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另外半个三月一日
下午两点,乔绍廷坐在车里,看严秋从熟悉的居民楼走出来。
她没怎么变过,穿着白色T恤,长发及腰,瘦瘦小小,弱不禁风,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年轻得多。他再看看倒车镜里的自己,神色疲倦。
乔绍廷打开车门,朝严秋挥手。远远地,严秋就看到了他,点点头。
她一言不发,往楼对面的小花园走,乔绍廷立刻理解她的意思,也跟过去。
“好久没见了,你是不是瘦了?”严秋先开口。没等乔绍廷回答,她又补充:“你看起来挺疲劳的,没休息好?还是病了?”
严秋找他来,肯定不是为谈气色好坏。乔绍廷谨慎地盯着她,等她说正题。
“你是不是觉得我会怨你?怨你为什么要去给害死朱宏的人做辩护。”严秋叹气。
“你丈夫的尸体还没找到,他遇害是个合理推断,但我更愿意定义为‘下落不明’。至于做辩护,这是我的工作,当然,你为这记恨我,也在情理之中。”乔绍廷的话滴水不漏。
“我不怨你给他们做辩护,但我不明白,你给凶手做辩护,为什么要来查我们家上上下下的银行财务记录呢?”
听严秋说到这个,乔绍廷一惊,随后冷笑:“看来你和邹亮不是好久没见了。也不知道他念的是哪份情,还真什么都告诉你。”
严秋盯着他,强硬起来:“你别管是谁告诉我的,现在我问你,是不是有这回事?”
“我说了,这是我的工作。”
“我知道,为了实现委托目标,你可以不择手段,但你现在连最起码的底线都没有吗?”
严秋怨怼的瞪视让乔绍廷无言以对,垂下目光。
“绍廷,在我记忆里,你不是这样的。”愤怒、厌恶以及不解,朝乔绍廷涌过去。
他直视眼前的人:“那要看你指的是哪段记忆。咱俩的某些回忆,是我曾经碰都不敢碰的。”
呆愣片刻,严秋笑了:“你最后还是放下了。”
“因为我很幸运,有个叫唐初的爱人。”说到唐初的名字,乔绍廷声音里有自己都没察觉的温度,他后退一步,“你多保重。”
乔绍廷刚走出没两步,严秋叫他:“乔律师!”
称谓倒是变得很快,乔绍廷咽下苦笑回头。
“你那样做,应该违反了律师职业道德,甚至是法律,我可以投诉或举报你。”严秋见打感情牌没效果,就用起了理智牌。
乔绍廷看着远处,耸肩说:“无所谓。虽说在我的记忆里,你不是那种人,但人都会变的,对吧?”
言毕,乔绍廷没再看严秋,转身离开。彼时他仍不知道,当时旷北平正在办公室里,给学生、客户和旧友打着电话。他鲜少提及乔绍廷的名字,却编织起一张针对乔绍廷的,密不透风的网。
“你今后希望往哪种类型的案件方向发展?”同一时间,金馥所合伙人办公室内,面试继续。
“哪种都可以,只要是做诉讼律师就好。”
“非诉业务很赚钱的。”
“诉讼做好了,一样赚钱。”
话也没错,薛冬瞟了萧臻一眼,不明白她这执着从何而来。又问了几个走过场的问题,薛冬基本敲定要录用萧臻,只等晚些跟旷北平汇报。
“萧律师,应聘津港最好的律师事务所,你有什么优势能说服我同意你入职呢?”他放松下来,打着趣准备收尾,“我是说,在你心中,津港最好的律师甚至不是我们所的。”
金馥的人员配置、社会资源、自己的业务水平,萧臻一板一眼答题,最后还不忘强调乔绍廷的确是“津港第一”。
几十分钟前她这么说,薛冬挺不服气,甚至想问问萧臻,她哪儿来的笃定。此刻的薛冬则早已自我安抚完毕——年轻人就喜欢张扬的做事方式,根本不懂闷声发大财的好。这也从侧面说明乔绍廷幼稚。
现在薛冬只觉得逗,继续调侃:“但这里没有乔绍廷。你要不要考虑再去德志所了解一下?”
萧臻略作沉吟,站起身笑笑:“我明白了,谢谢薛律师。”
薛冬一愣,眼前这人跟乔绍廷似乎有什么渊源,说到这个名字,她就一股轴劲,估计是狂热粉丝。“别误会,不是那意思。坐。”薛冬抬手拦下萧臻,缓和氛围,“绍廷跟我是老相识,别说你给德志投了简历,就算在这里工作,你一样有机会在私人场合里见到他。他比我小几届,可当初我们住一个宿舍。”
萧臻似乎很感兴趣:“薛律师和乔律师很熟?”
“什么‘很熟’啊,我俩是哥们儿。而且你说得没错,这家伙确实是最厉害的。”
这套说辞跟在旷北平办公室时完全相反,不过薛冬心安理得,反正都是实话,看怎么说而已。他还想在乔绍廷的粉丝面前继续讲述革命情谊,来拔高自己的形象,萧臻却打断他的发挥。
“薛律师,有句话不知当不当讲。”她并不需要薛冬点头,停顿片刻,兀自说下去,“如果你们能拿出一个合伙人的位置作为奖励,五年之内,津港最好的律师一定是咱们金馥所的。”
薛冬一挑眉毛,看来不是狂热粉丝,那难道是俄狄浦斯情结?看年纪乔绍廷也不够当她爹啊。
“你对自己这么有信心?”
“不一定是我,也许会是薛律师您,但总之,不会还是乔绍廷。”
薛冬很怀疑她知不知道自己说的是什么概念,有多么难做到。野心大过能力太多,就会成为笑话,但有这种野心就意味着——可以利用。
薛冬坐直身体,重新打量萧臻,飞快调动脑细胞。
萧臻满不在乎,坐在他的对面。她很清楚,自己在薛冬眼里是贪婪而自不量力的棋子。可是不知道痛的人,同样也不知道怕。
在面试的最后,萧臻跟薛冬达成一项跟乔绍廷有关的交易。
根据那项交易,萧臻要做的是去德志所面试,并且努力成为乔绍廷的搭档。按薛冬的说法,近些年乔绍廷在德志所向来都是单打独斗,没有固定合作的律师。
而薛冬承诺给萧臻的,是在一切尘埃落定之后,金馥所的隐名合伙人身份。
他们两个都向对方隐瞒了一些东西。薛冬没有提醒过萧臻她所面临的风险;萧臻则没有告诉薛冬,她为何对乔绍廷如此在意。
下午三点,接到拆迁客户的电话时,乔绍廷正在贸易出口银行,拿另一个案子的材料。
银行法务是个戴眼镜的小伙子,一脸书呆子样,不停跟乔绍廷道歉,说法务部明天要集体出差,乔绍廷得单独出庭。
合同齐全,抵押物都在,债务人也认账,这案子就走个流程,乔绍廷也不明白他哪儿来这么大歉意。互相说了三次“对不起”和“没关系”之后,乔绍廷猜测这人有点儿社交恐惧,并暗暗感谢他给自己带来一天唯一的放松时刻——除了这个案子,这一整天就没一件轻松的事。
之后不到三十秒钟,客户的嘶吼就通过电话传了过来:“乔律师!那伙人来了!”
拆迁公司的砸门和叱骂,隔着电话也能听得清清楚楚,最让乔绍廷吃惊的是,其中还混杂了曹总的声音。他立刻把电话拨给曹总,一大通质问堵在嗓子眼。可让他没想到的是,曹总直接把电话挂了。
乔绍廷往停车场走,又一次拨号。曹总还是直接挂断。还没等他发消息质问,手机就又响了起来。“马律师?”
“乔律,方便说话吗?”
“你和当事人那边谈妥了?”
“不需要谈了,我的当事人解除委托,他换律师了。”
乔绍廷的脑袋短暂嗡鸣了一秒,两个案子竟撞在一起出问题。
据马律师说,他连和解方案都没来得及提,直接被炒,新换的律师还不打算和解,要把官司打到底。
“后面,你们恐怕也会很艰难。多保重,乔律。”
最初的呆愣过去,乔绍廷只感觉很不对劲。此时的他并不知道,马律师打电话时,人就在金馥所的门外。
电话挂断后,马律师走进电梯,上楼。在主任办公室有人等他。
大学城后面的小吃街还是人挤人。在乔绍廷为了案子的变故而发呆时,薛冬与章政私下见面了。
薛冬那辆造型夸张的跑车引人注目。章政端着两杯果汁,从小吃店走到车旁,递给薛冬一杯。薛冬抿了口“果汁”,就这色素、香精加自来水的玩意儿,他们俩加上乔绍廷,愣是喝了好几年。上次章政喝半杯果汁,回去就闹了一宿肚子。也不是钢肠铁胃的岁数了,还搞这种形式主义,真不知该说他什么。
周遭的店铺变了大半,学生也换了不知道几批,唯独这家小吃店还在。随着年岁增长,薛冬和章政的默契也逐渐提升,前些年他们还需要些叙旧的场面话垫场,如今叙旧这部分只需要让熟悉的空间代为完成。没话可聊的同学聚会,才需要手舞足蹈回味当年。
章政吸取上次的教训,果汁一口没碰,买来就放在车前盖上。两人略去寒暄,直接切入正题。旷北平可能要对德志所下手,薛冬劝章政做好准备。
都参选了律协会长,章政当然没指望过消停。又不是小学生,难道还“手拉手,齐加油”吗?旷北平有动作不过是早晚的事,章政眉头都没皱一下,望着身旁往来的人群。
薛冬也把饮料放到机器盖上,说出第二个重点:旷北平动手未必是冲着章政,也可能冲乔绍廷。
章政的神情痛苦起来,目光也变得不太聚焦。
章政自己万分谨慎,旷北平未必能抓到把柄。乔绍廷就不一样了。
谁会害怕没枪的猎人,没牙的老虎?铲除了乔绍廷,那对付起他章政,还不是分分钟的事。
章政从牙缝挤出字词,询问薛冬的建议。
“退选。管好你的狗。”薛冬等的就是这个问题,说着还伸手一指,“不是二选其一。”
章政盯着薛冬:“那我两个都不会选。而且绍廷不是狗,他是我兄弟。”
薛冬不屑地笑了,认识这么多年,还要讲这种场面话,伪君子比真小人更讨厌。真要拿乔绍廷当兄弟,他就该自己去咬人。
两人都没再说什么,各自上车离开。临走前,薛冬拿起机器盖上的饮料,丢进垃圾桶。
下午四点半,津港银行门口的停车场里,邹亮穿着制式西服,颇像哪个小偷私用贼赃。他瘦骨嶙峋的身体挂不住衣服,驼背耸肩,脸色灰白,唯独眼睛神经质地发亮,还猛眨个不停。
远远就见乔绍廷的车驶来,他小跑着迎上去,不曾想乔绍廷直冲他开,几乎没怎么减速。邹亮吓得忙闪到一旁。
乔绍廷气冲冲地下车,拽着邹亮的脖领子,一把将他顶在车上:“跟你说多少遍了,事办好之前别给我打电话!”
邹亮挣扎着还不忘冲乔绍廷笑,劝他别这么大火气。片汤话气得乔绍廷来回踱步。钱给了,东西一直见不着,要不是念着发小情分,他现在火气还能更大些。
邹亮说东西一半天儿的就能给,此外还有额外惊喜。这邀功的部分乔绍廷只当废话,重点是邹亮要再问他借点儿钱“急用”。
“那二十万呢?这么快就花完了?”
“那个我拿去还债了……”
乔绍廷打断他:“你八成是拿去……你没救了你!”
邹亮也有些不高兴了:“绍廷,你打小儿就瞧不起我,可毕竟认识几十年了,总不至于这么信不过我吧?”
乔绍廷伸手指着他:“做律师以来,我发现有三种人信不过——嗑药的、耍钱的和好色的。你现在是废人三项冠军,信你?我傻啊!还有,我不是打小儿就瞧不起你,事实上,那会儿看到严秋望着你的眼神,我甚至很妒忌你……撒泡尿照照你自己现在什么德行吧!”
见乔绍廷拉开车门要离开,邹亮忙上前拦,想说自己真有额外的“好东西”。而乔绍廷只当他要不到钱就不罢休,之前两个案子攒下的怒火也一块儿倾泻出来。乔绍廷回手一推邹亮,就见邹亮趔趄几下,直接摔了个跟头。邹亮坐在地上,面露愠色。
乔绍廷没想把他推倒,事情竟发展到这步,他不免自责,想伸手搀他,可略一犹豫,他决定还是别给邹亮柔情,免得他得寸进尺:“再给你两三个小时,今晚下班的时候把东西拿来!”乔绍廷的语气仍然是冷冷的。
邹亮发现乔绍廷不为所动,只好自己爬起来,恨恨地看着乔绍廷开车离开。他掸着身上的土,一摸兜发现口袋空了。东西呢?他有点儿慌。
邹亮着急地四处寻找,直到发现不远处的地上躺着的那支录音笔,才松了口气。这里面记录着重要的东西——不仅对他重要,对乔绍廷也一样重要,可乔绍廷没给他机会说话。拿着录音笔,邹亮苦笑着摇了摇头。
德志所的停车场里,乔绍廷听着倒车雷达响起,摇下车窗,看到有只狗在他的停车位上趴着。他使劲地按了几下喇叭,直到流浪狗夹着尾巴跑开。
乔绍廷拿着文件袋下车,那只流浪狗在不远处的墙根站着,正望向他。乔绍廷和它对视片刻,走进楼内。
案子出纰漏,邹亮没物证,事情都不顺心。一路上,乔绍廷把文件袋夹在腋下,看着手表,同时用手搭在颈动脉上测着心率。在德志所门前,乔绍廷做了几个深呼吸,管理好表情,不动声色地走进去。
“乔先生,回来啦!”前台的女孩叫顾盼,二十岁出头,笑容阳光,一见乔绍廷进事务所,就冲他打招呼。乔绍廷挤出一个微笑,接过她递来的甜点,据说是公司下午茶,她特地留的。
不开心的时候吃点儿甜食,能分泌多巴胺。乔绍廷不太相信这能对自己起效。无数次单打独斗的经验证明,不开心的事最终还是要靠自己的能力和魄力去解决,不能寄托于别人,更别说寄托于甜食。
洪图一见他进来,就跟进办公室,说明天想替他开庭。她是指贸易出口银行的抵押纠纷,正是在那家银行门口,他接到马律师和老刘的电话,又跟曹总失联。
也许是自己看起来疲惫,昔日徒弟想要分担,也许洪图有自己的打算。
乔绍廷没心思回应,也懒得去想。
见乔绍廷沉默,洪图又告诉他,曹总的人刚刚来了一趟,曹海的案子,曹总决定解除委托。
这下好了,不顺心的事情又多一桩。
那时,距离一天的结束,还有不到六小时的时间。
* * *
下午六点多,章政和乔绍廷围坐在餐桌旁,章政面前摆着韭菜花、酱豆腐、芝麻酱、辣椒油和葱花香菜末。
乔绍廷暂时放下接连的不快,边吃边看章政搭配调料:“每次我看你吃火锅,感觉比出庭还正式。”
章政用筷子搅和着调料:“人嘛,都有点儿执念。我的执念也就是碗调料。”
乔绍廷拿筷子夹东西的动作一顿。邹亮的东西没给,章政的压力倒是先来了。
“你是想说我的执念风险太高?还是代价太大?”
章政开始边涮边吃:“先吃肉。南方啥都好,就是难得有上好的羊肉,也就这家了。听老板说他们家羊肉都是从内蒙古空运的。”
乔绍廷见章政不接茬,也大口吃肉:“这就是你们北方人的执念,但你看代价虽大,效益还是高的。外面全是等位的,生意太火了。”
章政听到“代价大,效益高”这几个字,吃不下了,放下筷子:“绍廷,旷北平针对咱们所不是一天两天了,这次王博和雷小坤的案子,背后一定有他干预。再加上我即将和那老东西竞选律协会长,他心里肯定膈应。你能不能别在这个节骨眼儿火上浇油?”
乔绍廷也放下筷子:“你就没想过,也许这是个好机会?”
“什么好机会?让咱们所散摊子的好机会吗?”
“一个拉仇恨的好机会。”
“这个所就是咱们从旷北平手上抢过来的,仇恨早就拉满了。”
“但如果这次我出头,旷北平有没有可能把所有的仇恨都指向我一个人?”
章政叹了口气。乔绍廷到底觉得自己是什么?大侠吗?津港是他一个人的江湖吗?他觉得自己可以仗剑冲出去,把所有不该惹的大佬全都惹一遍,然后撂下一句“祸不及合伙人”,德志所就安全了?
乔绍廷盯着他:“你想让我把案子交出去。”
章政重新拿起筷子:“不只是‘想’,理论上,作为事务所主任,我有权决定指派哪个律师承办案件。即便从业务的角度考虑,这案子胜率太低,交给洪图去办就好。”
“对,然后我继续拿贸易出口银行那种毫无技术含量的案子刷战绩。”
听出乔绍廷的嘲讽,章政有些不耐烦。他确实需要乔绍廷没输过案子,德志所也需要乔绍廷没输过案子。一个“全国十佳律师”的背后是很多同事的支持。乔绍廷可以对这种荣誉和地位不屑一顾,但他没资格忽视大家的付出。
想到这些,他决定打开天窗说亮话,直接对乔绍廷发问:“你觉得曹总为什么突然跟我们解除委托?马律师又为什么突然被当事人炒了?锋芒太过,难免有人针对。”
乔绍廷愣了愣神,迅速反应过来:“你是说旷北平?”
“还能有谁?所以说绍廷,再这样执迷不悟下去,你辜负的是所有人。”
大脑短暂的空白之后,乔绍廷感觉肾上腺素上涌。他知道旷北平可能会针对他,但没想到会这么快,更没想到会这么阴险。案件接连失利,他感觉不对劲,却没想到这意味着旷北平已经开始进攻。既然战争打响,之前的无力感和暴躁就都可以迅速转化为斗志。既然这是战争,那就像之前的无数场战争一样,他要赢,还要用他自己的办法赢。
两人对视片刻,乔绍廷的手机响起。他看了眼信息,拿餐巾纸擦嘴,轻轻敲了敲调料碗:“还记得当初咱们在宿舍里涮火锅那次吗?你这家伙,调料不可口,宁可有肉不吃。”
听到这个,紧皱眉头的章政也禁不住笑了。
“那天晚上我没让你失望,我答应你一定能吃上这口儿,我说到做到。”
章政的笑容开始发苦。
“六年前我也没让你失望,我答应你能坐上主任的位子,我说到做到。现在我也答应你,那案子我不会输的!”
乔绍廷起身,离开火锅店。
晚上八点,乔绍廷的车停在江州银行门口的马路旁,他下车,穿过马路,走向邹亮那辆停在路旁的银色本田。
乔绍廷边拉开副驾的车门边说:“你一个津港银行的,约到江州银行门口干什么?是打算跳槽了吗……”
说话间乔绍廷已经坐进副驾驶席,没听到任何回应。他一扭头,震惊地看着邹亮瘫倒在驾驶席上,双目无神,鼻腔流血,口吐白沫,已经死了。
接下来的一个小时,乔绍廷的记忆都不算特别清楚。
他记得自己喊着邹亮的名字,用手去搭他的脉搏,然后索性趴到他胸口去听心跳。
他记得自己掏出手机拨打急救电话,四下观看时,从旁边的小手包里拿起过一根空注射器。
路灯的光照不到邹亮的车,乔绍廷也看不清邹亮的脸,紧闭的窗户让车内无比逼仄闷热,乔绍廷感觉喘不上气,下了车,又觉得周遭空旷得讨厌。闭上眼睛又猛地睁开之后,乔绍廷再次看向车里。他多希望邹亮能醒过来,告诉他这是错位宇宙中的恶作剧。
“嗡嗡”声一直不断,或许是路边的飞虫,或许是他脑内的声音。蹬三轮的老人载着无数个花花绿绿的卡通氢气球经过,气球飘浮着。
等乔绍廷缓过神来,邹亮的车旁已经停了数辆救护车和警车。他颓然地看着急救人员把邹亮的尸体拉走。一位公安拿着笔录对他说:“你看下笔录,在这儿签个字。”
乔绍廷一脸茫然地接过纸笔,看都没看内容,就签了字。往日他绝对不会这样,可今天,他魂都快没了。
“你是律师,规矩应该都懂。最近先不要离开津港,可能还要找你问话。”这位公安公事公办的话语传进乔绍廷耳朵。
乔绍廷失神地点头,又去看救护车,急救人员正把邹亮的尸体抬上车。邹亮有自己的生活,他的死不一定和自己有关,更不一定和朱宏家的财务记录有关,也不会和下午见面时他反复提起的“额外惊喜”有关——乔绍廷这样告诉自己,却忍不住一遍遍想起,自己一回身把邹亮推倒在地的那个瞬间,以及那个瞬间之后,他冷冷地看着邹亮自己爬起来。
乔绍廷不记得是多少年前,或许是二十三年前,或许更久,他跟邹亮还有严秋在港口散步。那会儿他天天逃学,却走到哪里都揣着一本《为权利而斗争》。海风微凉的气息中,他给那两人念起摘抄。严秋假装在听,笑着点头,却一直望向抽烟的邹亮。乔绍廷假装不在意,却打定主意以后要在足球场上给邹亮送上几记滑铲。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这时候会想起那样无关紧要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