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艺术的创作问题与接受问题

美学研究追问艺术的先验本质。然而基于审美活动对感性的依附性,而且这种依附性在语言的最深处得到了“审美的”等于“感性的”这种语词同源性的支持,致使在艺术本质的探究中,彻底的先验维度难以确证。每当我们谈到艺术,首先看到的是艺术品的物体与形象的直观性,以及它的创作、流变和风格类型的历史性,这些都是艺术品审美鉴赏的对象,却被当作美学研究的对象,遮蔽了艺术的先验本质,对艺术的经验主义理解使美学下降为艺术品的鉴赏理论。美学研究是困难的,我们置身于艺术品的殿堂中,却抓不住艺术本身,因为艺术的本质在于先验之美如何显现。为了呈现艺术的先验本性,我们必须认为艺术本身与艺术品的直接性存在没有关系;而为了证明这一点,我们需要在存在论上觉悟到艺术与真实的世界没有必然的联系,无论作为模仿与象征、再现与表现,艺术都和真实存在的世界没有必然的联系,只与非真实、非存在的世界有关。艺术是对真实世界的否定和超越,作为“非存在物的存在”、“非幻象物的幻象”,艺术是一个站在实存世界之外和之上的精神性的新王国。在艺术只与精神、思想、语言和实践有关的意义上,艺术是先验之物。“正由于艺术作品脱离了经验现实,从而能够成为高级的存在,并可依自身的需要来调整其总体与部分之间的关系。艺术作品是经验生活的余象(after-images)或复制品,因为它们向后者提供其在外部世界中得不到的东西。在此过程中,艺术作品摒弃了抑制性的、外在经验的体察世界模式。”
美学的真正起点是一个存在论的见识:艺术与真实存在的世界没有关系。否定了艺术与实存世界的关系,我们才有了艺术,正是这个存在论起点使艺术得以摆脱对经验世界的依赖性,获取了先验地构成自身的力量和可能性。这个原理使我们进入了真正的美学研究,我们努力进入的不是以艺术品鉴赏为基础的经验主义美学,而是先验美学的新领地。由此可以解释为什么我们总是无法进入艺术的先验本性,因为我们的思想被艺术品的经验性的、实体性的现成存在所限制,而艺术品的这种实体性现成性存在是那个真实世界的内在的一部分,文艺美学把艺术本质的探究变成以艺术品鉴赏为核心的审美经验论。我们无法否认艺术品对于理解艺术的引导和决定作用,然而艺术品的实体性经验性存在并非美学所要追问的艺术本身,仅仅在纯粹鉴赏的界面上专注于对作品可见之美的理解,艺术的先验本质被遮蔽了,作品的形式性被实体化了。
为了摆脱艺术与真实世界的实存性联系,我们假定艺术本身与艺术品的现成的物性存在没有关系,当然也和基于这一物性存在的美感经验没有关系,因为艺术品的物性存在属于真实世界,与艺术的本质没有必然的内在联系。这要求美学研究不再把艺术和艺术品混淆在一起,而是从理论上严格划定这两个概念的界限,对于艺术品,我们只关心它与艺术的先验本质有关的那些方面,即它是如何导致了艺术所代表的“非存在的存在”。克罗齐的美学唯名论认为,艺术作品是以直接性的方式构成自身的,不屈从于任何以反思性态度强加给它的形式原理,因此他要求对每件艺术品“按其自身价值”予以评判,并限于作品的自身存在来理解艺术之为艺术。从这种直接性存在的观点看,艺术品是由物体与形象(包括视觉形象和听觉形象)组成的统一体,但那正是美学研究作为反思性存在的观点即“非存在的存在论”所要排除和悬搁的内容,因为艺术品的物质实体只是感性层面的外部性存在,艺术品的形象之美则是经验直观的直接性内容,它们与美的本质和理念,即关于精神的内在形式的知识没有必然的联系。理论上,任何坚持直接性存在观点的美学理论必将以毁灭形式的实体性和拜物主义告终。现代社会盛行的对艺术品的收藏、鉴赏和展览也证明了卢梭的预见:在失去与艺术本身之本质联系的情况下,艺术品作为鉴赏把玩的漂亮东西终将变成一种败坏人性水准和社会风气的“坏的社会性”。这给我们以启发:美学研究不应该直接以艺术品的感性存在为对象,因为它不过是一个“现成在手的物”,它是艺术的物质基础,但还不是艺术本身;必须改变美学关注的焦点,重新发现美学研究的理论对象,即从艺术品本身的实体和属性的现成存在,转向以艺术品为载体的艺术之先验本质、人性形式和政治意义的构成过程,这些研究内容超越了艺术品的个别物性存在,也超越了真实世界的事实性存在,因而有希望抓住艺术本身。
我们发现,能够实现艺术品的形式与意义的生成过程只能是艺术品的创作实践和接受实践,因为艺术品所凝聚的先验理念、主观规律和精神形式只能实现在作品创作与接受的实践中,而不是作品现成的实体中,在创作与接受的实践中,艺术品的个别的感性的实体性存在被普遍的先验性的社会政治形式所超越,这才是以艺术品为载体的艺术之先验本质的存在论根据。艺术本身被艺术品所承载,因而承认艺术品的物质存在,但理解艺术却不以这一物质存在为前提,因为艺术的先验的反思本性必然超越自身,指向艺术之外的无限广阔领域,而与艺术的经验媒介和自然与料反而没有知识上的必然联系。传统的文艺美学这样理解创作和接受:艺术家凭借直觉、想象力和技艺创造了艺术品,鉴赏家依靠一种特殊心灵能力抓住了作品的视觉形象或听觉形象的内涵。然而谁是艺术之为艺术这块领地的终极立法者?最终主导创作实践和接受实践的本质性因素是艺术的理念与形式,这将在政治美学的先验研究中得到确证。作为意义构成方式的艺术品的创作问题与接受问题,是美学的理论思维对艺术品范畴进行“现象学还原”所得到的两个理论剩余物,因而是艺术品与艺术本身有关的两个本质性的部分,也是我们真正可以建构起艺术的先验本质之存在论基础的两个理论领域:一方面,创作艺术品的基本方法是虚构,而艺术虚构性的要义乃是:创造出一个超越真实世界的非存在物的存在,并赋予其普遍性和完美性的形式和意义,依据此种形式和意义,每一个艺术品在存在论上都象征和表现一个独立的世界;另一方面,艺术品的接受过程的本质是认识,即对其“非存在的存在”进行把握和诠释,以期理解其普遍性的形式与意义。在政治美学的领地内,艺术的创造与认识的共同目标是社会性的教育和教化,而非个人性的作为直观和体验的鉴赏。我们对艺术的讨论从传统美学所熟悉的接受问题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