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指纹咖啡
指纹咖啡像个与世隔绝的地方,灯光昏黄,没有自动贩卖机和无线网络,店里也从来不放音乐。乔绍廷每次去,都能看到韩彬在吧台后面调酒——穿着深色T恤,戴着平光眼镜,没什么表情。韩彬是德志所的合伙人,却一年也去不了几次律所,既不参与德志所与外界的纷争,也不参与德志所内部的纷争。更多时候,他似乎更愿意当个咖啡馆老板和调酒师。对他这样闲云野鹤的态度,章政也不干涉,毕竟章政最早拉他入伙,是看重他父亲韩松阁的关系网络。那是和旷北平同辈的学术泰斗,退休多年,威望仍在。
跟所有人一样,乔绍廷弄不清楚韩彬在想什么,也不明白他想要什么。他时常觉得,韩彬总在刻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或许,就是因为韩彬总是置身事外,乔绍廷才会在这样的晚上想起他的指纹咖啡。“俯瞰众生”,那天,推开指纹咖啡的门,听到迎客铃响,失魂落魄的乔绍廷莫名起了这个念头。
店里,韩彬头也不抬地说:“欢迎光临。”
乔绍廷好像在盯着墙上的某个点,又好像哪儿都没看。他走到吧台前坐下,一言不发。韩彬看他反常的状态,微微一怔:“稀客啊,乔律,你和夫人都很久没来了。要不要喝一杯?”乔绍廷低垂目光,点头。
“还是老样子?拉森?”
“随便什么,是酒就行。”
韩彬把调好的酒放上吧台,一拍案钟,服务生过来把鸡尾酒端走。韩彬擦着手,此刻的乔绍廷看着像个死人。
乔绍廷抬眼看着韩彬,又扫视一圈咖啡屋:“开咖啡厅是你的执念吗?你很少来事务所,却总站在这张吧台后面。”
“也许我只是不喜欢做律师。”
“那要这么说,我的执念恐怕就是太喜欢做律师了。”
“是吗?我一直以为你并不喜欢做律师呢。十五度以上的啤酒能接受吗?”
乔绍廷点头,反问:“你这都看出来了?我什么时候开始不喜欢做律师了?”
韩彬从酒柜下面拿出一个木盒,边打开木盒边说:“我不知道。也许从你雇佣调查事务所去寻找基金管理人和他客户老婆出轨的证据开始?”
说着,韩彬打开了那个木盒,里面是六瓶安克雷奇的限定款啤酒“与魔鬼交易”。
乔绍廷有些吃惊,看着韩彬。韩彬在想什么,他从来都没有把握。
韩彬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说:“所以我也没太搞懂,你到底是喜欢做律师,还是说只是喜欢赢?”
乔绍廷愣住了。“不败金身”之类的虚名他不在乎,可是的确,今晚之前,他喜欢赢。
人们总说,有时候,可以试着对自己宽容一些,或至少对别人宽容一些,不要因为自己的执念去伤害别人。可是做律师的,既然要替当事人争取,就一定会伤害别人。赢的每件案子,对面都坐着一个输家。没有人能永远赢。
他以为自己没输过,以为自己将要去打响一场战争,然而迎接他的是邹亮鼻腔的血。生平第一次,乔绍廷对“赢”的概念感到恶心——“输赢”概念存在的前提是双方对等,然而这次旷北平让他知道,事实上,还有一种玩法,叫作倾轧。
他和旷北平不再是围棋盘上的黑白子,或者象棋盘上的将和帅。他仍是棋子,而旷北平只要愿意,可以成为下棋的人、制定规则的人,甚至是那张棋盘本身。
理想,信念,或者是胜负欲——叫什么都行,多年来,乔绍廷围绕着它构建自己的人生。他知道自己得交出些东西,才能继续他的游戏。他的时间,家庭的和睦,他的爱情,他一样样地扔了出去。可是,在旷北平的游戏里,乔绍廷不可以选择筹码。一些不属于他的东西,也被迫被扔上牌桌。当那些东西从他手里流逝,他感觉到自己的理想变得难看不堪,急切而孱弱。
此刻的唐初应该刚到家吧。她会轻轻放下包,走到卧室门口,看阿祖躺在床上酣睡。唐初会欣慰地松一口气,随后边脱外套边关卧室门。平常又温馨的场景,他想想都觉得暖心,但他可能再也没机会融入那个家了。
人类本就是个喜欢伤害同类的物种。甚至有时,伤害的恰恰是身边的人。可是,难道应该放下执念,从善如流?或者至少适可而止?做律师是他从小的梦想。或许,他成为津港律师行业的不败传说,已经实现很多人的梦想了。
这个念头让他觉得荒谬。这么多年,旷北平或许从未真正对德志所,对他和章政出手。金馥当然为难过德志的案子,对庭的时候也给他们添过麻烦,可那些如果放到整个局势里,不过是伏击战或者遭遇战的级别,连游击都算不上。然而这次,旷北平真的出手了。
要成为什么样的律师?要选择何种方式?三月一日之前,乔绍廷觉得这些问题无比重要,可是现在,他第一次意识到,自己或许并没有提问的资格。
此时距离这天结束,只有不到一小时。
旷北平正冷笑着挂断手机,站在办公室窗前,俯瞰津港的夜景。当庞大的系统启动,当齿轮开始运行,接下来的事情,连他自己都无法控制。
章政正坐在凯迪拉克的后座。车辆行驶在大街上,路经律师协会,章政摇下车窗,看着律协大门。野心,权力,对一向谨小慎微的他来说,这些词汇如此甘美。
空无一人的德志所里,洪图推开乔绍廷办公室的门,把资料放在桌上,轻轻抚摸桌面,随后坐上那张办公椅。她觊觎这个位置很久了。再往上走一些,一步也好。
豪华的餐厅包间,薛冬则坐在首席,觥筹交错,一群律师行业的男男女女纷纷向他敬酒。付超、刘浩天、助理高唯,都在其中。薛冬露出笑容,拿起酒杯。贪婪小人的面具,他仍然戴着。
萧臻正坐在回家的公交车上,低头看手机里搜索引擎上“乔绍廷”的搜索结果——“全国十佳律师”、一年结案上百件、旷北平的得意弟子、德志所的王牌律师至今未尝一败……萧臻抬眼,斜前方坐着的男人正放低手机,拍身旁女人的裙底。那女人站在一旁,并无觉察。萧臻看看窗外,把手机揣进兜里,站起身,从偷拍男人和被拍女人之间穿过,装作不经意碰掉了男人的手机,再仿佛浑然不觉地走到车门,等候下车。
身居高位的人和尚未入局的人才会想着看清整个局面,而不是拘泥自己在其间的得失。此刻,萧臻想着乔绍廷和旷北平的战争,想着旷北平当年的那三位朋友究竟是如何在同一年离开律师界。新的战争开始了。不管谁输谁赢,一切都不会再是原来的样貌。
从杯架上拿起啤酒杯,从木箱里拿出啤酒,将冰块放进酒杯,韩彬用开蚝刀刮去瓶口的蜡封,用起子打开瓶盖,把啤酒倒入酒杯中。
他把倒好的酒从吧台上推到乔绍廷面前,又拿起酒瓶给自己倒酒。
乔绍廷拿起酒杯,刚放到嘴边要喝,又放下杯子,抬头看着韩彬:“你说,到底是因为我们是这种人,才从事的这个行业,还是这个行业让我们变成了这种人?”
韩彬没有回答,把杯中的酒一饮而尽,冲乔绍廷举了下空杯致意。
乔绍廷垂下目光,看着面前那杯酒,举棋不定。
时钟指向十二点,终于来到午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