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重力消失以后

2017-03-05 15:27:13雨于W市国际机场
降落的时候遭遇了一股气流,飞机颠簸较为明显,身体产生了失重的感觉——准确地说,调整高度的过程中,时而失重,时而增压,就像是乘坐路径极短的电梯上下往复,陌生而又熟悉。
小时候参加航天中心夏令营,因为年幼,未被允许尝试失重训练设备。如今有了条件和身体,却丢了那份憧憬,于是至今,仍未曾真正体会长时间失重的感觉。或许某日会再次尝试,但再也不可能找回一开始那股得不到的悸动了。
如果 那件 事最终还是无法避免的话,我希望它会发生在午休时间,就像那天中午在实验室小憩,因长时间劳累导致大脑产生错觉一般的时刻:身体逐渐远离倚靠着的沙发,飞到某一个被填满了传说和彩虹的地方,并长眠在那里,再也不回来。
如果那件事曾经发生过,且与那些传说所描述的一致,我坚信它一定也发生在午休时间。故事的字里行间写满了公正且不容辩驳的阳光,只是有很多细节,不幸未能被记录下来而已。
必须见到那个人,无论如何都得见到,只有东方才能真正地理解东方。
如果消息准确,先接近他,就可以得到一些线索。他们之间不可能毫无联系,一个人,是不可能真正从这个世界上完全消失的。至于待多久,则取决于多久之后才能完成 接触 。
一步都不能错。
这盘棋,一步,都不能错。
1.午休时间
事情是在睡午觉的时候发生的。
首先遭殃的是兔子,没有半点预兆,草地上跳跃的兔子们一蹦就升上了天,像一支支箭矢斜着冲了出去。没有明显的加速度,可怜的兔子们在半空中抽动着腿脚,没等想明白发生了什么,就飞出地平线,再也看不到了。
青蛙的运气稍好一些,秋末的它们正忙着为来年的繁衍做准备,有不少都钻进洞穴准备冬眠。爱睡觉的青蛙因此保了命——在动物界,“懒惰”救了某些物种的命。
午休的人们连发生了什么都不知道,一个翻身,飘飘忽忽就上了天。在室内的,一头撞上天花板或是窗户,惊醒之后四肢乱动,手边有什么就抓什么。室外的,虽一时赶不上兔子,但不久便也飞向天边。路上走的、室外忙的、头顶没有掩体的人们手忙脚乱,不过半天,地上的人就消失了一半。
所幸,造物主似乎还有那么一丝仁慈,重力消失后的第一个午夜来临时,天空之上的某个位置,出现了一层看不见的柔性顶盖。那是一层柔柔的风带,速度过快的话它也无能为力,但慢悠悠地飘上来的东西,倒是可以略微阻隔。一大批人被困在了这个神秘的高度上,与死亡一线之隔。
随后,人们展开了自救,那些根基不算牢固的建筑,成了救下空中同胞们的关键。那些勇敢的人赌上了命,在最短时间内摸索出无重力环境下的移动技巧,通力合作将四散的建筑带上了天,组成了对抗死神的最后一堵墙。时钟滴答作响,这场赛跑中不知多少人失去了性命,等一切结束,整个社会体系几乎彻底崩盘。人们将不得不面对失重状态下,在高空生存下去的崭新挑战。
至于为什么重力消失之后空气还能流动却不逃逸、为什么还会有风和日升日落、失重的缘由等疑问,再也没有人可以解答。本就脆弱的经验主义知识体系,也随着社会的崩溃烟消云散。
而且人们知道,尘埃,在这个新世界里,再也不会落定了。
就此,两百年过去。人们找到了在新世界中生存的办法,但也似乎永远地忘记了,要回到地面这件事。
“一开始,这个世界是从天上掉下来的。”
阳光从教室的侧窗照射进来,洒在纽扣的身上。
垂着脑袋不再是一种休息,没有重力,脑袋处于什么位置没有区别。为了在老师的眼皮底下睡觉,纽扣让泛黄的书本飘在自己面前,挡住闭上的眼睛,任由脑袋来回轻微晃着。
我们赖以征服世界的知识体系崩塌之后,还能相信什么呢?人们选择了神学,老师就是这片区域最强大的巫师之一,拥有操控万物的神奇力量。
“孩子们从柳树丛里出来,身上盖着柳树叶。女人们发现了小孩,为他们缝制衣服。男人们拿着狗绳呼唤狗,柳树丛里,叶子就摇晃了起来……”
“老师,我、我有一个问题。”一个柔软的声音,揉碎了教室里那午后独有的昏昏沉沉,也打断了纽扣的梦。
“说吧,孩子。”老师笑着侧过头,眼前那本古旧的书飘在半空,在阳光抚摸之下,就像是一件圣物。
“什么是柳树丛?”名叫胡桃的女孩仰头问着问题,眼角却时不时瞟向纽扣。
“柳树丛就是很多很多的柳树。”老师笑着回答。
“那什么是柳树,什么又是柳树叶呢?”一个矮小的男孩问。
“柳树就是一种树木,柳树叶就是柳树的……手指。”老师勾了勾手指,双眼看着自己的手,似乎也在想象这一切到底会是什么景象。
“树木是什么?”“老师,我不明白!”“柳树叶像藤叶吗?”孩子们你一言我一语,争先恐后地提出自己的疑问。老师眼前的那本书上,一定会有答案吧?毕竟世间万物的答案都在那里啊。
“那都是‘过去’的事。”老师摆了摆手,宽松的袍子飘动起来,缓缓地扭动出各种形态,“总有一天,我们会再见到的……之后,男人和女人便在一起了,他们有了孩子,人类就变得越来越多……”
这个故事早就听过了。纽扣皱了皱眉头,百无聊赖地看向窗外。
资源实在是太紧缺了,人也紧缺,这一片区所有的孩子,无论年龄大小,都在这间教室里坐着。碎裂的墙壁,用先人们才知道的办法构建起来;裂缝中,阳光逗弄着尘埃起舞;墙角里,不知名的植物攀爬着棱角,在微微晃动的室内伸懒腰。
故事总共就那么多,纽扣已经十四岁了,该听过的都已经听过不知多少遍,现在他只想睡个迟到的午觉。低下头,纽扣找着新的乐子,却正好看到脚下的墙边,一个圆圆的脑袋也正看着自己。
“雪花病了!”是豆子。
“嗯?”纽扣皱起眉,“什么?”
“我说雪……花……病……了!”怕被老师发现,豆子边比画边用夸张的嘴型传达着这句话。
“你说什……”
“纽扣。”纽扣一惊,抬眼,正好对上了老师的目光。
“是不是豆子来了?”老师飘到纽扣身边,低头看去,豆子已经不见了踪影,在她眼前出现的,是那一片无穷无尽、波光粼粼的——
半空中的海。
2.四重世界
刚才豆子说了什么?
纽扣不敢再往下看,脑袋在书本边探了探,又对上了老师的双眼,立马又缩回了书本后,假装认真看书。
学生们手上的书,是用宝贵的纸张手抄、装订起来的,内容不全,书页也早已破损不堪。不只是这一届学生用,等到纽扣他们毕业,开始捕猎之后,这书还得传给接下来的新学生们,谁都不能在书本上写写画画,更别提谁都没有笔这种东西了。
“人类越来越多,空间就越来越小。年岁大了之后,人们会老去,变得盲目,什么都看不到,也无法躺下。”老师没有继续责备纽扣,飘回教室前头,继续说着关于世界伊始的故事。
只有老师手上的那本书,记载了全部的故事。有时候纽扣他们也能看上一看,但不能碰,更不能自己翻页,万一这书损坏了,这五十三个故事或许就再也留不住了。据说,这是一本先人们留下的可以解答世间万物、一切因果的“圣书”,每一个故事、每一句话,都有独特的含义。
“那时候的人们没见过太阳,不知道日出日落,时间不会流动,所有人都生活在黑暗里。人们一直不会死,直到人实在太多太多,造物主,就降下了一场大洪水。”
年岁小一些的孩子们津津有味地听着故事,一字一句,都让他们或喜或悲或惊或恐,纽扣很羡慕这些反应。
“直到现在,山上还有贝壳的痕迹。”老师说,“灾祸过后,男人就减少了,黑夜中的大地上,到处都是哭声。”
那什么是山呢?这个问题每年都有人问,但老师显然也不知道答案。
“当时,有两个老妇人在水边说话。其中一个说,她想要永恒的黑暗和生命。另一个则说,她宁愿迎来死亡,也想见到短暂的光明。”
“后来呢?”学弟在一旁睁着大眼睛问。
“光明出现。”老师笑着对那孩子说,“死亡降临。”教室里,静得吓人。
刚才豆子好像提到了雪花?听完自己最喜欢的这一段,纽扣的思绪又回到了妹妹雪花身上。低头去看,豆子还是没有出现。
“于是,人们开始死亡,尸体越来越多。大家想要去追赶太阳,就用石头掩埋尸体,但尸体却又复活了。”老师的话语间隙,纽扣分明听到了鸡皮疙瘩的声音,“那祈求光明和死亡的老妇人告诉复活的尸体:‘我们要去远行,要带很多东西,我们的雪橇太小,没办法带着你们一起走。’于是,死人只能继续待在石头堆里,再也不出来。”
纽扣和雪花的感情很好,对妹妹,他百依百顺。他还答应过雪花,要一起去看星星呢,虽然谁都没见过星星,因为星星不在这里。
“地上从此就有了光彩,我们继续打猎和旅行,追着太阳来到了寒冷的地方,虽然风雪漫天,但起码这里有太阳。死亡带来了太阳和月亮,而那些死去的人,就变成了星星。”老师右手举起,在书本上轻轻一抚,那书页就合上了,“故事结束在这里。”
小心翼翼地合起自己的书,纽扣再次低头,豆子的半个屁股蹲儿出现在墙角。
“老师。”胡桃又发问了,“我们失去了重力、飘浮在这里生活,也是神的计划吗?”
“神,自有它的玄妙之道,一切都是神的旨意。而你们所有问题的答案……”老师将圣书轻轻抚起,书页如海草般跃动,“都在这里。现在,下课。”纽扣刚从教室下方的空洞飘出去,豆子就迎了上来:“你可算来了!我刚才飞过你家,听说雪花又病了,你快回去看看吧!”
雪花是纽扣的妹妹,但他们并无血缘关系。
社会体系崩塌,粮食极度短缺,各类资源都所剩无几,人们已经失去了神赋予我们的最最强大的“再生产”的能力。就像一夜之间回到了氏族社会,新世界里,传统意义上家庭的概念不再那么根深蒂固,孩子也变得奢侈、短缺。身强力壮的多养,普普通通的少养,身体不佳的便将婴儿带出来,让强壮的人们挑选,如果真心喜爱,随时都能带走,为孩子起上逝去祖先的名字,象征着故人重生。
曾经,纽扣的父亲就是这里最厉害的猎人,他不仅身强力壮,还能听懂鸟兽鱼虫的语言,出门捕猎从不空手而归。于是,生下纽扣几年后,雪花来了。两个孩子,一双父母,纽扣拥有着同龄孩子们最最艳羡的生活,直到……
“豆子,又没来上课哦。”老师不知何时来了,笑看着目光躲闪的豆子。
豆子挠着头,冲纽扣挤眉弄眼,纽扣心领神会:“他在帮我照看雪花,老师您知道我妈妈身体不好,我出门后,雪花突然病了,豆子正好还在村里,就去帮忙了。”
“雪花又生病了?”老师没有拆穿,“这个月第几次了?我记得她上次生病才刚好,还没来上过课呢。”
“是啊,虽然都是小毛病。”纽扣苦恼地摇头,“以前她身体也不好,但今年却特别……”
“那就祈祷吧。”老师单手一挥,圣书飘了过来。书页哗啦啦地翻动,里面方块状的字符一个个相互独立,都是先人智慧的结晶。
除方块字之外,圣书上还有一种完全不同的文字:它们个头小,结构简单,单个字符通常没有含义,要组合在一起才能表达某种意思。小字符被标注在方块字附近,如同方块字身边的随从。看起来就像是造物主先写了圣书,然后聪慧的先人们,再用一种崭新的文字进行注释补充。所有知识,都来自老师手边那唯一一本从前世纪留存至今的圣书。
如今的人们,相信万物有灵,也就是泛灵论。风、雨、鸟、兽,都有着自己独一无二的灵魂。灵魂们会在一次又一次的轮回中历遍六道、重归人身。在此之上掌控着世间一切的,是一头名为安奎特的神兽。它是神的执行者,是人间的管理员,是这片烈日之下、浮沉沧海的引路灯。
人们坚信,在前世纪,绝顶聪明的先祖们,一定做出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触怒了造物主。于是,造物主就带走了世间的重力,并用每十年一次海啸般的大洪水来惩戒人类的不自量力。现在的人们,是在为先人们犯下的错误赎罪。
神明之中,只有神兽安奎特还对人类存有一丝怜悯。如果没有它,那层救下无数人性命的风带就不会存在。人们当然不能将安奎特的恩赐视为理所应当,所有人都必须研习、探究神的目的,忍受海啸无情的肆虐,直到所有的罪都被赎清,新的秩序才会再度降临。
万物有灵,众生平等,因此兔子大约是做了什么更加无法被宽恕的事情,才会遭到更为严苛的惩罚吧。
老师看向教室后方那威严俯瞰着整个人类世界的神像,深深地低下头,念着祈祷词。两个孩子有样学样,向神像鞠了一躬:“愿安奎特永远庇佑我们。”
石刻的神像看着像一个四足向下的动物,头部占了整个身体的三分之一,整体浑圆厚重,四只脚都不长,显得格外敦实。头部前方鼻孔的形状清晰可辨,嘴巴紧闭,有一道明显的隆起,象征着它的嘴唇,倒是它的眼睛已经看不太清楚了。头部上方的一处尖角较短,顶部曾经应该相当锋利,连风都可以劈开。如今岁月荏苒,锋刃不再,人们只能想象它曾有的英姿。
神像的制作工艺、原本的用途,现在的人们都知之甚少。甚至连安奎特这个名字,也是巫师通读圣书之后,从故事里对照出来的。传说,安奎特可以镇住水患,头顶锋利的尖角划破水面,海洋都会被震慑——对于主要靠海中猎物维生的人们来说,还有哪个神祇会比它更重要呢?
也有经验丰富的猎人说,曾经在海里见到过真正的安奎特。
“我的老天,那可真是大得吓人!”那猎人说,“它就在海水的正中间,上下左右都是无边无际的海。它一动不动,估计在睡觉,呼噜就像雷声一样响。很多很多的鱼儿围着它转圈,就像是它的护卫队。我哪敢打扰,小心翼翼地游开了……什么?你问我是怎么进去的?那可是个很长很长的故事了嘿。”
人们不敢证实猎人的话,因为没有人会发疯到潜入椭圆形大海的正中间,哪怕是水性再好的人,也只能在海水靠外的部分捕猎。猎人标配的皮划艇,可没有办法让人在海中央呼吸,只能在海面上来回划动——从海的上面,划到海的下面。至于圣书中提到过的大船“乌篷船”,现在的人们已经完全不会制作了。
“这边最近!”两个孩子离开教室,往下飘着,用掀开的衣服控制着速度和方向,沿着海面滑翔。豆子指路抄近道,纽扣跟上,鱼儿在他们身下跃出海面,嘎嘣嘎嘣地咬着嘴,小水珠飞起,又被看不见的力收回海面,没人知道是什么原理。
“纽扣,豆子!等等我!”胡桃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男孩们双手微微张开,拎起了外套的两个角,就像一架风筝,靠着空气阻力缓缓停下。他们飘在海天之间的奇妙地带,下面是深不见底的辽阔海面,四周一望无际,在极远的地方,海和天融合在一起,分不出区别。
“雪花病了吗?我也下去帮忙!”胡桃边飞边喊。
所谓的下去,就是回到现在人们所生活的地方,在海的正下方。
经过两百多年的演变,如今的世界形成了四层空间:最上层,学校在最接近太阳的地方;第二层,是这无边无际的海;第三层是生活区,所有孩子的家就在那里;至于第四层,则是没人去过、只在圣书中存在的“地底世界”——或许就是先人们生活的“地面”吧,据说星星就在地底世界的天空上。
“我们这条路很危险,你跟不上。”豆子故意说,“要贴海面很近很近,还得在边缘最薄的地方穿过一小段,你敢吗?”
“纽扣,豆子吓唬人!”胡桃停下。
“别理他,又不是第一次这么飞,安全得很。”纽扣笑笑。
“哟,对大海不敬,小心路上叫海女抓了去。”豆子的小胖手往前一抓,“或者来场海啸!”
他们这一辈孩子,可从来都没见过海啸。
曾经,十年一次的海啸从不缺席,不像圣书里说的那样从下往上冲,反而逆流而下,从上往下冲。每次海啸来袭,像是天开了个口子,大海上方学校里的孩子们能活下去,而下边的生活区则会变成一片汪洋。房屋、食物、工具、皮划艇,包括那些可怜的人儿们,都会被海浪卷走。运气好的,在几里,甚至几百里外被人发现。运气不好的,则会就此消失。
好消息是,最近一次海啸已经是二十年前的事了。造物主似乎忘记了要惩罚人类这件事,或是神终于听到了人们百年如一日的祷告,又或是先人们的罪过,真的已经几乎赎清了。好日子离我们已经不远,一切都会变好的,所有人,都这么坚信着。
“哈哈哈,怕了吧?我先飞!”趁胡桃和纽扣还没反应过来,豆子一扇衣服就飞了出去,“最晚到的是笨蛋!”
“豆子你耍赖!”纽扣和胡桃急忙跟上,海面上的孩子们欢笑着、嬉闹着上下翻飞,和鱼儿们打着招呼。
在海的边缘,水薄得一眼就能看到对面,孩子们憋了口气,一个猛子扎下去。浅海小鱼惊慌地逃开,眼睁睁看着几个不速之客穿越而过,丝毫没有注意到头顶遥远的太阳表面,一道细小的影子,正向下飞来。
3.复活
很久以前,有一只鸟,它希望娶一个女人。
它给自己制作了一件精美的海豹皮外套,因为它患有眼疾,就用海象牙齿做了眼镜,这样就能好看些。然后它来到一个村庄,将一个女人带回了家。
之后的日子里,它扮演着男人的角色,时常出去捕猎。有一次,它不小心弄掉了眼镜,妻子一看到它骇人的眼睛就哭了出来,因为它太丑了。
但她的丈夫只是笑了笑:“哦,你看见了我的眼睛?哈哈哈!”之后便又重新戴上了眼镜。
有一天,她的家人们想她了,前来探望,见她丈夫不在,就把她带走了。
当它回到家,发现妻子不见了,非常痛苦,开始四处搜寻,用巨大的力量挥动翅膀,引发了一场暴风雨,因为它是一个厉害的巫师。
风暴来临,女人和家人的船开始进水,风越来越大。波浪卷起一阵阵白色的泡沫,船几乎要倾倒。船上的人们知道女人就是这场风暴的原因,就把她丢到了海里。
“不!救救我!哥哥!爷爷!”她绝望地抓住船的一侧,大声呼救。
“对不起,我的孩子。”她的爷爷为了逃生,拿刀用力一挥,斩断了她的手。
她被淹死了。
在海底,怨念使她化身为“海女”,她成了海洋中所有生物的统治者。当人们抓不到海豹的时候,巫师就会去找她。只有一只手,她无法给自己梳头,巫师们就为她梳头,作为感谢,她将海豹和其他生物放出来,供给人当作食物。
从此,人们称她为“内里维克”(Nerrivik),意思是“肉食”,因为她给了他们食物。
这就是大海统治者的故事。
回到村子,三个孩子的衣服已经被风吹干。胡桃刚到村口就被人匆匆喊回了家,豆子则听说有人看到了一只巨大的银色怪鸟,立马飞去看热闹。纽扣来到家门口撩开门帘,看到的景象,让他的心揪了一下。
“天上的和地下的助灵,请助我一臂之力,将病痛从这女孩的身上驱赶,为此我也将献上我的祭品。”
屋内有些昏暗,几扇窗户都被人用海豹皮罩了起来。这是巫师作法时必须要达到的条件,他们会召唤来善良或邪恶的助灵,帮助召唤者完成自己想做的事。助灵们不喜欢阳光,唯有烛光不会影响到它们,可以被点亮。
烛光中,四处都有邻居们飘着,每个人表情都不好看,不少人紧紧握着自己的护身符,一同为雪花祈祷。
雪花就飘在屋子中央,身下浮着一张海豹皮,小小的身体微微颤抖,嘴唇紧闭,小脸通红。
“雪花!”
“纽扣来了!”听到纽扣的声音,众人让开了一条通路,一边安慰,一边推着他往里去。
雪花比纽扣小三岁,这个可怜的孩子经受了无数折磨,自小就体弱多病,几乎就没有完全健康过,但严重成这样还是第一次。纽扣刚想上前,却被妈妈给拦住了:“纽扣,不要影响大巫师作法。”
“是,妈妈。”纽扣点点头,回头看着妈妈憔悴的脸,拳头紧紧地握着,很想要做些什么,却什么也做不到。再看雪花,她右手食指上,前几天不知在哪儿割破的伤口,这会儿正肿得厉害。
“你刚去学校,雪花就说头晕,我摸了摸她额头发现有点烫,不过平时她不也经常发烧嘛,我就没太在意,给她煮了些吃的。”妈妈的手捏着纽扣的肩膀,微微颤抖着,“到了中午,她烫得像火球,还开始吐。我就去请巫师,可是巫师很忙,刚刚才过来。都怪我,如果我早点发现……”
“不怪您,妈妈。”纽扣急忙摇头,擦开妈妈眼角的泪珠,盐水珠在空中飘着,空气里满是海洋的味道,“有大巫师在,雪花很快就会好的。”
“我已用盐水洗去了邪恶的气息,这间屋子现在纯净无比。”巫师飘在雪花身侧,一双手背在身后,凸起的手肘就像一对翅膀。在他脚边,有一个古旧的手鼓,此时却被巫师用一只脚轻轻地敲着,奇妙的节奏在每个人脑海中传递。这场景,让纽扣觉得有些似曾相识。
哦,对了,圣书里,就有这样一个故事……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巫师做好了万全准备,用盐水清洗了地板,随后敲着鼓。不多时,便有助灵穿过房门,来到他身边。
“让我去地底世界吧。”那巫师说,“我想去看看我死去的兄弟,还有我的老母亲。”
助灵答应了他的要求,巫师闭上眼,灵魂向下沉没,穿过地板,越过一块长满杂草的礁石,眼前出现了一个满是石楠花的大斜坡。
“你怎么来了,我的孩子?”巫师往前走了不久,看到他的母亲正在采浆果,见巫师来了,老母亲就想要去拥抱他。
“不要接触她。”助灵在一旁提醒,助灵的声音只有巫师才能听到,“也不要吃她给的任何东西。”
“起码吃点浆果再走。”老母亲拿起一捧浆果。
“我警告你,你只是路过。”助灵在巫师耳边低语,“吃了这些浆果,就再也回不去了。”
巫师不敢违背助灵的意思,拒绝了母亲给的食物。继续往前走,巫师见到了自己的兄弟,所有人都向他打招呼。
“你为什么要回去呢?为什么要回地面(Earth)呢?”老母亲问,“这里视野开阔,我们都住在这儿,有抓不完的海豹,从来不下雪,大海也从不起风浪,这儿是个多好的地方啊!”
“告诉她,等你死了之后就会来这儿的。”助灵提醒巫师,巫师也这么回答了。
“好吧,如果你执意要走的话,起码答应我一个请求。”老母亲最后说,“送一些冰块给我们吧,这儿太热了,我们想喝些冷水。”
“好的。”助灵没有说话,巫师就点头答应了母亲的要求,“但是妈妈……”
“图皮拉克(Tupilak)!!!”
突然,一声惊呼,将纽扣从故事中带回现实。眼前,巫师正大口大口地喘气,额头上汗珠一颗颗冒出来,形成了圆形的水珠,在空中不断飞散。
妈妈紧张地问:“怎么了巫师大人?我的孩子怎么了?”
“是、是图皮拉克!”巫师说出的这个词语,让每个人都倒吸一口冷气,“这不是疾病,这是诅咒!有人做了一个图皮拉克,要置雪花于死地!”
整间屋子变得安静而又压抑,只有寥寥几人小声吸气。
“您说什么?这不可能!”妈妈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哭腔,“巫师大人,请您再仔细地问一问助灵好吗?这一定是弄错了!”
所谓助灵,就是散布在天地之间,无所不在的灵体。
万物有灵,灵魂会相互穿梭,在一个躯体上死去,又会转移到其他的躯体上来。那些流落各处的灵魂,在还没有找到新的躯壳之前,可以四处游弋,不受空间的限制,想去哪里就去哪里。巫师能用特殊的方式呼唤它们,唤起它们曾经身为人类的那一丝灵魂碎片,进而帮助巫师,完成人类这副躯体无法完成的事情。
“不能质疑助灵!”巫师摇着头,面露惊恐,语调焦躁,“雪花被诅咒了,不找到那个图皮拉克的话,我在这里无论做什么都没有用,她的病永远都不会好。”
人群传出声声叹息,萦绕着纽扣母子俩,组成了一堵叹息之墙。纽扣捏着自己的护身符,那是一枚用木头做成的纽扣,表面有斑驳的古怪涂层,据说是爸爸和妈妈相爱时,在海附近捡到的。
每个人都拥有属于自己的护身符,大多都和自己的名字有关,大部分也都是用紧俏的木头做成的。雪花的护身符——木雕的小小雪花,此刻就挂在她胸前,随着虚弱的呼吸来回晃动。
纽扣想不通,雪花是有些贪玩,可罪不至此,为什么会有人如此大费周章,为了诅咒雪花,专门制作一个图皮拉克呢?老师不是说图皮拉克的做法早就失传了吗?
“爸爸,图皮拉克是什么?”人群里,有还未去过学校、没读过圣书的孩子,不明白这词语的意思。
“当有人极度憎恨你的时候,他便会用人类的头骨和动物的骨头,做出一个人形的怪物。那怪物长着长发,靠怨念复活,会一直嗅着你的气味,追杀你到天涯海角,永不放弃,这就是图皮拉克。”一旁的大人小声解释,声音颤颤巍巍,“当它锁定了目标,便会在暴风雪之夜接近他,追赶他,直到他筋疲力尽,再抓住他,将他的身体一片一片撕碎,甚至扒掉他的头皮,啃食他的尸体,最后只剩下一副骨架。到那时,图皮拉克才会停止,化为一个不会动的骨头雕像。”
“爸爸不要说了,好可怕……”孩子被吓坏了,一个劲地往父亲身后躲,虽然他压根就不知道什么是暴风雪,谁都不知道。
“可是巫师大人,”纽扣觉得不太对劲,“雪花只是病了,也没见图皮拉克来追杀她呀。”
“如果你被图皮拉克盯上了,那就只有两种结果。”巫师看向纽扣,似乎对自己的威严受到挑衅这件事相当不满,一字一顿地说,“要么在暴风雪中被撕成碎片,要么就会生病,无论如何都无法痊愈,直到你死去,图皮拉克就会出现,吃掉你的尸体,只留下鲜血和断掉的手指头。”
“哇!”那孩子直接哭出声来,孩子爸爸向大家道歉,带着孩子匆匆离开。
“现在已经没有暴风雪了,对吗?”巫师用他那有些骇人的眼睛瞪着纽扣,“所以只能生病,明白了吗?”
“可是……”
“明白了,我们明白了,巫师大人。”妈妈捂住了纽扣的嘴,“那么是谁呢?现在还有谁会制作图皮拉克?”
“没有,任何人都不会做。”巫师斩钉截铁地摇头,随后又像是想起了什么,“除了……不,那个人和你们无仇无怨,现在还活不活着都不知道,不会是那个人。”
“难道是因为纽扣的爸爸?上一次海啸的时候,他分明是最厉害的猎人,却说自己受伤了,没有出门救人,结果死了好多人,会不会有人因为这个……”
“嘘,别乱说!”有人胡乱猜测着,被旁人厉声打断,“纽扣爸爸确实受伤了,还是纽扣妈妈从海里把他捞起来,帮忙照顾好的呢。两人就这么有了感情成了家,这才有了纽扣。这些事全村都知道,还能作得了假不成?”
这番话得到了几乎所有人的认可,人们开始说起纽扣父亲当年的英姿,都是赞不绝口,也对多年后因捕猎时牵动了老伤而命丧大海的伟大猎人表达了敬意。
这些话触动了纽扣的不少回忆,听着听着,他做了一个决定,突然开口:“巫师大人,请告诉我,图皮拉克在哪里?”
“纽扣!”妈妈嗅到了不安的气息,“你问这个干什么?”
“照顾好雪花和妈妈是我的责任,我已经十四岁了,没有做到该做的事,我应该感到羞耻。如果雪花生病真的是因为图皮拉克的话,那么……”纽扣目不斜视,手指一松,护身符在空中飘荡起来,反射出点点烛光星火,“我就要去干掉它。”
“纽扣你疯了!”“你知道图皮拉克有多可怕吗?”“连大巫师见到图皮拉克都要躲着走!”“你才多大?去找图皮拉克就是送死!”屋内众人炸开了锅。
纷纷扰扰之中,唯有巫师一言不发,反倒是一脸狐疑地看着纽扣。
“纽扣,雪花变成这样,我不能再失去你了啊!”妈妈也护着纽扣,眼中泛着泪光。
“妈妈,您想,”纽扣用一个十四岁男孩能够给出的最大温柔,轻抚着母亲的肩头,“如果爸爸还在,看到雪花这个样子,他会怎么做呢?”
“他……”妈妈话到嘴边,却又说不出来了。
“他一定会去找图皮拉克,干掉那个怪物的。”纽扣的声音,让这个不断失去至亲的女人心头一颤,“巫师大人,请告诉我吧。”
真像他爸爸啊!不少人都在心中感叹着,随后看向巫师。
“地底世界。”众目睽睽之下,巫师闭上了眼,深吸一口气,像鼓足了什么勇气似的开口,“诅咒雪花的图皮拉克,在地底世界。”
所有人都愣住了。
“我知道,你不相信我说的,你觉得我是治不好雪花,所以才推到图皮拉克身上。”巫师苍老的眼睛里,带着对勇气的妒忌和敌意,还有一丝幸灾乐祸的邪恶,身子往前欺压过来,眼珠几乎要从眼眶里爆出,他一直凑到了纽扣耳边,如恶魔般低语,“行,那你就亲眼去瞧一瞧吧,你要真觉得自己有那个能耐,就去地底世界,看看那儿有没有图皮拉克,破除雪花的诅咒吧。”
“别怪我没提醒你,在那里,”巫师收回身子,在半空中盘腿而坐,嘴角扬起一丝残酷的笑容,“图皮拉克或许反而是最可爱的东西了呢,咯咯咯咯……”
“纽扣!”这时,豆子的喊声在门外响起,“大事不好啦!”
奋力推开人群,圆滚滚的豆子挤进屋子,人们被惯性带着撞在四处的墙壁上,抱怨不停。借力停在纽扣身边,豆子伸起脖子向里张望,“纽扣妈妈!麻烦您看一看雪花脸上有没有红色的斑?比较大块的那种。”
“没有……啊!”妈妈瞄了一眼,立马惊呼出声,“有、有红斑!大块的红斑,刚才还没有呢!”
“啧,和他们一模一样,要出大事了。”豆子的表情罕见地严肃起来。
纽扣愈发不安:“还有人和雪花一样?”
“刚才我去看大鸟,鸟不见了,倒是不少人在说生病的事儿。”豆子比出五根手指,“算上胡桃她爸,就我知道的已经有五个了。”
“什么?!”这下轮到巫师惊呼出声了,身上的袍子随着他的动作飘动起来,看着就像某种人形的怪物。众人也是一阵骚动,立马有人意识到这病可能会传染,悄悄地往后缩,想要从门边逃走。
“其他几个都是大人,得病比雪花早。”豆子说,“大概三天之内,她的情况会稍微好转,但再过不了一天就会再次发病,到时候那些红斑会肿起来、起痘、流脓,接着……”
“纽扣,明白了吗?”巫师突然伸出手,不让豆子继续讲下去,“这不是普通的病,而是瘟疫诅咒!有人做了个图皮拉克,让它复活,诅咒的不只是雪花,而是我们所有人!”
霎时间,整间屋子鸦雀无声。
“纽扣,你不是要逞英雄吗?”巫师冷冷地说,“还有谁质疑我的判断?和纽扣一起去吧,到地底世界杀了图皮拉克吧。”
人们沉默着。这时理应有人站出来,自告奋勇去完成这个任务,但这些还没有染病的人们却像约好了似的,都一言不发。
“好。”良久,还是纽扣开了口,“只要杀了图皮拉克,所有人就都能痊愈了是吧?那就让我去杀了它。”
“纽扣!”妈妈忍不住喊了一声。
“爸爸是最厉害的猎人,那我就是最厉害的猎人的儿子。”纽扣看向母亲,“这么说来,我也迟早会成为最厉害的猎人,不是吗?”
屋里屋外的人们都是一顿,随后不久,有人在后排喊了一嗓子:“纽扣说得对!”
这一声喊声,传染得比病魔还要迅疾,立刻有数人附和起来:
“没错没错,我们这些普通人,和纽扣的爸爸差了十头海豹。纽扣年纪虽然小,但也起码比我们厉害五头海豹!”
“说得对!我早就觉得纽扣这孩子有勇有谋,有情有义,和他爸爸一模一样,我果然没看错!”
“纽扣,大英雄!”也不知是谁,给纽扣冠了这么个名头,立马有人开始效仿。
“纽扣,大英雄!纽扣,大英雄!”
“你们……你们怎么能……”在这浩大的声浪里,妈妈的声音是那么的弱小,连近在咫尺的纽扣都听不清楚。
“咯咯咯。”巫师看着这一切,低声笑了一阵,抬眼盯着纽扣,“大英雄,那就靠你了。”
纽扣没有回答,只是深深地看了母亲一眼,随后对身边目瞪口呆的豆子说:“跟我来。”
“去哪儿?”豆子脸上写满困惑。
“去找胡桃。”纽扣转过身,在人们的簇拥之下飞出了屋子。
豆子急忙跟上:“找她有什么用……”
“去道别,我也得向你道别。”纽扣头也不回地往前飞着,“我不信巫师的话,但如果真有图皮拉克,就必须杀了它。要我看着雪花受苦,不如让我去死。”
“纽扣,大英雄!纽扣,大英雄!纽扣,大英雄!”
空中的村庄里,大人们在两侧列队,大声地呐喊着,组成了一条通往死亡的通路。每个人脸上都带着近乎狂热的火红色泽,地狱的烈焰在人间燃烧着,映红了这一个个灵魂。
地狱空荡荡,恶魔在人间,恶魔们就这样狂热地呐喊着、举手欢呼着,目送一位少年,捏着他的纽扣护身符去远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