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出狱
四月七日,上午九点,手机对焦,拍下照片。乔绍廷穿着绒衣绒裤走出看守所大门,满脸胡楂,神情恍惚,头发蓬乱,拎着个大塑料袋。
马路对面,萧臻收起手机,朝乔绍廷用力挥手,叫他名字。乔绍廷从塑料袋掏出手机,径直走到萧臻面前:“有充电宝吗?”萧臻一愣,忙从挎包里拿出充电宝,递给乔绍廷。
乔绍廷接过手机:“没见过你,新入职咱们所的吧?怎么称呼?”
萧臻报了名字。一脸困惑的乔绍廷用充电宝轻敲萧臻的文件袋,上面德志所的标识还算显眼。他打量着萧臻,不知道她是什么来头,也不知道章政为什么要派个新律师来接自己。
乔绍廷向萧臻伸出手,萧臻犹豫片刻,摘下手套,和他握手。
萧臻盯着乔绍廷看,还想说些什么。乔绍廷的手机屏幕亮起,短信、微信叮叮当当的声音响个不停,随即就有电话打来。
是薛冬。乔绍廷微微皱眉,不知道是时间凑巧,还是薛冬消息灵通。
“绍廷,你真的出来啦?是取保候审,还是……”
乔绍廷说着电话往路边走:“我清白了,解除强制措施。是不是很失望?”
“真不是一般的失望,我还指望着能给你做辩护律师呢。”
“你的价钱我付不起,你的能力我不认可,你的为人我也信不过,免了吧。”
乔绍廷接着电话,另一只拎着塑料袋的手伸出去拦出租车。出租车在载客,没停。萧臻拍他,示意自己叫了车,乔绍廷点点头表示感谢。
车到了,萧臻帮乔绍廷拉开车门。薛冬还说着要请乔绍廷吃饭,说没能来接他简直遗憾万分。乔绍廷和他打趣几句就挂了电话,以他现在这个寒碜样,薛冬无疑是想来刷优越感的。刚出来不到五分钟,又做了那样的决定,任何一件事都比跟薛冬吃饭更重要。
薛冬坐在车里,看着被挂断的电话,脸上轻松的神态消失了,露出苦笑。
乔绍廷排除嫌疑,重获自由,当然是好消息,不过旷北平会怎么想就不好说了。乔绍廷进去不见得和旷北平有关。就算有,乔绍廷在里面足足三十七天,旷北平出了气,乔绍廷得到教训,也应该是皆大欢喜才对。
可他还是不安。
薛冬的手机响了一声,乔绍廷走出看守所的落魄样定格在屏幕。看着照片,薛冬终于明白了自己在担心什么。他担心这不是结束,而是开始。
旷北平不一定会收手,乔绍廷这样的人,也不会得了教训就老老实实。薛冬将目光定格于那张照片的发件人姓名。
* * *
出租车里,乔绍廷打开手机摄像头,看着自己头发蓬乱、胡子拉碴的样子,微微皱眉。
一旁,萧臻忙着汇报从乔绍廷那里接手的案子——今天要开庭的千盛阁酒楼损赔、亿间公司建筑工程纠纷、舒购集团商事仲裁……
乔绍廷关掉摄像头,扭头问起贸易出口银行的贷款纠纷——他被羁押那天,本该去出那个庭。
萧臻低头回避他的目光。她本打算晚点儿再说,或者回所里让其他人汇报。原告没到庭,法院按自动撤诉处理。
“事务所应该做了弥补工作。”她补充道。乔绍廷点头,从塑料袋翻出随身物品揣到身上,拿出那块款式老旧的万国手表,用拇指擦擦表面。
“王博和雷小坤那个案子……”萧臻试探着开口。
“一审判了死刑,两个人还都没上诉。”乔绍廷接过话,把手表戴在手腕,“看守所里的消息也没那么闭塞。那案子后来谁办的,洪图?”
萧臻点头。乔绍廷并不意外,低头嘟囔一句“难怪”,就不再说话,靠在后座,闭目养神。
在沉默中,萧臻看着乔绍廷的侧脸,说明来意。
“您一直是我仰慕的前辈,很多人跟我说,如果有机会跟您学习,是能够成为一个好律师的。”
乔绍廷睁眼,再次打量萧臻。他注意到萧臻不知何时又戴上了手套,她的整身打扮似乎都在努力显得中规中矩——黑色的职业装,齐耳短发,不施粉黛。
“看看我这个‘好律师导师’刚从什么地儿出来。跟你说这话的人……你确定不是在嘲讽我?”乔绍廷没问萧臻什么,一声苦笑。
萧臻也笑了。她想乔绍廷至少没彻底拒绝。
一小时后,旷北平走出金馥所写字楼,边朝自己的车去,边听薛冬汇报一起酒驾案的进展。那司机是旷北平朋友的儿子。
“血检超过八十毫克就是醉驾,樊家那少爷一百四十多……有些棘手。我考虑了一下,他既是初犯,又没造成交通事故或逃逸,简单做做工作,估计能判三四个月的拘役,算上羁押期间的折抵,很快就能出来了——”
不等薛冬说完,旷北平就冷冷打断:“我跟樊总说了,孩子这周就会出来。”
薛冬一愣,面露难色:“您要说是想把他捞出来的话,恐怕我就得——”
旷北平再次打断他:“你怎么做与我不相干,这事你能不能办?”
“能。”薛冬暗自咬了咬牙。
旷北平点点头,解开西服扣子,坐进车里。不等车门关上,扭头又问薛冬:“听说乔绍廷放出来了。”
“是,今天上午的事。”薛冬心头一紧。
“他怎么样?”
“我……我不知道。”
旷北平端详着薛冬惶恐的样子,笑了:“既然是老同学,你该关心关心人家。”
车门被关上。
同一时间,乔绍廷刚回德志所。
乔绍廷和章政的见面最初非常温暖人心。主任办公室,西装革履的章政从宽大的办公桌后站起身,伸开双臂,作势要拥抱乔绍廷。他动情地诉说着想念与担忧,以及自己有多为兄弟牵肠挂肚——律协有会,他无法亲自去看守所门口接风,简直痛心疾首。
对他夸张的情感表达,乔绍廷客套笑笑,伸手一拦——他身上太脏,别污染了章政的名牌西服。
章政一愣,随即紧紧握住乔绍廷的手,声音提高八度:“咱们兄弟之间还在乎这个?”
乔绍廷都快信了,但章政的确瞟了眼西装。
短暂的寒暄结束,乔绍廷问起王博和雷小坤的案子。章政眉头一跳,警惕起来。“兄弟”间的温情,伴随这个话题的开启而消退些许。
章政什么都不想透露,把萧臻在车上说过的信息重复一遍——案子洪图办得挺尽心,当事人没上诉。
当事人是认了这结果,还是觉得不认也没指望翻案?不知道。
死刑复核?不清楚。
“绍廷啊,不是我说,你非要去惹旷北平,现在搞成这样。那个朱宏的岳父,严裴旭,人家是旷北平当年在兵团的战友。你明明也很清楚,还敢查人家的财务状况,现在莫名其妙地搭进去一个邹亮,自己又被羁押调查。好不容易出来了,你就别再耿耿于怀了,让这事翻篇吧!”
章政没头没脑的一大通劝诫,说得乔绍廷发愣。他根本没深想过接下来要怎么办,只是付出这么大代价,总想知道个来龙去脉。
“能让洪图把案卷给我看看吗?我来的时候看她不在所里,回头让她把卷放我办公室……”乔绍廷懒得解释,想着自己看一眼卷就该彻底死心了,也算是画个句号。
可固有印象很难一夕改变,乔绍廷要看卷,在章政看来就是想查下去,所以他不打算接这茬。他从乔绍廷的话里捕捉到“办公室”三个字,这件事虽然尴尬,但总不至于像王博和雷小坤案那么致命。他拢拢头发,叹出口气,巧妙地转移话题。
“哎……你知道,自从你被羁押,你的律师执业证也被扣了,上个月所里要年检,咱们这是合伙所,没有你就缺合伙人,审不过。我跟韩律师商量了一下,把洪图补充成合伙人了。所以……”
乔绍廷一愣,明白过来。章政不想给他看卷,他的办公室现在也已经是洪图的办公室了。
章政向前倾着身子:“先这样安排着,你的东西都没动,还在那屋,全都收拢好放一起了。等回头我们再找时间重新规划一下事务所的布局……”
乔绍廷摆摆手:“没事,反正我平时也不怎么用那个屋,而且本来我也有从咱们所退伙的打算。”
章政有点儿吃惊:“退伙?你这话什么意思?”
“我被公安带走的那天早上见过旷北平。”
章政装不知道,点点头。
“我跟他说,我会把手上的很多案子都转出去,包括王博和雷小坤那个。我跟他说,我甚至可以退伙离开德志所。”
章政听完,表情也显得有些黯然,他意识到就算服软,旷北平也不会放过他们。
乔绍廷站起身:“也许你说得对,该翻篇了。”
乔绍廷说翻篇,章政只当句客气话。他估计乔绍廷会认为,他是怕被牵连才赶忙换了合伙人。当然不仅于此,他是笃信乔绍廷出来还会继续做出格的事。
章政也站起身,绕过写字台:“这段时间你不在外面,发生了不少事,搞得我也是手忙脚乱,有些权宜之计你多担待。十几年的兄弟,我肯定不会亏了你。你先回家休息休息,看看小唐和孩子。”
乔绍廷刚要往外走,回头又问道:“哎?贸易出口银行那个案子……”
章政本已经打算送客,忙露出大度的笑容:“这事我都不好意思跟你提,因为那天你没按时到庭,合议庭那边也是不开面儿,真就按自动撤诉处理了。”
自动撤诉,得扣一半诉讼费,那案子的标的是十八亿,诉讼费交了九百零四万一千八。他那天出的意外,导致客户损失了差不多四百五十万诉讼费。
“咱们的职业责任保险够赔的吗?”
章政似笑非笑,看着他:“赔了,赔付上限是两百万。”
“那剩下的……”
章政笑了:“肯定是所里先把钱给赔上,还真能让客户来向咱们追讨无限连带责任啊?后来韩律师重新把那个案子给办了,客户挺满意,给咱们打了个折,所里最后只赔了两百万。”
章政这段话里的每个字是什么意思,乔绍廷都很清楚。他咬咬下嘴唇:“给大家添麻烦了。因为接受调查,我的银行卡被临时冻结了,等回头卡解冻了,我立刻把钱还给所里。”
章政拍着乔绍廷的肩膀,场面话依旧一套接一套:“不着急不着急,自家兄弟,老这么见外。”
德志所的公共办公区人来人往,一派忙碌景象。也不知大家是刻意为之,还是真的这么热爱工作,没人看刚回来的乔绍廷一眼。他走到自己昔日的办公室门口,敲了敲门,无人应答。他打开门,焕然一新的办公室,整洁而时尚,俨然成了洪图的风格。再一看,他的东西堆在角落,盖着几个垃圾袋。
乔绍廷不想进去了,他关上办公室门,在大厅一角站了会儿,一时间头脑空白,不知道后面要做什么。
另一名律师打开办公室门,招呼着乔绍廷,让他到自己屋里坐会儿。他人的同情让乔绍廷更不自在,他笑着摇头,大步往外走,路过前台时顾盼问道:“乔律师,这就走了?不多待一会儿?”
乔绍廷假笑着,拉开大门闪身而去。
乔绍廷走下楼梯,准备去停车场时,萧臻追了出来。
“乔律师,我现在要去给千盛阁酒楼开庭。这个案子我接手后,仔细看了案卷,也跟客户沟通过了,应该没有什么太复杂的情况。不知道您还有没有什么需要叮嘱我的?”
乔绍廷又一次打量萧臻。这女孩真的很善于找到完全错误的时机,说完全不恰当的事。此刻的他,怎么看也不像会有心情叮嘱千盛阁案子的样子吧。
“看你还挺年轻,拿红本多久了?”乔绍廷没接她的茬。
“半年多了。”萧臻完全不觉得自己什么有问题,兴冲冲跟上来,走在乔绍廷身旁。
“出过几次庭?”
“七次。五次民庭,一次刑庭,还有一次劳动仲裁。”
“单独出庭几次?”
“两次,都是民庭。”
乔绍廷问着萧臻的情况,和她走出楼门,来到停车场。
乔绍廷走到自己的车旁,从塑料袋里掏出车钥匙。他拉开车门,扭头对萧臻说:“那案子确实不算复杂……洪律师办的那个刑案,你参与了吗?”
萧臻摇头:“没有,听说那案子已经到死刑复核阶段了。乔律师,我希望今后能有机会跟您一起办案子。”
萧臻看乔绍廷快要离开,找准机会,又说一遍。乔绍廷想,果然是死刑复核。新律师都知道的事,章政还要瞒他。随即他又想,这时候自己问这些,也不知道还有什么意义。
乔绍廷敷衍地点点头,苦笑着上车离去。萧臻有些怅然,看着乔绍廷的车驶离,叹了口气。
萧臻走到停车场出口,见到不远处趴着只流浪狗,盯着它看了会儿。抬眼,她看见出口岗亭旁,乔绍廷下了车,停车场管理员正问他要停车费。
乔绍廷在车里翻了半天,又在随身的塑料袋里找,还是凑不够现金,他的银行卡也因为羁押而被冻结了。管理员收不到钱,也不能放行,很是为难的样子。
萧臻见状忙跑上前:“不好意思乔律师!忘了帮您交停车费了。”
说着,不等乔绍廷答话,她掏出手机,打开电子支付。
“一天二十,一共是三十七天,七百四。”
萧臻交了停车费,冲乔绍廷挥挥手就打算离开。乔绍廷盯着她看了一会儿,问道:“你开车了吗?”
“我坐公交的。”
“千盛阁的案子是在向阳法院吧?我捎你过去。”
萧臻看着乔绍廷,一瞬间有些心虚。垫付停车费的时候,自己有没有存心给乔绍廷卖个好,她其实根本说不清楚,而乔绍廷似乎把这当成了实打实的善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