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挑衅

2017-03-06 07:42:33晴于W市刑警大队
已经12分钟了。
根据基金会提供的资料,他会在7:30前到达大院,从无例外。人类是被习惯支配的动物,尤其是到了这个年纪,不可能无缘无故地改变自己的生物钟。他没能在这个时间来到大院,一定有某个无法抗拒的理由。
比如一个案子。
这样事情就会变得复杂许多:快要退居二线的年纪,是什么案子,会需要这种性格的老刑警出马?应该分配多少精力在帮助他的本职工作上?虽然有趣,但这是不必要的精力浪费。
方案一:直接参与案件侦破,以最快速度帮他解决问题,再回到 重要的事情 上来。
方案二:不理会侦破进度,达成目的就离开。
以他的性格特质来推断,方案二显然不现实。所以,只能在最短时间内主导破案,然后再去做该做的事。
首先,要问出 地点 ,到现场之后,要取得 信任 ,最后完成 诱使 。让一个人付出信任,最简单的方式,就是帮助他排挤 敌人 。在前往现场之前,要先找出他的敌人,做好功课,有的放矢。
他是 跳板 ,接近他,是为了找到 那个人 。不必担心对他的诱使是否能够成功,我已经做足了功课。
人类,是被习惯支配的动物。
1.不得了的东西
公元2017年,初春。W市市郊,河边。“什么动静这么大?警车都来了?”
这是一条东西向贯穿W市的河流,是市里的水网主干道。靠近市中心的河边被做成了游步道,靠近市郊的部分则基本保持了原生态,低矮的河岸边,杂草丛生。平日里,这片河段很少有人下来,但今天却热闹得不得了。长长的警戒线外,不知从哪儿冒出来乌泱泱一大群人,穿着拖鞋拿着牙杯牙刷,边讨论边向下张望。路边的警车、忙碌的警察、维持秩序的辅警,这一切都在刺激着人们的神经,告诉他们,这里,一定发生了什么大事。
“喂,里面的,”外围的人喊,“到底在干吗啊?”
“挖出东西了!”里面还真有人大声回答,“就前两天死人那个地方,挖出来个大家伙!”
这一句话,让不少围观的人都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退。
几天前,就在河边的这个位置,有人大清早的发现了一具浮尸,已经泡得发肿,死亡时间推定是在四天前。死者不是本地人,追查身份信息后确认是个外来务工者,没多少钱,在当地也没什么“爱恨情仇”,倒是手机和钱包都不见了。尸体没有明显外伤,再加上有人提供证词,说死者之前喝了酒,所以案子暂时在“醉酒意外”和“抢劫杀人”之间徘徊,还没有定论。
虽说警方的动作很迅速,但人言可畏,不知怎么就有人开始传,说这河里有水鬼,每年都得死个把人。这下可好,平日里偶尔来钓鱼的、带着孩子抓青蛙的、洗衣服的人们,都不敢靠近这片区域了。甚至据说有人不小心掉了东西到河岸边,也不敢去捡,只是自认倒霉了事。
今天这一大早,又说在这邪门儿的地方挖出了一个“大家伙”,人们不害怕才怪呢。
“砰!”就在人们议论纷纷的时候,身后马路边,一扇车门被用力甩上,随后就是中年男人不耐烦的吼声:“让开让开!”
“哟,是老刘!老刘来了!”众人回头一看,来人正是他们的老朋友——刑警老刘。
“老刘,你可算来了!”立马有人上前,拍了拍老刘的肩膀,“这事儿你们可得查清楚,不然我晚上睡不着觉啊!”
“说什么呢说什么呢?”另一位老大不高兴地杠了一句,“天下哪儿有老刘破不了的案子?”
“就是就是。”这说法还得到了不少人的认可,“咱们这片,有谁不知道刘业刘警官的厉害?以前他在我们这儿当片儿警的时候,谁家狗丢了,谁家鹅死了,只要告诉老刘,人立马就能给查出……”
“闭嘴闭嘴!”老刘一边往里走,一边还不忘回头,伸手狠狠拍了那多嘴的人脑袋一下,皱着眉头骂,“别给老子戴高帽,我都不知道为什么叫我来,这种事儿我能帮个鬼的忙!”
“哎呀开玩笑,开玩笑……”居民们急忙顺着毛捋,看来是都知道老刘的性子,“前面的都让让啊!老刘来了!”
跟摩西分海似的,人群里分出了一条路。老刘也不客气,径直往里走了过去,过警戒线的时候一弯腰,传来的酸痛让他龇牙咧嘴,灰白的头发还被警戒线给刮了一下,惹得他又是一声咒骂。
“刘哥,您来了!”正在忙活的几个年轻警察见老刘到了,都赶紧立正,似乎生怕老刘一口就把他们给吞了。
“一个个舌头都他妈被鞋跟碾过吗?电话里说的是个啥!”老刘劈头盖脸先是一顿训,“一会儿‘镇河’,一会儿‘神兽’,这是办案子还是摆道场啊?!”
“老刘啊,兄弟们又没说错,确实挖出了个镇河神兽,不信你自己看哪。”老刘身后,一个听着年纪和他差不多的声音响了起来,“还有,出警得戴帽子,你怎么老忘?”
“年纪大了记性差,别说帽子了,要是以后这种事还叫我来,老子腰子都能落在这儿你信不?”老刘嘴上骂着,但嘴角已经有一丝笑意,微微侧首,和身后的人稍一点头,“你个老不死的也来了啊。”
“咱俩同年,我老不死,那你是什么?”那老刑警走上前来,瞄了瞄后边热闹的人群,笑道,“看来你在这片还是很有威望的嘛!”
“嘁,我再有威望,能比得过你老栾?”老刘一句双关谐音,引得一旁的年轻警察们都忍不住笑出声来。
“哈哈哈,嘴巴是你厉害。”老栾名叫栾俊杰,和老刘搭档多年,他笑笑没多说,指了指河边方向,“是这样,上回那个溺水案,上头说还得再追一追,上午就让几个辅警兄弟来翻草。结果你猜怎么着,居然给发现了一个……你找什么呢?”
老刘压根一个字都没听,嘴里不知什么时候叼上了烟,双手不停地在自己裤兜里摸,样子颇有点猥琐:“妈的老子打火机……”
“啪嚓”,打火机没找着,老刘眼前倒是凭空蹿出了一团火。
“唔……”刚想点烟,老刘突然本能地觉得不对劲,猛一抬头。一个模样清秀的小伙子,正手持打火机,几乎面无表情地看着自己。
小伙的衣着看着很普通,但丰富的社会阅历告诉老刘,这身衣服不便宜,甚至从合身程度上来看,指不定还是定制的。
富二代?职业病让老刘习惯性地开始推测小伙的各种信息,上下一打量,最扎眼的,是小伙脖子上挂着的那个吊坠。那是一枚木头材质的纽扣,表面的漆相当匀称漂亮,呈现出深邃而高档的棕色。
“前辈您好,我叫郭阳,是您的实习生,之前打过您电话七次,但您都没接。”老刘嘴刚张开,小伙就像是猜出了老刘要说什么似的,开口道,“半小时前——八点零五分,我到队里报到,也没见着您。前辈们说您早已接了任务赶往现场,我就自己来了。”
对方这种公事公办、礼仪用词上过分讲究的态度,让老刘一听就很不舒服。要让老刘接陌生来电,比登天还难,但他多少也觉得自己没接电话这事儿有点不好意思,思来想去,干脆头一偏假装没看到,冲着身边的一个小刑警道:“那个谁,火借我使使!”
“又来了,唉……”栾俊杰叹了口气。
小刑警给老刘点了烟,好奇地凑到栾俊杰身边,小声问:“栾哥,刘哥这是……”
“他就这脾气,不熟悉的人,不管对方是谁,直接拒人千里之外,这都是搞刑侦的老毛病了。”栾俊杰摇摇头,“不过据说这小郭的学历很厉害,留美回来的,学位证比咱全队的房产证加起来还多,愿意来我们这儿实习可不容易。”
“哇,那是高才生啊!”小刑警惊呼道,“刘哥要是好好培养,说不定又能教出一个高手来!”
“老子再过一个月就退居二线了,这种高才生又不可能留在队里。”老刘耳朵灵光得很,回头瞪了眼,“我能教个屁!”
“老刘!”栾俊杰急忙用胳膊肘推了推老刘,“人小伙听着呢……”
“就是说给他听的!”老刘也不知哪儿来的火气,看向一言不发的郭阳,故意大声道,“听到了吗高才生?我能教个……你这打火机哪儿来的?”
“哦,您说这个。”郭阳看了一眼打火机,“在队里等您的时候,我看到您桌上摆着打火机,没有烟,但是打火机上有烟丝粘着,说明您之前把火机放在烟盒里。我推测您是早上到了队里抽了一根,后来接到任务着急出门,没带上打火机,所以过来的时候就给您拿来了。”
说着,郭阳将打火机双手捧到老刘面前:“现在还给您……对了,前辈,身体要紧。”
这话让众人都是一愣,仔细看去,只见那打火机上“星辉国际”几个字格外刺眼……
老刘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儿响叮当”之势一把抓过火机,嘴里还嘟囔着:“别乱动我东西……你们笑毛笑!老栾,带我去看现场!”
日头愈发地亮,看热闹的人群也散去了一些,上班的上班,营生的营生,吃早饭的吃早饭去了。
此时的老刘和郭阳却都还不知道,前方正在等待着他们的,是何等血腥而又诡谲的一桩奇案。
2.刘业
“小郭啊……我就叫你小郭吧?跟着我的步子踩,这段河边没做过底,土很软,小心脚下。”
老刘完全不想搭理郭阳,抽着烟一路往下,自顾自走在了最前面,头顶冒烟,跟火车头似的。倒是栾俊杰展现出了前辈该有的风度,一路走还不忘提醒郭阳注意安全。
“谢谢您。”郭阳点点头,不近不远地跟在栾俊杰身后,每一步几乎都精准地踩着别人的脚印走,速度上倒也没耽搁。
脑子很快。栾俊杰的眼睛也尖得很,注意到了这些细节,对这个文质彬彬的小伙子多出了几分好奇。
说起来,他和老刘都属于“粗人”那一挂,老刘可能比他还粗一点,但那是文化水平问题,根子上没多大差异。进刑大之前,两人都干过其他工种,几十年工作经验,形形色色的人见得多了。不同社会地位、财富实力、教育程度的对象,他们都接触过,大部分还接触得比较深入。海归高才生他们见得也不少,但不知为什么,郭阳给他们的感觉,却不太一样。
真让他们俩拿张纸拿支笔,罗列一下郭阳身上不对劲的地方,这俩大老粗可能也写不出个所以然来。不过郭阳那种过分讲究的礼貌、用词上的绝对“正确”、待人接物的“完美礼仪”,始终和同年龄段的人有所不同。
究竟是哪里不对劲呢?栾俊杰想了又想,直到看到郭阳跟在自己身后的步伐时,才抓住了一点思路。
“这儿有个坡,注意点。”
“好的,我一定注意,前辈。”
又是简单几句对话,栾俊杰借机半转身,仔细观察了一下郭阳的动作:
哪怕脚下略微打滑,身体不由自主地往前倾斜,郭阳也依旧尽全力,保持着和前方、后方人们之间的“礼仪距离”,没有半点越界。而且在时时刻刻思考着这种问题的情况下,他还兼顾了行走速度,不至于让前面的人走出太远,觉得好像是落下了他,也不至于让后面的人减速等待,迁就自己。
这简直邪门儿。
连以前栾俊杰他们见到过的所谓“上流人士”,在社会上摸爬滚打了那么多年,也不过将将做到这一点而已,有时候还会因为地位的提高,而露出些人性之中最根本的东西来。郭阳,却没有半点破绽。他的脑子里,究竟同时在想着多少件事儿啊?
“这什么玩意儿?”念想间,老刘已经第一个走到了现场。
“镇水神兽,兄弟们找到的就是这个。”栾俊杰快步跟上。
“怎么看着像个犀牛?”老刘蹲下身来,在镇水神兽待着的洞口仔仔细细地端详了一番。
“好像就是个犀牛。”栾俊杰点点头,“问过周边居民了,有几个老人说,好多好多年前,在别的地方看到过类似的东西。不过为什么是个犀牛,他们也不知……”
“犀牛身材敦实,能压得住场,头部较大,有威严感;牛角尖锐,入水时可以划开水面,看起来就像是有龙在水下,能吓唬作乱的水精水怪。因此,在一些水患严重的水域边放一头石犀,能起到镇水灾、平水乱的作用,这个习俗从汉朝起就存在了,也有可能更早。”郭阳那好似机器人一般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但也不是所有的镇水神兽都是犀牛,有的地方会用石头雕刻趴蝮来镇水。趴蝮是一种龙头鱼身的怪物,据传是龙子之一,很多人会把它和龙生第六子霸下弄混,其实不是一回事。趴蝮有比较长的四足,背上的龟壳不明显,和霸下的样子区别比较大。我个人推测,霸下就是巨龟,而趴蝮应当是鳄鱼的一种。”
一番话说完,郭阳发现,所有人都在用听天书的表情看着自己,立马微微低头,胸前挂着的纽扣吊坠晃了一下,跟上一句:“不知道这些有没有帮助,前辈们。”
“嗯……”众人都沉默着,栾俊杰也摸着下巴“嗯”了半天,一句话也接不上。
“这玩意儿还蛮大的。”老刘还是假装没听到,压根就当郭阳这个人不存在,自顾自往洞里走了进去,绕着神兽转了一圈。
“高两米,长三米二,估计得有七八吨重。”栾俊杰终于有话说了。
“这种事要我们来干什么?应该叫文物局啊!”老刘摇摇头,突然又像是发现了什么似的,在洞穴最内部蹲了下来,拿出手电筒往地上照。
“看到了吧。”栾俊杰在洞外道,“这事儿有蹊跷,兄弟们怀疑会不会和溺水那案子有关系。”
“溺水案?”郭阳不解。
“哦,就是前几天,我们在这儿……”
“保密协议签了吗?啊?!”不等栾俊杰说完,老刘在洞里一声嚷嚷,脑袋从神兽屁股边冒了出来,“没签不能告诉你!”
“好的,前辈。”郭阳也不生气,依旧面无表情,“那请问有什么我能帮上忙的吗?”
“你一个高才生还用我指挥?爱干吗干吗去!”老刘不耐烦地摆摆手,独自在地上研究着什么。
“那个,小郭啊,别往心里去哈!”栾俊杰尴尬地笑笑,拍拍郭阳的肩膀,“老刘他刀子嘴豆腐心,就这么个脾气,不是针对你哈。”
“没事,我理解。”郭阳点点头,嘴角第一次挤出了一丝笑意。但栾俊杰知道,郭阳之所以笑,只是因为“这个时候应该笑一下,大家才都不尴尬”。
“刘哥,您看到了吧,兽脚下边有移动的痕迹,很明显的几条凹痕。”一个小刑警往洞里探进头,“这儿土质这么软,不可能是太久以前留下的,所以说,这东西它……”
“你们觉得它是自己走出来,在河边冒头的?”老刘低头在地上研究着痕迹,头也不抬地问。
“嗯……是。”
“是个屁!”噌一下站起身,老刘拿起手电筒就往那小刑警眼睛上照,“怎么的?干我们这行,你还给老子来封建迷信?照你的意思,是这个玩意儿自己走出来,把人推下水的?荒唐!”
“其实,这不算特别荒唐。”郭阳突然开口,用冷静得过分的声音道,“只要您愿意相信,这神兽确实会自己动。”
“你说什么?”老刘猛地扭头看向这个戴着纽扣吊坠的年轻人,心里没来由地发毛,“胡扯!”
老刘气鼓鼓起身,从洞里大步走出,来到郭阳面前,第一次面对面地正视对方,伸手指着不远处还在看热闹的老百姓:“别在这儿妖言惑众,什么神神鬼鬼的糟粕玩意儿,要是给人民群众听到了什么影响?!”
干刑侦这么多年,老刘心里清楚得很,自己这种表现,实际上是在用愤怒掩饰内心的不安和恐惧。不少嫌疑人最后不小心说出关键性证词,就是因为被自己抓住这种精神漏洞的时机,一举击破了心理防线。
他承认,眼前的这个小伙子确实让自己觉得深不可测,看对方一本正经的样子,显然也不是在说谎,估计是有自己的判断。但更深层次的理智告诉他,这就是胡扯。
“是我欠考虑了,前辈。”郭阳也不争辩,微微点头,一副认错的姿态。但他的目光却分明穿越了老刘的身体,正盯着洞里的镇水神兽仔细观察。
“前辈前辈,你是日本人吗一口一个前辈?”老刘受不了了,一把拎住郭阳的衣领往外一甩,大声嚷嚷道,“换换换!这高才生我带不了,出去学了点洋屁,连自己姓什么都不知道了。一点刑侦经验都没有就在这瞎扯淡,这种家伙谁爱带谁带,我带不起这样的实习生!”
“老刘你干吗呢!”栾俊杰急忙上前解围,用身子挡在俩人之间,冲身边小刑警使了个眼色,让人赶紧把郭阳带走,同时像哄孩子似的对老刘道,“人第一天来实习,就没见到你人,也算有心,直接来了现场,不懂规矩不是很正常吗?你发那么大火干吗?”
“可这小子他……”
“我知道,我知道。”不等老刘说完,栾俊杰就点点头,压低了声音,“我也觉得他有点奇怪。”
“是吧!”总算找到了知心人,老刘眼珠子一瞪。
“那你也不能当着这么多人面吼他啊。”栾俊杰是语重心长,“你也说了,人到国外留过学,开拓过眼界。结果一回来实习,就碰到你这么个暴脾气,人心里对祖国警察会怎么想?嗯?”
“我……唉!”老刘一时语塞,末了狠狠跺了跺脚,也不管其他人,又钻进洞里研究去了。
“小郭兄弟,刘哥他脾气就这样,我们都被他骂过,哈哈!”另一边,小刑警们也正在安抚郭阳,虽然看起来,郭阳完全不需要安抚的样子。
“可以理解,谢谢前辈们关心。”郭阳点点头谢过好意,但目光还在洞口附近晃,“前辈生气一定有他的理由,肯定是我的某句话,不小心触到了他心里的疙瘩,应该是我向他道歉才对。”
“你不是已经道过歉了嘛!”小刑警也拿这么个“机器人”没办法,苦笑着回头看向忙进忙出的老刘,叹了口气,“唉……”
“怎么了?”郭阳迅速注意到了这一声叹息,“前辈他以前是不是碰到过什么不好的事?”
“怎么说呢……”小刑警有些犹豫,显然是怕自己多嘴,到时候又得被老刘骂。
“没关系,不方便说我也可以理解。”郭阳立马“贴心”地跟了一句,“被人骂总是不好受的,有点胆怯也正常。”
“你这人怎么……唉,行行行,我告诉你!咱到边上点儿,别让刘哥听见……”小刑警哭笑不得,明知道自己被这实习生用简单的激将法给摆了一道,但这时候真的什么都不说,岂不是默认自己怂了?“我估计啊,可能是因为那溺水者的年纪比较轻,让他想到自己的儿子了……”
刘业刚从警校毕业的时候,走的不是刑侦路线,他本人也没那么大野心,想要破获什么大案子,据说曾经性子相当狡黠,脑子好,手腕比较灵活,属于典型的天生老油条。他的第一份工作是片儿警,负责的就是眼下这河段边的村子,妻子和孩子也和他一起住在附近。
心理上,刘业有点“平平淡淡才是真”的意思,但业务能力上,他可是拔尖的人才。
在过去几十年里,城郊的村子是国内社会成分最复杂、治安状况最难掌握的片区类型,没有之一。本地人、务工者、小作坊小公司、社会盲流、流浪汉……你能想到的所有人群类型,在这儿都能找到。
靠着自己的才干和能力,再加上一点黑白混不吝的小手段,刘业很快就把村里的治安管得有模有样,治安状况排名常年都在市里前列。片区老百姓都很信服刘业,什么家长里短都找他帮忙,刘业也从不推辞,能搭把手就搭把手,所以直到现在,这片的老居民们都还记得他。为此,分局、市局先后都给刘业颁过奖,什么“行业标兵”“最受群众信赖的好警察”“基层好民警”等称号,刘业一样都没落下。除了那些破了大案重案的能人,整个系统的基层警力中,刘业算得上是名列前茅的榜样。
本来按照正常的剧本,刘业得到升迁那是迟早的事儿,弄个小官当当不成问题。即便他自己没有要往上爬的意思,但以他的水平,想待在基层都难。
然后,那件事,发生了。
“我也是听说的,好多年前了,刘哥正是经验和身体都最棒的时候。”小刑警继续道,“那会儿咱们这儿出了个大案,本地人都听说过。有一伙人贩子从隔壁省流窜过来,专门找接合部的小孩下手,见到落单的孩子就偷,只有女人带着孩子就抢,转手立马往外运,而且只要男孩,卖到偏远点的地方去给人续后。”
刘业的儿子,在他眼皮子底下,在他自己的辖区里,被人给拐走了。
知道孩子丢了的时候,刘业正在巡逻,接到妻子的电话,立马就往回赶。为了找回儿子,从不求人的刘业几乎动用了自己能求到的所有资源,锁定了人贩子的车,和搭档一路追出了省。
追逐的过程中究竟发生了什么?除刘业和他的搭档之外,没人知道。
当天刘业回来的时候,几乎全村人都在村口候着,想要等一个好消息。行动不便、接受过刘业帮助的老人也出了屋,念叨着刘业的好,帮他祈福。
然而命运,从不留情面。
“人贩子抓到了,但可能是刘哥他们追得太凶,那几个狗娘养的起了杀心,把孩子给……”小刑警没有继续描述下去,只是略微沉默了一下,随后转了个话头,“那件事儿之后,刘哥就彻底变了个人,脸上几乎没了笑,发了狠地学习进修,不求升官不求发财,只为了可以调动到刑大来。”
刘业成功了,不过一年时间,就神奇地得到了调令,进了刑警大院。但他的家庭,他的妻子和女儿,却选择了另外一条路。
“你不知道,刘哥刚进队里的时候,除了些大案特案,其余时间专门查人口拐卖的案子。拐卖案涉及地域广,人员流动性大,证词证据链经常有明显缺失,办案难度特别高,得花很多精力。刘哥这个人又比较轴,有点工作狂,每天七点半就到大院,晚上加班、通宵什么的那是家常便饭。可能是因为这个吧,嫂子就带着孩子……”小刑警再一次打住,看着老刘和栾俊杰认真讨论案情的样子,深深叹了口气,“如果那孩子长大了,估摸着,也比你大不了几岁吧。”
“您刚才说前辈的搭档,那人现在……”
“喏。”小刑警用下巴指了指栾俊杰,“这不在那儿讨论呢嘛。”
怪不得这么默契。郭阳点点头,接着掏出手机不知道查了些什么,嘴里说道:“那我更得向前辈道歉。”
“在瞎叨叨什么呢?”老刘突然朝两人的方向扫了一眼,“有嘴扯淡,没手帮忙?”
“对不起,前辈,这就来。”和小刑警对了个眼色,郭阳快步来到老刘附近,先鞠了个躬,“前辈,刚才我口不择言,是我不对,请您原谅……”
“得了得了,别给我整这套。”老刘这气来得快去得也快,但脸上还是那副不耐烦的表情,摆摆手道,“说说吧,高才生。”
“嗯?”郭阳不解。
“这玩意儿到底是怎么回事。”老刘指了指沉默不语的镇水神兽,“有什么高见?”
附近几人都是一愣。
“你不是说这事儿不荒唐吗?那你给我说一说,它为什么自己能动?”老刘,居然开始向一个实习生讨教起来了?
“快说吧!”老刘身边,栾俊杰冲郭阳眨眨眼,那意思很明白:说动这个老顽固可不容易,接下来就看你的了。
“感谢前辈们的信任。”郭阳什么脑子,刚才发生了什么,这一眼就猜了个八九不离十,向老刘又鞠了个躬,恭恭敬敬道,“前年,我在美国求学的时候,跟一位导师参加过一个研究项目。在美国有一个死亡谷国家公园,地理环境比较特殊,里面有一片名叫‘赛马场’的盐湖。”
郭阳几步走到镇水神兽的脑袋附近,蹲下身来,伸手摸着这巨大的石块:“那片盐湖里,有一些形态较大的石块,有人发现,它们每年都会神不知鬼不觉地自己移动一些距离,短则几米,长的甚至超过十米,地上还会留下明显的拖拽痕迹,这些痕迹被人们称为‘死亡赛道’。并且石块似乎只在冬天公园人迹罕至的时候才会移动。开春之后游客增多,它们就待在原地一动不动了。”
“说重点。”老刘不耐烦得很。
“好。”郭阳点点头,依旧不紧不慢,“石块移动的原因,学界一直都有争议。20世纪70年代有人提出过一个观点:冬季和初春雨水结冰,摩擦力变小,遇到下雨天,水流冲刷,就可以带着石头在冰层上移动起来。就像在水槽里放上冰块,打开水龙头去冲,冰块自然会向下水口移动。”
“你是说……”栾俊杰微微皱眉,“这东西也是被水冲出来的?”
“不,那个理论是错的。”郭阳直截了当地摇头,“石块很重,想要达到水流可以冲刷移动的地步,现场的流体级别恐怕需要接近洪水,并且也不会留下拖拽痕迹。”
“那你说个屁!”老刘翻了个白眼,掏出烟叼上正准备点,看到打火机上的“星辉国际”,尴尬地咳嗽一声,侧头用手盖住火机,极为快速地将烟点着,然后立马将打火机塞回了口袋。
“经过反复研究,石块并不是每年都会移动,有时候连续数年都不动,有时候连续数年都移动。”郭阳继续道,“于是有人开始结合气候进行分析,逐渐确定结冰确实和石头的移动有关,但真正促使石头走动起来的不是水流,而是风。”
栾俊杰注意到,郭阳的右手,正轻轻地来回捏着那颗纽扣吊坠。
这在刑侦实践里被称作无意识动作,类似于口癖,是一种当事人没有办法控制的习惯性动作,连同微表情在内,都是现代刑侦学重点研究的人类行为习惯之一。至于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去分析郭阳的无意识行为,恐怕这也正是栾俊杰自己的一种无意识习惯了。
“风动理论认为,石块是在刚刚开春的时候动起来的。”郭阳捏着纽扣起身,绕着神兽,往洞穴深处走了进去,“比如现在。”
“初春气温上升,石块和土层表面的冰层都开始融化,但还没有彻底化水,此时摩擦力反而最小。前辈们,你们可以试一试,如果把两块冰贴在一起去滑动,摩擦力很大。因为这时两个表面之间几乎没有空气,甚至说得夸张点,分子之间的引力都会开始产生作用。再加上温度还很低,摩擦后产生的水分会快速地再度结冰,将两样东西凝结在一起……你们大致这么理解就可以了。”
旁边几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有点似懂非懂。倒是老刘挺认真地思考了一下,点头道:“所以那个什么磨砂的手机膜,反而用起来比较顺手?”
“对,就是这个道理。”郭阳微笑着点点头,“前辈您的理解力很强。”
“结论。”老刘可不领这份情,“我要听结论。”
“好的。”郭阳道,“如前所述,初春摩擦力最小的时候,不需要很大的风力就可以推动巨石缓慢移动,并会在土层上留下拖拽痕迹。当时我的导师做的项目,就是在巨石上装上GPS定位装置,追踪石块的移动路径,是否与同年初春的风向存在显著关联。”
“那有关联吗?”小刑警好奇地问。
“非绝对关联。”郭阳摇头道,“盐湖东部的巨石移动轨迹趋于线型,西部的巨石轨迹则比较分散,所以真正的原因还很难说。但我个人觉得,基础理论是没错的,只是还有一些我们没有掌握的变量罢了。”
“说好的结论呢?”老刘更不耐烦了。
“眼下的情况,原理类似。”郭阳扒开神兽脚底下的泥土,“这尊神兽雕塑的底座部分,已经被土壤里的水流侵蚀得差不多了,结冰之后再融化一些,冰下水流持续不断地推动浮冰,带着神兽整体位移,最后在河边洞口冒头。”
“那为什么以前不冒头?”栾俊杰问。
“因为神兽太重,水推不动。”郭阳解释道,“W市在南方,冬天难得结冰。我刚查了过去三个月的气候情况,刚过去的这个冬天比较冷,河里确实有些微的结冰现象,但冰层不厚。入春后,冰层融化一些,减少了摩擦,多了些类似润滑的效果,才有可能造成神兽的移动。”
有学问就是不一样!这意想不到的推理方式,让众人叹为观止。
老刘沉默一阵,哼了声:“算你说的有道理……所以你的意思是,这事儿和溺水案完全没关系?”
“不好说,这只是一种推论。”郭阳起身走出洞口,拍了拍手上的尘土,“口子上这是石板的痕迹吧?本来这儿有石板堵住洞口的吗?可能从这个角度入手,会更容易接近答案。”
看着郭阳仔细研究石板痕迹的模样,老刘眼中一道光彩闪过。这小子并不是纯显摆,还算有点脚踏实地的精神。不过这点称赞老刘可没说出口。吸完嘴里的烟,老刘大手一挥,烟灰飘了一地:“收队。”
“我在仰望,月亮之上……”大家收拾东西的时候,老刘的手机响了,接起电话,他似乎不想和对面的人多说半句,语气相当糟糕:“你干吗?”
“还好意思问我干吗?自己干了什么自己不知道吗?”电话那头,传来了一个中年男人同样不甚温柔的声音,“是不是又在现场骂人了?你知不知道现在老百姓的手机都能录像啊?你那丑样被人拍下来传网上了,这会儿全网都在骂你,说‘警察当众辱骂实习生’,影响很差,市里都来电话了!马上给我归队报到!”
“你……”不等老刘骂出声,对面就已经挂了电话,气得老刘抓着手机就要往地上摔。
“前辈,抽根烟冷静一下。”郭阳回头眨眨眼睛,“虽然抽烟对身体不好,我劝您还是戒掉为好。”
“我抽你个大嘴巴子你信不信啊?!”老刘对郭阳好不容易培养起来的那一丁点好感,瞬间消失殆尽,但又不好再对郭阳发飙,只能冲着早已挂断的手机大喊,“骂实习生怎么了?现在的实习生这么金贵的吗?骂几句都不行?神经病!”
这一幕自然又吸引了附近群众的注意,不少手机被悄悄地举起。栾俊杰知道不管不行了,一边稳住老刘,一边让小刑警驱散人群。
“放你的屁!!”回手一扔,老刘还是没控制住脾气,把手机丢了出去。
“哇,这警察脾气真大哦,”不远处,立马有好事之徒开始起哄,“惹不起惹不起……”
“你说什么?有素质你下来说!”老刘什么耳朵,回头冲着那家伙伸手一指。
“打人了打人了,警察打人了!”那人嬉皮笑脸,大喊大叫着跑开,气得老刘浑身发抖。
“行了行了,差不多得了,还真想动手是怎么的?”栾俊杰捶了下老刘的胸口,“一把岁数的人了,怎么还跟小伙子似的火气这么大?你说是不是啊小郭?”
栾俊杰冲郭阳眨眼睛,意思让郭阳也上来劝几句。郭阳点点头,一副“我办事你放心”的架势,几步上前,恭恭敬敬地对老刘道:“前辈,您……”
“我说了别叫我前辈!!!”老刘喷了郭阳一脸唾沫星子。“好的,老师。”郭阳点点头,果然换了个称呼。
“这还差不多。”老刘总算稍微消了气,白了郭阳一眼,顺手从衣服口袋里掏出保温杯打开盖子,啜了一口。
“配合您的习惯,是我作为实习生应该做的。”郭阳一本正经道,“老师,我发现您有情绪管理上的问题,我有心理学硕士学位,虽然不算专家,但基础知识略知一二。您有需要的话,我可以免费为您辅导。”
“噗!”老刘一口枸杞茶没进喉咙,一下子全喷出来了。
“您这个情况最好用‘冲击疗法’,也就是平时经常说的‘崩溃疗法’。您别担心,听着吓人,但冲击疗法被广泛运用于治疗恐惧症,是一套很成熟的心理治疗体系。只要平时有人多激怒您,提高您的愤怒阈值,情况很快就会好转。”郭阳似乎完全没注意到自己说错了什么,继续“语重心长”,“还有,最好还是别用保温杯了,里面的环境很容易滋养细菌,而且还容易烫嘴。”
老刘擦了擦嘴,双眼瞪着郭阳,嘴角直抽抽:“我……”
“喝矿泉水吧,或者纯净水、蒸馏水都是可以的。热饮养生是一种误传,现代生活完全没必要这么做,还有可能会烫伤食管。”郭阳继续道,“对了,枸杞泡水也不太好,枸杞的营养成分里比重最大的就是胡萝卜素,而高温容易破坏胡萝卜素,导致人体无法吸收……”
“闭嘴啊!!!”老刘简直要被烦死了,一声怒吼,保温杯也扔在了地上,老脸气得红里透黑。栾俊杰和小刑警,包括附近的辅警,终于还是忍不住了,压着声音笑个不停,一个个肩膀都在抖。
“好。”郭阳倒也“乖巧”,点点头不再说话,任由老刘气鼓鼓地指挥收队,跟着一块儿上了老刘的车。
一路上,老刘气急败坏地开车,各种加塞变道,副驾驶座的栾俊杰又担心又想笑,憋得那是相当难受。后排,郭阳一言不发,车里除了老刘急刹车和碎碎念骂其他司机的声音之外,安静得有点尴尬。
眼看着就快到大队院子了,郭阳觉得还是得说点什么,修补一下和老刘的关系,犹豫半天开口道:“老师……”
“闭嘴!”老刘斩钉截铁地打断。
“哦。”郭阳老老实实地闭嘴。
进了大院,老刘一个甩尾,车正横在了一个车位前边,把里面规规矩矩的一辆车给堵了个严实。下车摔门,老刘跟半大孩子似的,走路都带着火,对一路上向他打招呼的后辈们视若无睹。
郭阳也下了车,回头看看被堵住的那辆车:“栾老师,这车……”
“我们队长的。”栾俊杰耸耸肩,表情精彩,“得了,你别管那么多,我陪你先去办手续吧。”
刑警大队毕竟不是普通单位,郭阳各种保密协议就签了厚厚一叠,前后用了半个多小时,才跟着栾俊杰走进了办公区。里面相当热闹,刑警们各自忙碌,每个人桌上都是一大堆的案卷。
“坐会儿吧。”栾俊杰拍拍老刘的座位,“他那儿没那么快。”“好。”郭阳点点头,等栾俊杰走开,回头就找老刘的踪迹。
“你牛个屁!”也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不等郭阳细找,老刘的骂声就隔着房门传了过来。
而整个大开间办公室里,人们似乎都对这骂声习以为常,有人甚至还嘴角带笑,指了指大队长办公室:“肯定是刘哥,哈哈!”
“就是这个实习生,对,就是他!”不远处,已经有同事在指指点点,“听说这小子在现场把刘哥气够呛,刘哥又发飙了,还和群众对骂。网上都是视频,队长从大清早骂到现在。”
“噢哟,刘哥那脾气,吃软不吃硬。队长也是把硬刀,天雷勾地火哟!”
“慌啥,又不是第一次了。再说了,惹事的是这个实习生,直接赶人就完了呗,还能开了刘哥咋的……”
郭阳脸上没什么表示,看不出半点情绪波动,起身往队长办公室走去,还没忘一路和人“老师,老师”地打招呼,反倒让嚼舌头的几个有点不好意思了。
来到办公室门外,郭阳敲了敲门,但正在对喷的两个人完全没有注意到。
“第几次了?我问问你这都第几次了?!”办公室里,队长敲着桌子,眉头紧皱,“要跟你说几遍你才明白,现在不是以前了!舆论压力大得很,上边天天盯着我们的宣传分,扣一分我要写多少检查你知道吗?”
“关我屁事。”老刘双手环抱在胸前,跷了个二郎腿,翻着白眼,“老子的工作是破案,又不是哄人民群众开心。”
“你!”队长气得手都哆嗦,狠狠一拍桌子,“行,跟实习生置气是吧?好你个刘业,我治不了你,还治不了一个实习生?我现在就让他滚蛋!”
“呵,谁说我跟实习生置气了?”老刘一声冷哼,摇头晃脑道,“我就是想骂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杠精,跟实习生没半毛钱关系,那实习生机灵着呢,我喜欢得很。你拿个实习生开刀算什么本事?有本事就整我,来,现在就打报告,说我刘业和群众对骂,让我下岗,来来来,别怂!”
“我……”队长气得脸一阵青一阵白,眼看着就要心脏病发作。
郭阳的声音,幽幽地在两人身后响起:“队长您好,我是实习生郭阳,今天现场的事不怪刘老师,是我贸然顶撞惹他生气了。”
“你要吓死老子啊?!”老刘完全没注意到郭阳已经进了屋,差点没从座位上摔下来。
“对不起,刘老师,辜负了您的谆谆教诲。对不起,队长,给队里添麻烦了。”郭阳冲两人分别鞠了躬,往后退了一步,“虽然只有短短的半天时间,但我也感受到了队里积极向上的工作氛围,老师们都对我很好。惹了这么大的麻烦,实在不应该,队长您千万别生刘老师的气,他那都是为了保护我。我去写个检讨给您交来,然后就离开大院,再次道歉,对不起。”说完,郭阳转身就要走,留下两个比他年长几十岁,却被狠狠情商压制的老男人目瞪口呆。
尤其是老刘,更是惊讶万分,看着郭阳的背影直发呆。他是真的没想到,这个半大小子居然会主动揽责,为自己开脱。
这小鬼……有点意思!
“你你你别走。”末了,还是队长叹了口气,冲郭阳招招手,“回来回来……小郭是吧?”
“是的老师。”郭阳回头,冲队长点点头。
“那个,老刘你已经认识了啊,都说不打不相识,你们这……也算相识了,我就不多说了。”队长摆摆手,“一块儿出去吧,这事儿我想办法,以后好好相处,走吧走吧。”
“多谢……”
“走了小鬼!”老刘一把拎住郭阳的衣领,像抓小鸡似的带着郭阳出了办公室,反手把门狠狠带上。
“刘老师,真的对不起……”
“好了别说了,我也不对。”老刘摇摇头,刚到自己办公桌坐下,就听到手机在响,一脸疑惑,“嗯?怎么在这儿?”
“您那会儿生气,把手机扔在现场。”郭阳接话,“我看到就捡回来了。”
老刘从牙齿缝里挤出一个“哦”字,拿起手机看了一眼,居然是队长打来的,骂了句“神经病啊”,顺手就把手机丢进了抽屉。
“刘业你为什么不接电话?!”不一会儿,队长的怒吼声就从办公室里传了出来,引起窃笑声一片。
“有话你不会过来说?没腿啊!!!”老刘回头一顿喷,嘟嘟囔囔地打开抽屉。
就在抽屉打开的一瞬间,郭阳看到抽屉里有一张老旧的照片。照片上,一个小女孩看起来十岁光景,几乎面无表情地盯着镜头。她的眼神如海,小小年纪,居然显得那么深邃。
“神经病,几步路还打电话,好大的威风!”迅速关上抽屉,老刘还是接起了电话,“喂”了一句之后,对面队长说个不停,他只是“嗯嗯啊啊”地点头。
郭阳恭恭敬敬站在一旁,不一会儿见老刘一只手在衣服口袋里摸索,立马不知道从哪儿掏出一个保温杯递了上去。
“嗯?”老刘接过杯子一愣,狐疑地看了一眼郭阳。
“您落在现场了,我顺手拿回来的,茶水换过新的了。”郭阳用嘴型回答,末了还伸手指了指手机,示意老刘管自己接听电话就好。
“唔。”老刘点点头,总算是体会到了有个善解人意的实习生是多么轻松,晃了晃手中的杯子,“谢了。”
这一声谢不要紧,老刘周围几个办公桌边的同事全都炸了锅。
“哟!我没听错吧?”一人惊讶得有些夸张,压低声音道,“刘哥居然在感谢实习生?”
“小伙子可以啊!”一个三十多岁的男警员凑了上来,一把揽住郭阳的肩膀,拖着往外让了两步,轻轻捶了捶郭阳胸口,“居然能得到咱刘哥一声谢,我都在队里干十年了,刘哥可从没谢过我!”
“哦,是吗?”郭阳没什么波动。
“也对,你刚来也不知道,刘哥的脾气,别说在队里,在咱们整个系统里那都是‘赫赫有名’。”那人就像是在说什么不得了的八卦似的,兴奋得很,“这些年,我看刘哥带过的实习生,不说五十也有三十个,没有一个能撑过一礼拜!”
“这么夸张?”郭阳眨眨眼睛,一只手捏着纽扣吊坠,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我跟你说那可老精彩了!”其余几人也凑上前来嚼起了舌根,“刘哥的要求高,自己业务能力过硬,对实习生从来没好脸色。在他眼里,实习生就是碍事精,基本上第一天,刘哥带的徒弟就会被骂哭一次,无论男女。”
“还真是,刘哥看实习生那眼神,就跟家猫看傻狗似的。而且他还爱骂人,心情不好立马开喷,上火了直接骂娘,刚进社会的年轻人哪儿受得了这个?不哭才见鬼呢!”
“上个月那个算坚持得最久的了吧?也就一礼拜。那天早上不小心碰掉了刘哥桌上的案卷,头都被骂烂了,当场崩溃,一路哭着跑出大院。据说回家在屋子里待了小半个月不敢出门,人家长还差点儿闹到咱们这儿来呢……”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老刘在他们口中和魔鬼也没啥区别。也不知道他们说这些,是为了夸郭阳,还是看热闹不嫌事儿大,想要给郭阳更多心理压力,看看郭阳会不会像以前的实习生那样崩溃跑路。
“刘老师确实挺严格的。”一番话听罢,郭阳点点头表示认同。
“是吧!”几人道,“你小子有前途,扛他半个月,门口饭馆随便挑,哥哥们请你!”
“啪!”突然,一声脆响传来,老刘的保温杯在地上骨碌碌滚了过来,茶水和枸杞洒了一地。所有人都愣在原地,回头看到老刘捏着手机一言不发,没人敢上去问个究竟。唯有郭阳不动声色地矮身下去,麻利地收拾着保温杯。
过了一小会儿,见老刘电话快打完,几人立马作鸟兽散,都不敢待在他的“爆炸半径”里。
“好,我知道了。”老刘低声回应一句,挂断电话,一回头就看见郭阳端着新泡好的茶水递了过来。
“刘老师,怎么了?”将保温杯放在桌上,郭阳眨眨眼睛问。
“他……”老刘嘴巴张了张,话却卡在喉咙里没说出来,半晌,动手打开抽屉,从最底层抽出了一张泛灰的纸给郭阳,“喏。”
郭阳接过那纸仔细一瞧,是一份剪报,纸张都有些发脆了。
上方的日期栏里,标注着接近三十年前的一个日子:1987年7月22日。当时郭阳还没有出生。郭阳目光往下移动,越是读下去,脸色就越凝重。“杀人碎尸!江边小店内,风雨交加天!”
略有些惊悚的新闻标题黑体加粗,占据了大块版面。报道内容很简略,只是大致描述了一下尸体被发现的经过,因为过于离奇,所以看着特别像是地摊文学。
“……目前案件的具体情况,警方正在调查当中,附近群众如有线索,请与市刑警大队联系,地址……”
三十年前的碎尸案?郭阳不太明白老刘为什么要给自己看这个,问:“刘老师,这案子后来……”
“挂着,大部分人都忘了,但程序上还挂着。因为立案了,所以无限追诉。”老刘低着头,双眼看着打开的抽屉,后脑勺遮住了郭阳的视线,看不清他盯着的是什么。
而老刘的下一句话,让郭阳的心脏猛烈地抽搐了一下。
“如果没搞错的话,这家伙……”合上抽屉,老刘深吸一口气,“又动手了。”
3.碎尸百段
“报案时间:1987年7月22日,约中午12时。”
车子行驶在W市的街道上,午后的道路不算太堵。老刘没有开警笛,也罕见地并不焦急,居然没有骂路上的其他司机哪怕一句,显得异常沉默。
“已经有兄弟在了,早晚差别不大。”老刘这样回答郭阳的疑问,“你先看看卷子。”
郭阳坐在副驾驶座上,也算是得到了老刘的部分认可,总算有了一种团队成员的感觉。他一只手捏着纽扣吊坠,眼神随着案卷快速游移,阅读速度极为惊人,让老刘都为之侧目。老刘几次想要开口,最后还是憋住了。
“有什么不明白的就问,我还记得一些细节,卷子上可能没写。”老刘提醒。
“好的,谢谢老师,我会请教您的。”郭阳点点头,眼睛没有离开案卷,迅速翻到下一页。
郭阳正在看的这份案卷相当厚重,每一页都似乎被翻阅过无数次。而在他的膝盖上,同样厚重的案卷还有四卷,每一份都有点破旧毛边。在那个资料还远远没有数据化的年代,不难想象老刘抱着这些案卷,究竟看了多少遍。
案子本身并不复杂,甚至作为悬案,可以说简单得有点过分了。郭阳只是一个刑侦方面的门外汉,也能看得出来,现场一定留下了海量的证据痕迹。但在刑事侦缉学中,确实有这样一种观点:所谓的完美犯罪,有两种不同的倾向。
第一种是几乎完全没有证据,犯罪者极为老道,现场干净得不得了;又或者干脆连尸体都发现不了,死在哪里,甚至死没死都不清楚。不过近年来,随着犯罪痕迹学不断发展,新科技新设备不断投入,这种案子已经逐渐被认为是不可能达成的。“凡有接触,必留痕迹”,这条定律被称为罗卡定律,随着这些年互联网的蓬勃发展,以及华裔“神探”李昌钰博士的走红,成了老百姓最熟悉的痕迹学术语之一。
第二种完美犯罪,同样存在于理想状态中,但比起第一种,真正实现的可能性无疑要高上许多。其核心在于反其道而行之,不寻求将所有证据痕迹都消除掉,反而尽可能多地留下各种杂乱的线索,其中真假掺杂,百分之九十九都是无效信息,唯有那百分之一,才有一丝可能性导向真正的凶手。其目的是让刑侦人员在追寻无效证据的过程中,耗费大量人力物力以及时间。走过无数个死胡同之后,哪怕真的发现了有效痕迹,也有可能已经过了追踪的最佳时机。由此,犯罪者就可以掩人耳目、逃脱法律制裁。当然,要做到这一点,犯罪者必须有极为缜密的逻辑思维能力,并对警方的侦破顺序和习惯相当了解,安插的无效信息必须能够切实地吸引到刑侦人员的注意,在“合适的时间”被以“合适的方式”追查到“合适的地步”。大部分有效信息必须完全抹去,实在无法抹去的有效信息,也要进行后续处理。
不过这都是现代刑侦环境中犯罪者才需要考虑的问题,在三十年前,许多刑侦手段不完备,实现完美犯罪的难度,自然也会小很多。
“这桩案子简直不是人干的。”老刘开着车,拐入了一条车辆较少的道路,“一方面那会儿我经验不足,另一方面手段是真残忍,现在想起来我还竖寒毛……”
三十年前的那个夏日中午,W市江边的一家小店里,店老板正在等一个特殊的人。
“啧,怎么还没来啊。”老板四十出头,二十来平方米的杂货铺里什么都卖。
当时正是W市市场经济开始萌芽的阶段,大型企业、单位里,不少职工选择下海经商。类似的杂货店在市里有数十家,并不稀奇。有开店做生意的人,自然也有挑着担子走街串巷的货郎,担子里从小吃到小商品应有尽有,根据季节不同,还有可能会出现盐水棒冰之类的时令货。
两天前的夜里,台风在这个沿海小城登陆,风雨交加,乌云遮天蔽日,雨水几乎像是倒下来一样汹涌。伞、雨衣之类的东西根本没用,几秒钟就能把人淋透。江边的这条街断了电,路灯全灭了,视野极差。店老板点了几支蜡烛,店门紧紧关着,算是打烊。他守着几点烛光,给自己斟了杯酒,决定等风小点再走。
具体的时间,老板记不清了,刑警们根据他对天色的描述,结合气象台数据推断大约是晚上9点。三十年前,台风之夜的晚上9点,这座小城里,已经不可能有路人了。
就在这个时候,那个人,来了。
“轰——”电闪过后,一声惊雷。老板喝着酒,眯眼侧头,透过窗户往江边的方向瞄了一眼。隐约之间,他似乎看到路边的风雨里,一个头戴斗笠的人,肩上挑着担子,身上还有些尖刺一样的东西,好像是披着件蓑衣,正一摇一晃地缓步走来。
“疯子。”老板一看就知道是个货郎,摇摇头叹口气,这种天气还出来卖货,不是疯子是什么?
“砰!”房门却是一震。
“有毛病吧?”货郎过来了?
货郎没有固定店面,卖东西不如开店的人方便,大家互通有无,进货出货,以物易物,都很正常。只是这么个天气,谁还想做生意呢?
“砰、砰、砰!”不算急促的敲门声。木质房门微微颤动着,灰尘落下,在摇曳的烛光中,好似无数细小的恶灵正在跳舞。
躲雨?老板这么想着,站起身来。都是做生意的人,相互可以体谅这份辛苦,如果对方是要避雨,那就让他进来坐坐,一起喝杯酒,也算有个伴。老板眯瞪着眼来到门边,嘴里嘟囔着“来啦”,用身子护住台子上的蜡烛,把门吱呀一声打开。风立马就灌了进来,将货架吹得作响,雨点带着一丝咸味,呛了他一嘴。
又是一道闪电,电光闪烁,江水的方向泛起一道刺眼的白,老板下意识地伸手去遮,透过指缝看到了那个货郎:他背对着白光,五官藏在斗笠之下,一片漆黑,几乎只是一个贴在眼前的剪影。
雷声震耳,在雨水疯狂的浇灌之下,货郎一言不发。或许是因为闪电的光芒,或许是因为喝了点酒,老板总觉得,这人的身子周边仿佛有些模糊。再加上那一身蓑衣斗笠,以及雷雨声中几乎耳不可闻的呼吸,他就像是……
“像假的,假人,故事里的人,你们明白吧?”老板录笔录的时候回忆道,“好像……鬼。”
那人开口说了句话,但老板听不清,又怕店里的货物被淋湿了,就让对方进了屋,关上门,拿了块布给对方擦拭。这货郎摆摆手没要,任由雨水顺着斗笠蓑衣滚落下来。
“他说,担子吸了水,很沉,背不动了。”案卷里,老板这么描述,“他说里边是纱面,就是那种很细的、小孩子满月的时候要吃的面。那个吸了水特别重,确实很难背。”
“吸了水的纱面还能吃吗?为什么不干脆丢掉,背个空担子回去?”刑警问。“纱面很好保存的,沥干放生石灰就可以了。”老板说,“卖是不能卖了,自己吃还行。”
“然后呢?”
“然后他说,想把担子放在我这儿存一天。”老板说,“第二天早上来拿。”
“你答应了?”刑警问,“不怕担子里有问题?”
“哎呀,你们不做生意不知道。”老板摆摆手,“做生意要相互照顾的,这次我帮了他,下次他就可能帮我,给我点货、算便宜点什么的。还有就是纱面是风俗嘛,代表喜事的,拒绝了不好。”
于是,老板就让货郎把担子放在了店里一角,那货郎谢过,转身就推门出去了。
“没让他坐一会儿,等雨小了再走?”刑警问。
“台风天,谁不想早点回家啊。反正他早就浑身湿透了,差别不大。”老板这么回答。
第二天,台风的影响开始变小,老板守着约定,一早到店里等,却没等到人。可能有点什么事吧,也可能是感冒了,老板这么想。
第三天,也就是7月22号,老板又是一早开店等着,直到中午光景,对方还没来。店里的那个担子,却散发出了一股奇怪的味道。
“吓坏了,我平头老百姓,哪里见过这个。”老板说起来的时候,身子还往后缩。
担子里,确实有一些纱面,铺在最上方,打开盖子就能看到。纱面团里边,则有一些大约鸡架子大小的肉块。
那是一具尸体,一具被细细分骨、切碎,已经开始发臭的男人的尸体。
吓坏了的老板立刻报了警,在信息还不发达的时代,这个案子在江边这一带,甚至在整个W市,都引起了不小的轰动。“卖货的那男的,以前见过吗?”刑警问。“看不清啊。”老板摇摇头。
“声音呢?听过吗?是不是本地口音?”
“听不出来,说的普通话,带点我们这儿的口音,不过不是很重。”老板皱着眉回忆,“如果口音重一点,我能听出来地区,我见过的人多啦。”
“身材呢?大概多高?壮不壮?”
“穿着蓑衣戴着斗笠呢,哪里看得出来。”老板摇头苦笑,“大概跟我差不多高吧,一米六五?哎呀看不出来,真看不出来,穿成那样,就算是个女的我都看不出来。声音也嘟嘟囔囔的,搞不清楚。”
理所当然的,穿着蓑衣的人再也没有出现过。
“线索应该很多?”看完第一部分案卷,郭阳捏着纽扣来回摩挲着,“担子、纱面、时间、地点、蓑衣、斗笠等,这些线索都可以追。”
“没错。”老刘点点头,目视前方开着车,但眼神已经开始有点飘忽,“不过那会儿刑侦手段不发达,我们又是小城市,设备就放大镜、手电筒、显微镜三大件。再加上一场台风大雨,什么都给你冲走了,线索是多,但全没用。”
“嗯。”郭阳继续往下翻案卷,“当时,担子蓑衣这些东西还很常见吧?”
“放在现在会好查很多,线索容易追,还有监控天眼。”老刘回答,“但在那个时候,这些案子看着简单,查下去却特别难。”
“这……‘些’?”郭阳微微抬头。
“五具。”老刘空出右手来,比了个数字五,“总共五具尸体,全部是碎尸,手法和弃尸方法如出一辙。后面四个案子,队里给压下去了,媒体没报。”
郭阳似乎觉得,自己这会儿才是真正刚刚进入刑警大队实习。
“最难办的是动机。”老刘继续说,“五个死者之间毫无关联,出生地、生日、姓名、年龄、体态、工作、家境、失踪地点时间、亲友关系圈都八竿子打不着。咱们这儿是个小城市,理论上很多人相互之间都认识。但偏偏这五个人,完全找不到半点关系。”
车越开越偏,已经快到建设中的新城地界了。
“唯一的共同点就是死者全是男性,年龄在十五到二十五岁之间,比较年轻。人际关系都查过了,没什么有用的信息。案子都在两年时间里先后发生,都是夏天、台风天的时候弃尸。尸块加起来得有几百块,拼出人形都不容易。”
“看出来了。”郭阳摆弄着案卷里的几张尸体复原照片。
老刘开始踩刹车减速,脑袋往窗外探,眯着眼睛找地方:“这是我进队里以后参与的第一个连环杀人案,所以印象很深。后来这人就没再动手了,侦查也没什么进展,案子就挂起来了。一起办案的前辈们都退休了,就剩我一个独苗。”
“‘前辈’?”郭阳破天荒地笑了笑。
“呸,我是说老同事!”老刘啐了一口,随后自己也乐了。
“您说‘他’又动手了,指的就是这个案子的凶手?”郭阳问,“这么多年都没动静,突然再动手,可能性不高吧?”
当年的凶手能杀五个正值壮年的男人,自己的年龄应当不会太小。三十年过去,凶手少说也有五六十岁了,说不定已经结婚生子有了家庭,再动手杀人碎尸,不太可能。会不会是“致敬杀人”呢?郭阳回忆着来队里实习之前,自己突击看的那些国外刑侦资料。
“老师,虽然您说后续没有报道,但第一起案子是有报道的。现在资讯交流发达了,可能会有人看到这起案子的信息。”郭阳说,“如果是有人模仿的话……”
“到地方了。”老刘一个急刹车,车子一如既往地甩尾停稳,差点把郭阳甩出去。
“是不是同一个人,看了就知道。”丢下这么一句话,老刘开门下了车,径直往前走去。
车窗外是一幢造到一半的高楼,脚手架还搭着,灰砖裸露,里面显然没人施工,显得格外冷清,还有点诡异。前几年新城开发的时候,进驻了不少大大小小的地产商,高楼拔地而起。但这几年楼市低迷,小企业经受不住资金压力,跑路的屡见不鲜。
郭阳下车跟上大步流星的老刘,问:“现场在这里边?”
“嗯,不算少见。”老刘点头,“监控不全,人流量小,如果你要找地儿杀人,烂尾楼是个好选择……见过凶案现场吗?”
郭阳摇头。
“等我一下。”老刘回身,快步跑回到车子边,脚步已经有些老态。
郭阳抬头看着这幢烂尾楼,觉得它就像是一座城市体内坏死的器官,不知为何,突然心底泛起了一丝悲悯。
这个世界,也是这样的吧?光鲜之下,总还是有一些坏死的地方,好似附骨之疽,除不尽,灭不完,不断地啃食着这副硕大而沉重的躯体。可悲的是,人们甚至不会多看这些地方哪怕一眼,也没有人想着如何修复,只觉得不波及自己就行了。
于是这一切便会逐渐蔓延开来,直到大厦将倾。
“喏。”郭阳想着有的没的,眼前突然出现了一个口罩。
“不知道有没有用过,脏是脏了点,但比没有好。”老刘眼睛故意没看郭阳,把口罩塞到了后者手里。
怕我闻到血腥味会吐吗?郭阳接过口罩准备戴上,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问:“老师您呢?”
“我?”老刘从口袋里掏出烟盒,弹出一根咬上,“我有这个。”“案发现场能抽烟?”
“不能。”啪嚓一声点上烟,老刘深深吸了一口,迈开步子就楼里走,完全没有要灭掉的意思。
郭阳眨眨眼睛跟上,戴上口罩:“谢谢您,老师。”
“嘁。”老刘一声冷哼,“我只是不想看到有人吐,那样很不专业。”
“嗯,我明白了。”郭阳点点头,声音从口罩里传出来,显得有点闷,“您心里对我的接纳程度提高了,但您的性格属于闷骚型,不好意思说出来。”
“我……咳咳咳咳!”老刘呛了一口烟,瞪着眼睛盯向郭阳,“闷骚型性格?专业术语这么随便的?”
“我瞎编的。”说完,郭阳走在了前面。
“你这小子!给我慢点!”
阳光逐渐被灰砖挡住,老刘和郭阳,就像是落入墨水里的水珠,被黑暗快速吞噬。
4.怪物
案发现场,烂尾楼。
“这边警戒线呢警戒线?”
“可是领导,这儿也没群众啊……”一楼,几名辅警正在站岗,警戒线象征性地拉了一些,就一些。
“记者呢?你们脑子这么死的?”一名四十多岁的男人身穿制服,显得相当精干,横眉怒目鼻孔朝天,“跟队里宣传干事对接了没有?”
这人名叫鲁鹏,在队里待了二十来年,业务水平相当不错,但运气不太好。每次有大案子,最后要么往上交出去,要么有上头的人督办,哪怕破了案,功劳也算不到他头上。倒是他那骂人不留情面的样子,颇有某个老刑警的“风采”。不过那老刑警是只喷捣乱的权贵和不长眼没脑子的傻缺,鲁鹏则是逮谁喷谁,仿佛这样就能显得自己更有威望似的。
“对接过了,宣传干事说媒体都还不知道,也没人问……”
“所以就可以不拉警戒线了?一点警觉性都没有,干什么刑侦?!”不等手下说完,鲁鹏开口就喷,眯眼往入口处一瞧,瞄到了两个人影,“看看看看!有人摸过来了!警、戒、线!”
“嗓门这么响,小心闪到舌头。”老刘似乎对鲁鹏不太喜欢,也没正眼看他,带着郭阳径直往里走。小刑警和辅警们不敢阻拦,反而个个向老刘打招呼。
“哟,我说是谁大驾光临啊。”看清楚来人是谁,鲁鹏嘴角挂起一抹嘲讽,上下打量了老刘一番,“刘哥,我说您都快退休了,还不放弃立功的机会?您荣誉够多了,就别抢我们饭碗了嘛。”
老刘使出“听不到大法”,一路往楼梯走去,路过辅警身边,还不忘伸手拍拍后者的肩膀:“兄弟辛苦了。”
“不、不辛苦!一点都不辛苦啊刘哥!”那辅警受宠若惊,立马立正站直,居然冲老刘敬了个礼……
被无视的鲁鹏心里窝着一包火,快步走到楼梯口,瞪着老刘上楼的背影,手指戳着老刘脊梁骨怒声道:“刘哥你……”
“不好意思借过一下。”话没说完,鲁鹏就被一只手给推开,脚下没站稳,差点摔个狗吃屎。
“谁?!”气火攻心,鲁鹏回头就要开骂,又被郭阳机器人一般的脸庞吓了一跳。现场有人忍不住笑出声,气得鲁鹏怒目圆瞪,用嘴型一个个恐吓了一番。
这面子必须争回来!
三步并两步跟上,鲁鹏硬生生弯道超车来到老刘和郭阳前边,边走边显摆似的说:“案子一报过来,我们马上就出动了。报案人一开始还吞吞吐吐说不清地点,还好有我在!几句话就问了个门儿清。现在天气变得快,不第一时间到现场,证据就全都被破坏……”
“小郭啊,我保温杯呢?”老刘回头看着郭阳。
“在这儿呢,老师。”郭阳那是相当配合,目不斜视地将保温杯递了上去,“已经不烫了,正好喝。”
“你……”
“唔,谢谢。”老刘接过杯子,打开盖子喝了一口,“嗯,刚刚好。”“你们……”
“有点淡啊。”老刘仔细品了品,皱眉问,“多少茶叶?”
“比您平时放的是少了点。”郭阳点点头,“老师的味觉好厉害,这都瞒不过您。”
“你们两个!”
“哈哈哈,那是!”老刘得意地拍了拍胸口,“老子喝茶几十年了,少一片叶子都尝得出来!”
鲁鹏七窍生烟,一直到二楼现场,都找不到气口插进哪怕一句话。
“刘哥好!”二楼人手明显多了不少,每个人见到老刘都恭恭敬敬地打招呼。
“兄弟们辛苦了。”老刘摆摆手算是回应,将嘴边的烟头扔下,用脚踩了踩,顺手又拿出一根准备点。
“你别破坏现场!”鲁鹏总算抓到了把柄,几步上前就要夺烟。
“嗯?”老刘什么脾气,胡子一吹就要瞪眼。
“这位老师,”郭阳一只手玩着纽扣,在一旁幽幽地说,“您既然带队到现场已经很久了,那我想,该采集的证据也应该都采集好了才对。可看您这么紧张,该不会……连这点基础的事儿都没做好吧?”
“我……”鲁鹏瞬间哑口无言,老刘的做法当然不对,可这个小伙子说的似乎也有那么点道理……
嘿嘿,不错!老刘真的是对郭阳越来越喜欢,尽力控制住表情,点着烟抽了起来。
鲁鹏牙关一咬:“老刘你给我……”
“证据采集好了吗?”郭阳跟个魂儿似的,飘到鲁鹏身边追问,“这位老师?”
“妈的我又不是打杂的!凭什么脏活累活全我干?!还有,你他妈是谁?工作证呢?没证件给我滚出去!”鲁鹏说着就想把郭阳推下楼,却被老刘一拦。
“他叫郭阳,我的助手,高才生,‘高才生’三个字你会写吗?”一瞬之间,老刘的眼神变得犀利无比,在嘴角飘起的烟气中,显得魄力十足,“人读过的书比你骂过的娘都多,别在这儿丢人现眼!”
“我……”
“对了,刘老师。”不等鲁鹏骂出来,郭阳就眨眨眼睛问老刘,“这位是?”“鲁鹏。”老刘眯着眼咬了咬烟嘴,“打杂的。”
“哈哈哈哈……唔忙忙忙!”周边正在忙活的人们笑声刚出喉咙,就被鲁鹏一个凶神恶煞的眼神给顶了回去。
“鲁老师您好。”郭阳上前一步,落落大方地对鲁鹏伸出手来,“您比较年轻,肯定看过港片,电影里都管尊敬的警察叫阿Sir,我就叫您一声‘鲁Sir’吧!”
刚才还假装忙碌的几个年轻人,一口盐汽水都要喷出来了。
“笑笑笑笑屁啊!没活干了是不是!”鲁鹏又气又恼,没好气地一顿吼,也不自讨没趣了,找了个角落画圈圈诅咒这一老一少。
“Yes!鲁Sir!”几个胆儿肥的,比了个敬礼的手势,冲鲁鹏做了鬼脸,随后纷纷冲郭阳眨眼睛。
“位置这么深?”老刘立马进入工作状态,找了个小刑警带路,往二楼里边走了几个框架间,指着一个不起眼的担子,“没动过位置?”
“报告刘哥,没动过!”负责证据收集的兄弟们,正围着担子拍照固定证据,见老刘来了,一个个都站起身来,先打过招呼。
郭阳趁机看清楚了担子的模样。
作为挑杆的扁担已经不见了,现场只剩下个竹草编的箩筐,下方渗出了些血迹,另一头挂的是什么东西,现在已经没人知道。在南方农村或是郊区,这种箩筐不少见,材料、编织手法上如果没有什么罕见的特点,很难当作追查突破口。
箩筐的盖子被掀开放在一边,露出里边的碎石块,中间有一处凹陷,想必尸块就在里面。周围地面上也整齐地摆了一些石块和几枚硬币,旁边都有证据贴条编号。老实讲,血腥程度比郭阳想象的要好多了。
“用石头盖着尸体?”郭阳自语一句,总觉得这一幕有些似曾相识,脑中似乎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但又抓不真切。
“是第一现场?”老刘又点起一根烟。
“不清楚,从鲁米诺反应来看,附近没有血液飞溅的痕迹。但也不排除对方有专业手段,或者垫了东西之类的。”有人回答。
“可能性不大。”老刘摇摇头,深吸一口烟,“带到现场的东西越多,可能被追查到的有效线索就越多,后续要处理起来也就越麻烦。再带什么塑料布的话,意味着凶手在这个烂尾楼里待的时间会延长,不是他的风格。”
不用问,郭阳也知道老刘指的是三十年前连环碎尸案的凶手。
“零碎的都先告诉我。”老刘冲现场刑警们点了点下巴,几步上前蹲下身,观察着箩筐四周,一双老眼突然变了模样,几乎要放出锐利的精光。
“死者身份基本确认。”一旁的刑警拿着勘查表开始汇报,“姓王,C镇S村人,三十三岁,无业。家里有多个兄弟,父母尚在,不过都跟死者几乎断了联系。”
“为什么?”郭阳问。
“呃,这个……”小刑警有些为难,看了看老刘。
“说,没什么好顾忌的。”老刘正在研究箩筐一边的编织结构,摆了摆手,“小郭脑子比我们都好,说不定有他的想法。”
“说是因为这人性格做派上不太好。”刑警斟酌着语言,好像和郭阳这样的高才生对话,自己一句话说错都会很丢脸似的,“基本靠坑蒙拐骗维持生计,欠了很多债,天天有债主上门,家里人就不太和他联系了。刚才我们打电话请死者家属来确认尸体,一开始他们都说没这么个兄弟,后来承认了,还不太想来呢,说死就死了,和他们没关系什么的……”
作风不正、树敌颇多、社会盲流……郭阳在心里给死者贴着标签,搜寻着潜在“动机”。
“死亡时间初步推定在前天夜里,尸体太碎,很多特征情况有变化,还有些检测现场没法做,详细报告回队里才能出。”说到这儿,刑警挠了挠头,“不过这种人也死不足……”
“闭嘴。”老刘微微侧首,冷冷一句话,让刑警立马噤声,“这世上的每一个人都不会死不足惜,再怎么混蛋,也不应该被谋杀。恶棍只能被审判,这是作为一个刑警,必须要有的觉悟。”
几个刑警相互对视,耸耸肩不再说话,回头去看,却发现郭阳不见了。
“嘁,大道理一套一套。”鲁鹏不知道从哪里冒了出来,居高临下地看着老刘,冷哼一句,“有的人就是死不足惜,你比谁都清楚。”
现场的气氛瞬间凝固,老刘的动作一顿,就在所有人的心都跳到嗓子眼的时候,他却什么都没说,继续勘查了起来。这让鲁鹏有些尴尬,咳嗽几声,想说让大伙各自忙活去。
“是他。”老刘突然直起身来,握紧的右拳微微发抖,神色凝重,“碎尸的手法、抛尸的时间、箩筐扁担……太熟悉了,就是他!”
“刘哥在说谁啊?”不少年轻人不知道三十年前的案子,心生疑惑,小声交流着。
“小郭。”老刘双眼直勾勾盯着箩筐,“小郭!小郭人呢?”
“老师,我在这儿。”郭阳的声音,从隔壁框架间里传了过来。
“你过来,”老刘说,“我跟你说说细节。筐底作圆,七根一股,四股走米字,两股从外向里逆时针走半圆找平,这种编织习惯,是西边村镇的人……你在干吗?”
“有个……东西。”郭阳的脑袋,从一根立柱边探了出来,“老师,这儿有个东西,我觉得您得来看一看。”
“神神道道。”老刘摇摇头快步走去,一看到立柱另一侧的景象,脚步立马就停了,“这……这是什么?”
立柱边,可能是用来挑箩筐的扁担,立着架在那儿。扁担上,一些不知是什么动物的骨头错落有致,拼接成了一个接近人形的样子。这人形怪物的“手部”沾着血迹,看起来似乎就是它肢解了那具尸体。
“不知道,看着像什么诅咒仪式,有点瘆得慌。”鲁鹏也走了过来,气鼓鼓的表情变了样,咬着牙根说,“刚发现的时候我也问了这个问题,但没人见过……”
“图皮拉克。”郭阳开口,打断了鲁鹏的话,“如果我没认错,这个东西叫作图皮拉克,虽然我也是第一次见到实物。”
“什么客?”老刘的脑子简直要爆炸了。
“图皮拉克。”郭阳的额头上,居然滚下了一滴汗水,“咒人死无全尸的……一种怪物。”
骨架怪物的嘴角,似乎带着一丝残忍而又挑衅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