗?”
“一提您的名字,从看守所到刑庭,一路畅通。”
旷北平笑着轻拍他的肩膀:“那是因为你办案得力,与我有什么相干?”
观察着这些,萧臻忽然感到无聊。所有事都和她没什么关系。人们行走,说话,打出个大大的哈欠,往垃圾桶投掷瓶子……人世间的一切,好像都和她没什么关系。失去痛感,关联感就也变得奢侈。因为没有坐标。
跟乔绍廷的短暂交集,在萧臻脑海一闪而过。
那次是个例外。
一路播撒圣恩之后,旷北平走进办公室。薛冬跟付超打个招呼,又朝助理递个眼色,独自随旷北平进屋。
关上门,一转身,旷北平的脸立刻沉了下来。六年前,德志所主任换选,章政投自己一票,也号称是“表个姿态”,结果就是现在章政成了德志所的主任,公开和旷北平唱起对台。
见薛冬低头不语,旷北平露出和蔼的笑容:“也许你说得对,毕竟你和章政、乔绍廷是一个宿舍出来的,可能你更了解他们。”
“要我说,章政没那个魄力。不管是当初还是现在,真正敢对您亮刀子的,只有乔绍廷。”薛冬还是没抬头,一副全心全意为旷北平着想的样子。
听到乔绍廷的名字,旷北平笑得更显和善:“真正有资格上华山论剑的,可不是这种对谁都敢亮刀子的小刀客。”
“所以,主任,德志所有个致命的弱点。”
旷北平坐到办公桌后,一抬眼,向后一靠:“乔绍廷?”
“绍廷在行业里确实是顶尖的,就是带刺。虽说这些年已经被磨得差不多了,但比起章政那个滑头,他还是有棱角。章政对他这一点可以说是又爱又恨。他既想利用这一点大杀四方,又非常担心这把双刃剑给自己惹麻烦。”
“那你的意思是说……只要摆平了乔绍廷,就相当于摆平了章政和德志所?”
薛冬微微一惊,他那话怎么听都不是这意思,旷北平想这样解读,只可能因为旷北平是这个意思。
“我只是想说,章政和绍廷,恐怕不完全是一条心。”薛冬说。
旷北平似乎看破他的心思,笑了:“你跟他俩也不是一条心吧。”
薛冬略带紧张,也笑,把见风使舵的小弟扮演到底:“当然,在学校那会儿,他俩还到处找论文抄呢,我已经拿到双学位了。层次不同,玩不到一起去。”
薛冬感觉自己暂时通过试探,至于乔绍廷,那就不好说了。
* * *
乔绍廷还不知道有什么在迫近,把车停在幼儿园对面,急匆匆往里跑。刚到门口,他就看到一群家长在往外走。他懊恼地叹息一声,又迟到了。
他的妻子唐初高挑挺拔,十分白净,在人群中很是出挑。乔绍廷看着她的侧脸,长叹口气,尽量不去想即将到来的战争。
唐初也看到乔绍廷,几步就迎上前,微微冷笑:“哟,乔律师,您这是百忙之中抽空来的吧?可惜,演出结束了。”
乔绍廷难掩愧色,一向利落的口才也变得不太好用:“我……那我进去跟阿祖……”
唐初用孩子们要睡午觉的借口拦住他,然后绕开乔绍廷,走向自己的车。乔绍廷看看幼儿园的方向,又看向唐初的背影,纠结数秒,追上去解释:“我今天那个刑庭的时间改不了,真是紧赶慢赶……”
“没关系的,理解。离婚协议拟好了吗?”
乔绍廷的理由,唐初太熟悉了。“庭审时间改不了。”“时间来不及。”她听得太多,懒得追究,更何况两人关系已经到了这一步,她就当没听到。
提到离婚协议,乔绍廷的肩膀就更耷拉一些,他颓然地回避唐初的眼神:“这事还能不能再谈谈?婚姻又不是过家家,这老结了离,离了结的……”
“婚姻不是过家家这句话,我转送给你。你这一天到晚都见不着人,我本就是丧偶式育儿,离了也没什么区别,没准还多个偶尔能帮上忙的前夫。”唐初说着,找到自己的车,按下钥匙。
乔绍廷急了,又追几步:“什么叫丧偶式育儿!我忙归忙,可甭管多晚回来……”
唐初站定转身,看着他,抱起胳膊。乔绍廷说不下去。
不管多晚回来,乔绍廷都会到儿子床边,替他掖掖被子,把玩具或零食放在床头。可孩子那会儿睡着了,感觉不到。而他打发下属买的那些昂贵商品,也不能替代父爱。他做这些,或许能感动自己,或者能自欺欺人说自己还是称职的父亲,但那都是源于他自己的需要罢了,唐初和阿祖需要的是陪伴。类似的对话不是第一次发生,唐初不抱期待的眼神,乔绍廷这几年也越来越经常看见。他深吸口气:“也许你说得对,如果是这样的话,我可以……”
“你不可以。乔律师,就像今天,我相信你在百忙之中尽可能抽出时间赶来,我真的相信,但你就是没做到。演出结束了。在咱俩第一次结婚的时候,我们就有过约定,过不下去就分道扬镳,别勉强。”
乔绍廷不知道自己是什么表情,失落,麻木,还是伤心。跟此刻的他自己一样,那些刑事诉讼的被告也经常说“下次一定痛改前非”,但他们一定还会二进宫。手机响了,来电显示“邹亮”,乔绍廷一阵烦躁,直接挂断电话,继续苍白地申辩:“我知道这些年你兼顾孩子和工作不容易……”
唐初笑了:“兼顾孩子和工作?我从来就做不到。你怎么就天真地相信我能够兼顾,或者我就应当能兼顾呢?乔律师,为了照顾孩子,我得从临床退下来,申请去科室值夜班,我不得不放弃去北京普外进修的机会,即便这样,我还得时常让爸妈放弃出国旅游过来搭把手。你我的一天都只有二十四小时,轻重缓急,不过取舍。我做了取舍,你也做了。”
说着,唐初一声轻叹,上前一步,轻轻抚摸乔绍廷的脸:“看你每天风尘仆仆,一脸疲惫,我也心疼。我知道,自从做了德志所的合伙人,你就上了高速轨道,停不下来,甚至是身不由己。你的心意,我懂,你只是做不到。乔绍廷也许可以,但乔律师做不到。”
乔绍廷呆住,法官用最柔美的声调宣布死刑判决,也不能改变判决结果。
他想道歉,但唐初不需要。他也想解释,但没什么可解释,唐初都懂。他还想辩解——孩子的汇报表演当然重要,但官司也重要,这有点儿不一样。可他也不敢这么说,他隐隐知道,正因为他会想用“不一样”来申辩,唐初才会失望。
手机又响了。唐初垂下手臂,后撤一步:“快接电话吧。离婚协议记得发我。”
乔绍廷黯然地看着唐初上车,抬手接通电话:“你他妈真够烦的,钱不是给你了吗!”
“绍廷,是我。严秋。”
“哦,不好意思,我还以为是……”
“方便的话,能跟你见个面吗?我想和你谈谈。”
萧臻看着薛冬从主任办公室出来,关上门,如释重负,松口气,走回自己的地盘,一进门就陷进座位,焦虑又疲惫,搓着脸。
她看见付超又在训实习律师。
第三间合伙人办公室的门打开,合伙人抱着一摞卷宗匆匆出来,胖乎乎的,一派憨厚,拍着付超的肩膀,指着主任办公室,眼睛却瞟向玻璃幕墙里的薛冬。
迎面,薛冬的助理走过来,对萧臻说:“萧律师,薛律师可以见你了。”
薛冬办公室门口,助理敲敲敞开的门:“萧律师来了。”
薛冬挂上电话,坐回办公桌后,低头翻看萧臻的简历,眼皮都没抬:“不好意思,萧律师,久等。”
萧臻注意到薛冬心不在焉,没吭声。薛冬则完全没意识到萧臻的沉默。
很快,薛冬翻完简历,抬起头来:“萧律师的工作经历还挺丰富,不过我看你做专职律师还不到半年。”
“是的。”
“为什么想来我们所?”
“在咱们津港,只有金馥和德志算得上顶尖的律所,我想大部分求职的律师,都会希望来这里。”
“对啊,不还有德志吗,为什么要来这儿?”
“简历我都有投,咱们所先通知的面试。”萧臻笑笑。
薛冬被噎得一愣,随即也笑了:“我喜欢你的诚实……可能还有耿直,萧律师。”
说着,他上身前倾,又翻开萧臻的简历:“问句题外话,你觉得津港最优秀的律师是谁?”
“乔绍廷。”
不忿的神色一掠而过,薛冬笑着:“也对,‘全国十佳律师’之一嘛。这样,去掉这个头衔,你觉得津港最好的律师是谁?”“乔绍廷。”
* * *
旷北平办公室,刘浩天——也就是萧臻看到的憨厚胖子——把卷宗放在桌上,都是乔绍廷正经手的案子。
旷北平瞟了一眼小山样的卷宗,摆出恨铁不成钢的家长模样:“看看,同样都是我带出来的,为什么只有他是‘十佳律师’?你们但凡有他一半拼命,这‘十佳律师’都不会这么轻易地落到他头上。”
付超倒没有不忿,低眉顺眼,刘浩天却恨恨地瞪了卷皮上的名字。
“我看出来了,我就算累死在五丈原,你们也扶不起来。”旷北平将二人的反应看在眼里,兀自拿过卷宗。
那两人低下头不语,等旷北平的下一步指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