投毒疑案

邓校长离职后，原国立八中校长邵华随即接任。邵与邓大不相同，他有长期党政工作背景，历任重要职务，直至成为国民党中央委员。他带来一批亲信，并且对九中校本部及各分校领导层进行大换班，又特别对广大学生加强党化教育与思想钳制。我曾在校本部大礼堂碰到他，明明是上班时间，却戴着睡帽，披着大衣，靸着鞋，周围簇拥着一大帮随从，与邓校长的严谨质朴学者风度形成鲜明对比。我们私下称他为MP，因为他的行书签名很像“MP”两个字母，而“MP”又是宪兵的英文简写。

九中从此多事，首先就是1943年元旦早晨发生的稀饭投毒事件。

杨度元老师对此亦曾有比较清晰的回忆：“邵华带夏赓英等到九中视事时，高一分校发生一百多人吃早饭中毒事件。邵华动用军警逮捕了四个学生，罪名是‘有共产党嫌疑’。在牢房中病死一人，其他三人无罪释放。”（见《西渡漫记》）死者名窦茂松，时任伙委会主任，原已患有肺病。但先后抓捕者不止四人，包括校外秘密拘留者将近十人之多，其中就有已经毕业回来访友的陆子豪。

我是此事亲历者之一，当时已是高中二年级下学期学生，所以至今记忆犹新。

我进入高中后阅读兴趣甚浓，经常手执一卷，但对山林遨游的热爱仍未稍减。1943年元旦前一日，由于下午不上课，我与三五好友结伴再次寻访桃花源。这是一座较大的山，我们循着小溪攀登，不知不觉就迷了路，直到天黑才摸回宿舍，大多数同学都已经睡熟了。我们误了晚餐，又未拜托别人留饭，因此饿得心里发慌。因为已是高年级的老油条，胆子比过去大得多，遂悄悄翻窗进入厨房，到处搜索一遍，只找到几块余剩的锅巴，别无其他可以吃的东西。我们只好将锅巴与几块废弃猪皮放在一起煮，又倒出几滴菜油，把从山溪带回的小鱼小虾及野葱胡乱炒熟，吃了一餐聊胜于无的年饭。由于厨工早已回家过年，所以没有任何人发觉我们的秘密行动。

由于极度疲倦又睡得太晚，所以第二天起床又误了早餐。有些同学从食堂回来，乐呵呵地相告：“今天早上吃糖粥”，并且为我们错失良机感到惋惜。我们也觉得有点可惜，但不久就有许多吃了糖粥的同学惊呼肚痛，还有头晕呕吐等症状。由于发病者人数众多，学校赶紧把患者送进伤兵医院抢救，并派健康学生前往协助护理。汪积威也没有吃毒粥，我们同去医院探视生病同学。最近他回忆说，他曾护理我一天一夜，这显然是记错了，他陪护的是别人，因为我也未食毒粥。我们平时对伤兵医院颇存反感，因为有少数伤兵居功自傲，横行霸道，成为地方一害。但现在从院长到医护人员在抢救过程中表现的满腔热忱和敬业精神，使我们深受教育与感动。我们这些幸免于难者，丝毫没有为自己未食毒粥而暗自庆幸，倒是唯恐中毒同学过早丧失年轻生命。几年同窗已经结成患难与共的亲密友情，这可能是和平年代的少年难以体味的。

经过检验，确认罪犯投放的是砒霜，即《水浒》《金瓶梅》等小说中经常可以看到的谋杀毒品。幸好投放量不算很多，所以经过几天医疗，患者陆续平安回校，没有一人死亡或留下严重后遗症。据说伤兵医院内科药品奇缺，而就医人数又太多，后来只能为患者灌注溶化了的猪油，借以延缓肠胃吸收毒液的速度并促进排泄。以这样原始而简易的方法抢救，而无一人死亡或致残，堪称一大奇迹！

但是，砒霜从何处取得？投放量何以如此适度？这显然是出于经过训练的作案老手。当时许多老师与年长同学都曾有过如此怀疑，只有浑浑噩噩像我这样的幼稚学生才没有动这个脑筋。我仍痴迷文学，练习写作如故，稍得空闲依旧回归大自然，尽情享受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清新空气与山林美景。不过校内空气很快就紧张起来，许多神情怪异的陌生人进入高一分校，并对许多学生寝室进行突击搜查，其中也包括我们的“爰居”。搜查约四五人一队，进房后命令我们照旧做自己的事情，但不得擅自外出。他们似乎毫无收获，神情冷漠地走出房门。我的床下放着一个石锁，他们似有警觉，又回来搬动石锁，并问我这是何物，有何用处。当时只有我一人，其他同学都聚集在里屋议论纷纷，因此我确实有点紧张，不仅感到问题严重，而且想起稀饭投毒前一天晚上我们确实曾经进过厨房，难免会受到重点怀疑，很难辩解清楚。但我毕竟未做亏心事，所以坦然回答：“石锁是我们锻炼身体用的。”那伙人居然奋力举起几下，好像是在显示威势，然后又用蔑视的眼光瞧着我瘦小身躯，但终于没有再问什么便掉头走出去了。

搜查完全由外来陌生人执行，我们私下骂他们是特务，其实并不真正了解他们的身份。搜查过程中看不到有任何高一分校老师陪同，说明他们有些人也在嫌疑之中，至少是得不到搜索者的信任。所以有段时间人人自危，各种各样的传闻不胫而走。但侦查终于告一段落，以军警先后拘捕将近十个同学而结束。据说他们被关在重庆一个阴暗潮湿的防空洞中，终至病死一人，但审讯过程中这些同学始终否认参与投毒，半年后幸存者均被释放。说到底，这是一个不了了之的无头公案，但听说把所有罪名都强加在那个死者身上，真是天大的冤枉！

不过人心自有公道，全校绝大多数师生都同情死者与被捕者，并且都怀疑是MP为了加强党化教育，给了我们高一分校一个下马威。高一分校是历次学潮的出头鸟，首先挨枪固属必然，而MP这一手确实产生效果。因为邓校长蒙难去职，全校绝大多数师生都极为气愤，这种郁积的怒火随时都可能爆发。毒药案仿佛当头一棒，把我们学生打蒙了，同时也转移了大家对邓校长去职的关注。此后，邵华一伙以继续追查名义，加强教官配置与军事训练，随即又集中力量开除一批所谓“可疑分子”。我怎么也没有想到，自己竟也成为他们重点打击的对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