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父母
祖父名兆奎,字朗熙,是维藩公的长子,理所当然的接班人。1921年维藩公病故,他便成为这个大家族的家长,并且直接管理益新面粉公司这份家业。
从我记事起,家中只有他一人被尊称为老爷。父亲虽然早已超过而立之年,仍被称为少爷,而且是唯一的少爷,因为他是祖父的独子。我们等而下之,由于尚未具备任何“爷”的资质,所以不伦不类地被称为先生。大哥开平是大先生,姐姐开明是二先生,三哥开诚是三先生,我排行第四因而是四先生,如此等等。由于我们这些不入流的先生为数太多,所以在众人心目中毫无斤两。除开平因为其特殊身份稍受尊重外,我们这些所谓先生无非是一群顽童而已。面粉厂的年轻工人不愧为先进阶级的成员,他们居然可以当面调侃我们。例如老五开永不爱清洁,他们就编顺口溜给予规劝:“五先生,起五更,挖鼻屎,当点心。”由于是善意的说笑,而且还教育儿童注意卫生,所以父母并不介意,任其流传。倒是个别调皮工人讥笑我“矮子矮,一肚子歹”,有点牵强附会。其实我从小就呆头呆脑,顶多只是有点“杠头(倔犟)”,哪有一肚子坏主意。这多少增添了父母对我健康的担心,但幸好这些流言没有传到祖父那里,否则他一定会大发雷霆。
祖父并非家族的创业者,只能说是一个勉为其难的守成者。真正的创业者是他的父亲维藩公,这才是家族内外都十分尊敬的英雄人物。他出生于山西太原,随着父亲怡棠公在左宗棠西征军营中长大,19岁正式从军,在哈密专门从事军需转运,常年奔走于沙漠戈壁中,极为艰苦,功勋卓著。西征结束后父子随左公南返,以军功分发安徽,历任无为州知州,怀宁、宣城县令。甲午前后,厌倦仕途,借口侍养老母辞职,转而从事实业。他选定芜湖金马门外青弋江边这块宝地,创建益新面粉公司。厂名取自《大学》章句,即以“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为厂训。民国以后又在当涂凹山(今马鞍山)以新法开采铁矿,创建宝兴铁矿公司。欧战结束,他曾雄心勃勃,与开滦公司筹议合作开采开平煤矿并就近在秦皇岛设立炼铁厂,但不幸事尚未成即于1921年猝然病逝,可谓“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
我不知道祖父是如何接班的,但根据维藩公《铁髯诗草》中《示奎儿》两首,可知他此前已经学习管理过面粉厂。诗云:“闻儿抱恙备添愁,握管丁宁语未休。危局支持原不易,常怀得失亦徒忧。事终有济惟迟早,人到危难莫怨尤。涤虑洗心兼养气,自然诸疾立时瘳。”又云:“炎凉事态静中看,荣辱无惊随遇安。岂有榛芜能碍路,且将藜藿勉加餐。艰辛历遍心逾壮,横逆来时量亦宽。白发天涯劳怅望,迅驰尺简当承欢。”这两首诗大概写于面粉厂严重火灾几致一蹶不振之时,而当时维藩公又正出差滞留于京津,因此父子都相互牵挂焦虑。维藩公久经军旅、仕途、商场多种磨练,因此遇险不惊,沉着应对,并将为人处事的人生感悟传授给子女。而祖父年纪轻轻即参与管理新式工厂,曾经遭遇过前进路上的榛芜,也曾经勉强支撑过危局,显然并非完全沉溺于声色犬马的纨绔子弟,可算是较有管理经验的年轻企业家。
至于他的水平与业绩,无论在他生前或身后,家族内外都有许多不同评价。但反正从我记事起,我家企业就逐渐走下坡路。听说宝兴铁矿公司主要由二叔祖在上海经管,益新面粉厂则是委托父亲生母李氏的哥哥管理日常事务,父亲也协助料理若干行政事务与秘书工作。李舅爷与父亲都很忙,每天从早到晚在厂里办公。但我记忆中的祖父倒显得略有几分悠闲。常见他坐在卧室书桌边,面对南窗沉吟无语。窗前东西两边各置一大水缸,一种莲花,一养金鱼。向前靠近南墙,有一座高大的花坛,布置着假山与各色时令花草。当时青弋江下游已成悬河,汛期水位猛升,祖父透过窗户可见来往帆船的桅杆。我不知道他经常思考什么问题,多年以后听大哥说他喜欢写诗,书法已有自己的风格,也许我记忆中正好是看见他吟诗或练字吧。
他很少发脾气,也很少大声训斥别人。《铁髯诗草》另有《自题娱亲课子弄孙图》一首,诗云:“两儿鲁钝实堪嗔,诗礼时劳训诫频。幸喜一般天性好,也是温情学双亲。”知子莫如其父,兆奎、兆彬兄弟读书肯定并非颖悟,但“温情”二字确实符合他们的性格特征。不过祖父的相貌可能过于威严,我们这群孙儿都有点怕他,除大哥与他朝夕相处祖孙情深意浓而外,我们对祖父都是敬而远之,从不主动进入他的房间。父亲对他尤其毕恭毕敬,只要远远传来他响亮的一声“海儿”(父亲名学海),即便是正坐在马桶上出恭,也要马上系好裤子,一路小跑穿过客厅与两间大房,赶过去接受严父的耳提面训。在童年记忆中也曾经有过祖父温情的印象,每逢上学遇上寒风或大雾,临行前他必定把我们叫去,每人喝几口掺有少量白酒的温开水,说是可以解除寒气与湿气。三哥与我读小学六年级时,又让我们下午放学后到他卧室看报,有时还打开当时整个芜湖都很稀罕的高大收音机让我们听重要新闻。特别是西安事变后,看报与听播放新闻几乎成为每天的例行公事。有时他还把父亲找去,两人共同分析时局发展及其对粮食市场的可能影响。但即便是这样近距离的接触,他也很少与我们直接交谈,多半是仍然坐在窗前沉思或写点什么。他平时都在东院与姨太太及其子女进餐,大哥与小叔祖(兆森)一般也陪同在一起吃饭。听说东院菜肴比较讲究,母亲常为此发点牢骚,认为是嫡系子女反而受了委屈,不过我们自己倒是知足常乐,已经习惯于这种“二等公民”的待遇。但是每逢亲友或“坟亲”(家族守墓人,可利用坟墓周围土地生产)送来节令新鲜食品,祖父也会独自来到西院与我们共同尝新,如毛蚶、莲藕、菱角、春笋等等。这本应是三世同堂的乐趣,但祖父一来我们反而不大自在,都默默地有节制地吃下分给自己的食品,从来没有多少欢声笑语,无非是例行公事,用母亲的评论来说就是“虚伪”。
祖父最宠爱而感情也最深的确实是大哥开平,这个长房长孙被安排住在东院由他亲自教养。开平有艺术天分,从小爱画国画,祖父派人买来上好的宣纸、湖笔、徽墨,并把大孙子的代表作裱成画轴。大哥读中学时又爱好武术,他又立刻指定师傅教练,并且要厂内锻工打造开平常用的武器。我记得大哥最喜欢那个镀镍双锏,舞动起来银光闪闪不见人影。于是大哥简直成为全家的明星,我们都是他的热情粉丝。抗战期间,全家四分五散,蛰居在上海法租界金神父路的祖父,仍然坚持定期给在四川读大学的大哥写信。大哥非常珍惜这些信,因为不仅情深意挚,文采与书法亦属上乘。后来大哥曾请工匠精心裱糊,装订成册,并且制作典雅的木质封面。当年我借住在大哥宿舍时曾经反复看过,记得其中有“乱世人不如太平犬”之类话语,使我很受感动。
其实祖父对我们这些小一些的孙儿女,也不是完全不想念。前两年大哥突然在电话中以沉重的语气对我说:“我已经九十多岁了,有一件事不能不告诉你。抗战期间,爷爷曾汇一大笔钱给三舅爷转交,让我们滞留四川的五个兄弟姐妹一起回上海,不料三舅爷家大口阔,工资收入非常困窘,很快就把我们的路费花光了。因为牵涉到三舅爷的声誉,我一直都不愿说出来,现在再不讲你们就永不会知道这件事了。”其实我们当时都有强烈的民族气节观念,从未想过回到沦陷后的上海苟延性命,祖父的无奈与失望可想而知。碍于祖母的情面,祖父自己更不便向我们说明事实真相。抗战胜利后,分散流徙的家族成员很快都先后回到芜湖老宅,只有我因为已经参加青年远征军进入战斗序列,迟至1946年8月才复员回家,成为最后一个安全归来的孙辈。据说那天祖父兴致很高,很早便来到西院与家人叙谈,中饭后还破例坐在祖母卧室的躺椅上假寐,焦急地等待我这个业已流浪成性的孙儿归来。记得我一进公司大门便有守望着的工人拖长声音高呼:“四先生回来了。”接着穿过公司天井,进入东院大门,然后又进入西院侧门,每经过一处都有工人高呼:“四先生回来了。”这是生平历次回家中待遇最为隆重的一次,内心五味杂陈,简直说不清是什么感觉。我一进祖母卧室,他就叫我坐在身边,这也是此前从来没有过的亲昵。他问长问短,看了又看,不断抚摸我已发育健壮的肩膀,眯缝的双眼洋溢着幸福的神情,喃喃地说:“这才真正是全家团圆!”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直接感受到祖父的炽热亲情,但似乎也只有这一次。旧礼教与不正常的家庭关系,仿佛是一座难以推倒的墙,始终阻隔着祖孙之间天然的亲情交流。去南京读大学后我很少回家,也很少写信,逢年过节也无非是礼貌性地向祖父祝贺问安而已,彼此不再有任何单独交流。
祖父晚年的心境想必不大愉快。宝兴铁矿由于沦陷期间被日军强占并继续开采,抗战胜利后又被国民党官员当作“敌产”接收,并由于向我家勒索大量金条未遂,虽经多方交涉也未能发还。益新面粉公司虽然继续经营,但因战乱频仍,市场滞销,负债累累,濒于破产。芜湖解放后,只得由粮食公司折价收购并改为国营。“支持危局原不易,常怀得失亦徒然。”祖父苦撑三十年的偌大家业终于荡然无存。《铁髯诗草》的诗句,竟成业已验证的预言。他自觉无颜继续留在芜湖,又厌倦上海的繁嚣,便与姨太太及其大女儿(学溶)一家迁居南京。此后,他与我父亲、大哥仍常有书信往来,在上海就业的大哥还就近利用节假日前往探视。他听说我已正式在师范学院任教,感到非常欣慰,并来信要我把自己编印的讲义寄给他看。我托父亲带去一本,作为他八十大寿的贺礼,并附上20元以示回报。那时我刚由供给制改为工薪制,但由于低薪制限制每月只有68元,其中一部分还要贴补父母生活费用。因此他对我这点微薄礼金看得较重,经常夸奖我好学懂事。不过20世纪50年代我们太革命化了,内心难免把他视为资产阶级化身,因此从未去南京看望过他,想必老人内心多少有点失落。
听说与他同住的大女儿在玄武湖公园卖门票,女婿仍在税务部门当小职员。有一天他偶然走进一条小巷,巷外一辆马车急驰撞倒墙壁,恰好把他压倒在地。祖父出生于大西北,身躯比较高大健壮,虽被压伤昏迷,但很快就被抢救过来,而且一切活动如常,除血压照常偏高外别无其他毛病。不过他的心情更趋压抑,给父亲信末常自署“恨再苏老人”。他与这个新社会始终格格不入,不像曾祖父在民国肇建时还能吟出趋新乐观的诗句:“曙色苍茫里,轻车出帝京。冻云涵大野,快雪喜初晴。改朔颁新历,谋生愧远行。遥知儿女辈,日日数归程。”(《铁髯诗草·新历元旦出都口占》)
曾祖父晚年乡情愈浓,曾有诗云:“我家昔住圣湖东,烽火频惊草阁空。愿构孤山三架屋,四时常作主人翁。”(《铁髯诗草·北固山人寄赠西湖图帐檐赋此以谢》)此外,他还刻有“苕溪渔隐”“苕溪章维藩”等闲章。但他毕竟未能实现回归故里之愿,只能安葬于杭州马家坞章家园,聊慰思乡未了之情。祖父1956年病逝于南京,却未能归葬于章家园,因为那座山早已改归国有,并由当地农民集体使用了(改为茶园)。祖父讣告寄来以后,只有父亲亲往南京奔丧,我们这些孙辈没有随同前往。并非因为工作太忙,而是我们都自以为是“资产阶级掘墓人”,自然不会为一个资产阶级老人的自然消亡公开悼念。呜呼哀哉!
我有两位祖母。一位是父亲的生母,姓李,早已过世多年。我能见到的是父亲的继母,与我们并无任何血缘关系。
继祖母姓陈,出生于南京一个书香门第,据说祖上曾任过翰林。她的兄弟很多,我们只见过她的三哥,称三舅爷,前清末年曾中过举,民国以后一直在南京政府财政部担任秘书,但无非是忙于一些日常文字工作,没有任何实权。祖母自幼生活在这样的家庭,自然是知书达礼,文静贤淑。
在江南地区,丧妻的男人再娶,叫作续弦或填房,就是填充空着的卧室的意思。较有身份人家的小姐,一般不大愿意充当这种角色。但陈氏由于家道中落,生齿日繁,迟迟未能出嫁,所以接受了这桩姻缘。我不知道祖父与祖母结婚初期的情况,想必也是相敬如宾但缺少应有的爱情。她来我家时,父亲只有四五岁,曾祖父非常怜爱这个从小失去亲娘的长房长孙,舍不得交给继母抚养,所以留在身边另请奶妈哺育。父亲自幼跟随曾祖父走南闯北,经常来往于上海、北京,享尽人间荣华,但与祖父母的关系反而疏远了。
不知是哪一年,可能由于继祖母迟迟未能生育,而祖父又唯恐一线单传,便娶了扬州一位姓张的女子为妾,仆工尊称为姨太太,而家人多叫她“钱姑娘”,也许钱是她原先的艺名吧。她来我家以后,一连串生了三个女儿与一个儿子,所以很得祖父宠幸。祖父与她及其子女住在东院,平常又很少到以祖母为中心的西院来,仿佛是另一家人。从名分上来说,继祖母是明媒正娶的续配夫人,但事实上却未能继续拥有丈夫的爱情。加上她自己又未生儿女,与我们也只是名义上的祖孙,其内心的寂寞痛楚可想而知。但章、陈两方都是有头有脸的大户人家,那些年月妇女受旧礼教毒害仍深,祖母可能从来都没有想过离婚。她需要这个流于形式的名分,不仅是维护自己的颜面,而且也是维护陈家的颜面。她只有独自默默地咽下这个不幸的包办婚姻的苦果,并且继续恪守大家庭主妇的职责,按照传统礼仪无止无休地扮演这种悲剧角色。她那白净的脸上很少露出笑容,平时也是喜怒不形于色,把内心活动隐藏得极深。她待人接物都很得体,细声细语,文质彬彬,但所有这些礼貌与谦恭却缺少真实的感情内涵。用母亲的快人快语来评论,就是“太假”。
她有洁癖,卧室收拾得窗明几净,一尘不染,也容不得周围环境的半点污秽。据说南京陈家的女孩在室内必须脱掉鞋子,终日坐在床上穿针引线或闭目养神,很少下地劳作与走动,她们金莲之纤巧也是南京城内有名的。我不知道祖母对自己的小脚是引以为荣还是引以为恨,像她那样的旧式大家闺秀,似乎仍然认为当年被缠小脚乃是天经地义。我们这些顽童自然不会关心祖母的小脚,但有天下午我找弟弟玩,走过祖母的卧室正好碰上她洗脚,我本能地掉头想跑,却被她喊住。祖母此时的心情似乎十分愉悦,柔声说:“四宝别走,看奶奶洗脚。”我不敢违抗,只好傻头傻脑站在旁边,这是我平生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看到女性原生态的小脚。她洗脚不用自己动手,坐在靠椅上任由贴身女仆张妈代劳。张妈是个身材高挑的中年妇女,反应敏捷,手脚麻利,堪称祖母的心腹。张妈首先为她脱下布袜,然后缓缓解开一层又一层裹得严严实实的长布条,终于露出那双小得出奇的畸形双脚。脚趾与脚掌似乎已经合为一体,很像细皮白肉的粽子。张妈小心翼翼地把这双小脚轻轻放进红漆高脚木盆中,慢条斯理地揉搓擦洗,祖母显得非常舒适,半闭着眼睛与张妈闲聊琐事。我却突然产生一种恐惧的感觉,又好像有些恶心,乘她们不注意时溜出卧室。此事我从未告诉别人,唯恐父母骂我有失礼仪,但却在幼小的心灵留下若干近似尴尬的回忆。
可能正是由于脚小难以承重,祖母平时很少离开卧室,更谈不上走出户外,只有一日三餐必须到客厅来与我们一起吃饭。她日常的生活单调而又略显繁琐。早上起床由张妈伺候她漱洗化妆,发髻梳得油光水滑一丝不乱。上午的必修功课是反复诵读《般若波罗蜜多心经》,左手捻动一串佛珠,右手偶尔翻动经页,声音轻柔得似断似续,但神情凝重,若有所思,仿佛已进入另一个世界。诵经拜佛之余,我不知道她如何打发时光,但经常可以看到她悠闲地嗑瓜子或吃点什么零食。除张妈外,她很少与家人谈话,好像我们都不存在。
祖母也有可以显示其全家主妇身份的时机。一是每月分发各房例费(相当于生活补贴或零花钱),尽管金额由祖父确定,然而必经祖母之手交由张妈分送各房。二是有时督率全家成年妇女缝制面粉袋。祖父可能是想保持传统的耕读家风,每逢面粉畅销而面袋紧缺之时,便命男仆从公司领回若干匹细白棉布,由祖母分发各房妇女合力缝制。祖母也有自己的任务定额,但主要是由张妈代为完成,她自己无非是吩咐一下,或偶尔起身看看窗外缝制场景。在那些时日,屋檐下摆出一大排缝纫机,家族成年妇女与女仆一律上阵,随着机声轧轧,一条条面粉袋迅速堆积成山,再由男仆运交公司。这是有偿劳动,而且是计件付酬,所以参与者积极性很高,主仆关系也特别融洽,欢声笑语暂时驱散了两个大院的冷清寂静。三是每月初一、十五或已故先辈生辰、忌日,督率西院女眷、女仆折叠祭奠用的锡箔元宝,通常是金银两色并用。这项工作祖母必定亲自参加,她心灵手巧,折得又快又好,赢得赞声不绝。但不公平的是,她们制作这么多精美的冥币,却不能经由她们亲手焚化。祭奠时间多半是在午餐之前,祖父和父亲必定穿长袍马褂,还要戴瓜皮帽,率领我们这群男孩子,整整齐齐排成两行,在香烟缭绕中南向揖拜,行礼如仪。锡箔元宝置于天井中心一个大铁罐中,由一二男仆专司焚化。我们平时看神怪小说太多,在不断升腾缥缈的烟雾中似乎看到若干幻影,仿佛是祖先们正在笑纳子孙的孝敬。我虽然能够参与祭祀,但却丝毫没有大男子主义的优越感,反而为祖母、母亲、奶妈、姐姐抱屈。因为那已是20世纪30年代中期,何况还是在一个现代企业主家庭。
祖母显得更为神采焕发的时候,多半是在为旧历春节作准备的那些日日夜夜,她亲自督率男工女仆制作各种节令食品与祭祀供品。每年年底,大天井中摆着许多大缸,男女仆人在祖母指点下腌制大块猪肉与各种咸菜。当然,孩子们最欢喜参与的还是做年糕。男仆挑来大筐大筐热气腾腾的糯米粉团,祖母带领我们围着客厅那个大圆桌坐得整整齐齐,用形状、大小各不相同的若干模具压制出形形色色的年糕,那情景很像北方人家过年集体包饺子。在兄弟姐妹当中我的手艺最差,所以只能承担最简单的活儿,即用毛笔在已制成的年糕上点红,或用刻有各种图案的木板为年糕增添喜庆色彩。我们还可以随意品尝多余的年糕残料,又热又香又甜,比做成的年糕还要可口。这些时刻祖母显得特别宽容,不仅不呵责我们,有时还命厨房送来准备做“利市”(“送灶”前商家例行的节庆活动)之用刚出锅的油炸豆腐给我们尝新。那豆腐黄澄澄的,外焦内嫩,又烫又香,又酸又甜,好吃极了。这个时刻,也只有这个时刻,祖母忽然变了,在我们心目中她变成一个慈祥、温和、可亲的奶奶。只是可惜一年也只有这几天啊!
抗战期间,她随祖父蛰居上海金神父路旧宅,不知道她怎样度过如此漫长、艰难而更寂寞的岁月。我们毕竟是每天都追随她周围的“嫡系部队”,离开我们她就成了真正的孤家寡人。抗战胜利后,她随祖父回到芜湖,回到她以前曾住过二十多年的卧室。我从重庆复员回家,就是在这间房与祖父亲切晤谈。令我不胜惊讶的是,这间卧室依然保持着抗战以前的旧貌,而将近九年的岁月沧桑似乎也没有给祖母增多印痕。头发依然是那么乌黑,脸上未见有明显的皱纹,而神情仍旧是那么淡漠,仿佛永远戴着一副面具,显示不出任何表情的变化。我不知道她对我这个最后归来的孙儿是高兴还是不悦,很难窥测其喜怒哀乐。
复员回家以后,我的住房有了变化。原先的卧室已成大哥夫妇的新房,我只好与五弟合住在祖母的隔壁(三哥已在南京国立药专住读)。祖母的生活流程一如往昔,从诵经礼佛到闲嗑瓜子,刻板而又单一,时光的流转似乎在她的卧室中已经停驻。只有贴身女仆张妈已换成新的朱妈,年纪稍大,没有当年张妈那么干练麻利,但是带来一个十六七岁的女儿小珠子,帮助做些杂事,也包括为我们兄弟两人洗衣。因此,父母和兄嫂的生活就基本自理,不再另请女仆。但一日三餐仍由东院厨房送来,祖母端坐正中,大家围坐一圈埋头吃与抗战前一模一样的饭菜。
祖母就这样继续孤寂而又刻板地生活在空空荡荡的西院。不久,大哥为了上班方便,搬到城里有了自己的小家,姐姐早已嫁到外地,我与三哥在南京住读,只有老五开永一人留在芜湖读中学。家中人口更加减少,加上经济状况更加困窘,面粉厂已经靠出租经营勉强维持,祖母的心境可能更加凄凉。但她脸上仍未流露出任何异常表情,就像某些中国画中的传统妇女一样,身材娇小,眉清目秀,然而总使人感到呆板与木然。母亲十年以前的评语依然适用:“太假!”
1948年春节期间,祖母可能由于吃了什么油炸糯米糕点,引发胃溃疡急性发作,连续大口喷血。虽经多位中西名医来家会诊抢救,但还是很快逝世。她病故那天,我还未去南京,因此得以随侍在侧。那白净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似乎没有痛苦也没有悲伤,倒增添了几分罕见的安详。她曾经几十年如一日寂寞地活着,终于以死亡结束了这种寂寞而默默离去,这未尝不是一种彻底的解脱。前来吊唁的亲友满口称羡:“老太太福气好,儿孙满堂,病故既快又无痛苦。”死者无言,她紧闭双眼,听由他人各种由衷的或礼貌性的评说。其间,最令人感动的还是祖父在盖棺前赶过来,含泪轻轻抚摸祖母那颇为安详的脸,盖棺后又扑在棺上嚎啕大哭,哭声中也许包含许多内疚与追悔,这大概就是所谓抚棺大恸吧。但祖父很快便回到东院自己的卧室闭门谢客,据说写了好几首情文并茂的悼亡诗。只留下我们这些虽属嫡亲但却毫无血缘关系的孙儿肃立在棺木两旁,协助父亲接待陆续前来吊唁的亲朋好友与厂内职工。
祖母死时正逢时局不宁,人心惶惶,所以南京娘家只有三舅爷前来行礼如仪。临别前,他神情肃穆地对祖父说:“现在有件事不能不向你们讲清楚,当年舍妹嫁过来实际年龄比你大两岁,所以卒年应是74岁而非72岁,神主与墓碑上的生辰八字都应改正过来,否则怕对府上后世子孙不利。”祖父毫无思想准备,所以为之愕然,颇觉尴尬但又无可奈何。不过当时他最焦急的还是如何因应时局的急转直下,维持濒于破产的工厂以及筹措全家老小的生计,其他家人对于此事也不大关心。三舅爷似乎是传统礼教的化身,当年隐瞒妹妹真实年龄与现在的据实相告,乃至抗战中期挪用祖父寄给我们回上海的巨额旅费,大概在经书上都可以找到依据吧!只有母亲叹息说:“你们的奶奶一辈子都是太假。”但这“假”是孰令致之,孰以为之?她没有说,可能也没有为此认真思索过。
祖母比祖父幸运,因为她没有看到整个祖业折价出售,并且全家离开芜湖的情状。她死前没有经受多少疾病的痛苦,而且死后还得以风风光光出殡,把棺木隆重运回杭州,安葬于章家园曾祖父坟墓的附近。安葬前祖父曾请著名风水师选择方位,并带回地下水样品。我亲眼看见此水异常清澈,置于碗中水平面可以突起而不外溢,但这对于保护棺木与遗骸有何好处,似乎也讲不出多少科学道理。安葬时我正在上课,未能参加正式葬礼,稍后才利用春假前往祖母墓前祭拜。章家园凭山临湖,风景绝佳,而且与保俶塔下的家庵“上善庵”相距不远,便于家人祭扫。所以在老辈人看来,这都是祖母的福气。
但祖母的婚姻毕竟是不幸的,生前数十年连与丈夫“同床异梦”的格局都未能保持,死后又未能与祖父合葬。不过相对于淮海战役、渡江战役、全国解放、新中国成立这些惊天动地的革命伟业,一对商人老年夫妻不幸婚姻的结束毕竟太渺小了,当时的中国谁都未曾注意。只有像我这样平庸的历史学者,才有可能在晚年记忆中发掘出这个业已模糊不清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