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检做天子
在赵匡胤最早的设想里,当皇帝这件事,原本并不在日程表之上。甚至,对官场他也曾经有过非常心灰意冷的感觉。比如赵匡胤年少的时候,曾经带着一封推荐信,到父亲的好友王彦超门下求职,当时被拒绝的滋味至今想起来还让他尴尬不已。这种对于官场政治的无力感,并没有因为在之后几年,赵匡胤得到郭威的提拔而有丝毫的改变。在郭威的手下,赵匡胤最高也不过做到了滑州副指挥使(相当于今河南滑州武装部副部长)。只是因为柴荣调任东京汴梁的缘故,赵匡胤才被升任为开封府马直军使,因为这个在首都的新工作,让赵匡胤在军界有了一点儿权力和人脉。也正因为如此,赵匡胤作为柴荣的重要亲信,对柴荣十分崇拜和尊重,也更加忠心耿耿。
柴荣即位称帝之后,赵匡胤随同柴荣一起南征北战。在这个过程中,而立之年的赵匡胤慢慢找到了一名后周朝廷高级将领的感觉,同时也在战争中最大化地提升了自己的军事造诣,当然,也培养了一批死忠的幕僚,比如赵普。赵普后来成为赵匡胤的重要谋士。虽然赵匡胤本身文化不高,但放在一堆大老粗的后周军营来讲,已经绰绰有余了。事实证明,赵匡胤还是颇有军事才华的,他辅佐柴荣,让后周军队从一个胜利走向另一个胜利,并且也让柴荣对自己信任有加。
赵匡胤的真正发迹来自一个偶然的突发事件。疾病缠身的柴荣相信了当时流行的一句谶言——“点检做天子”。
点检,也就是殿前都点检,相当于京城卫戍司令。当时的后周,继承五代的军制,吸取唐灭亡的教训,对于地方藩镇坐大提防有加。后周把全国最精锐的部队也就是禁军,全部集中到都城附近,并且分成殿前军和侍卫亲军两个部分。殿前军和侍卫亲军,各自设置一个都点检职务,号称两司并立,从而让掌管军事的最高长官互相掣肘,为皇帝所用。其中的殿前军,相当于京城卫戍区的禁卫军,受到柴荣的空前重视,其给养训练以及作战能力都远远高于侍卫亲军,是精锐中的精锐。因此,殿前都点检这个职务非同小可。
柴荣时期,当时担任殿前都点检一职的,正是郭威的唯一正牌女婿,也是柴荣的干姐夫——张永德。
从另外一个角度来讲,末日谶言这件事在古代非同小可,几乎历朝历代都有,前朝曾经应验的也不在少数,比如隋末的“当有李氏应为天子”。人在健康的时候,往往精神状态也如日中天,这个时候总是相信人定胜天;但当一个人失去健康,则往往会在内心深处充满对神灵的敬畏,甚至会拜倒在神祇脚下祈求健康平安。所以,我们在中国农村经常看到很多中老年人,因为疾病的原因选择信仰宗教,乃至于委身邪教,都是这种心理的具体呈现。年轻时雄姿英发的柴荣,在壮年时代一病不起,所以他对这个“点检做天子”的谶言异常敏感。
于是,心中如有块垒的柴荣,做了一个看起来非常折中的决策,他解除了自己姐夫张永德的殿前都点检一职,转而由赵匡胤担任这一重要职务。虽然这件事情本身疑点有很多,但毋庸置疑的是,这个突发事件的最终得利者是赵匡胤。
而且,就在赵匡胤被破格提拔后不久,柴荣驾崩了。
公元959年,柴荣的儿子柴宗训即位,史称后周恭帝。由于皇帝只有六岁,因此由柴荣生前的皇后符氏辅政。即位之后的柴宗训,擢升赵匡胤为归德军节度使,相当于河南商丘的军区司令员。河南商丘距离开封仅仅一步之遥,所以这个归德军节度使举足轻重。
直到这个时候,赵匡胤的内心才开始蠢蠢欲动。他没有料到柴荣去世会如此之早,也没有料到自己在几年之间,居然成为后周军界数一数二的人物。在朝廷内,因为众所周知的原因,早在柴荣生前,殿前都点检张永德的势力,就已经渐渐被替换为赵匡胤的势力。当前的京城防务,大部分都是赵匡胤的心腹。但在京城以外,依然还有赵匡胤忌惮的几个人:
第一个人是在“点检事件”中躺枪的张永德。作为郭威唯一的女婿,张永德从殿前都点检的位置上被拿下之后,并没有被柴荣一撸到底。而是调任忠武军节度使(治所,今河南淮阳)。赵匡胤的归德军治所是河南商丘,而张永德的忠武军治所在河南淮阳,两个地方距离京城汴梁的距离几乎是相同的。以汴梁为顶点,淮阳和商丘为底边,三座城市在一马平川的中原地区,组成了一个等腰三角形(见图1-1)。请注意,从距离上看,反而是商丘和淮阳二者更近一些。万一有风吹草动,互相很容易摸清对方情况。而一旦汴梁开封府有什么事,赵匡胤和张永德同时撒丫子往京城跑,还不一定谁第一个跑到。所以,张永德虽然从朝廷中枢的重要岗位上退下来了,但他依然是雄踞一方的地方军头,这一点毋庸置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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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1-1 汴梁、淮阳和商丘地理位置图
赵匡胤所忌惮的第二个人:李重进。
作为郭威货真价实的亲外甥,在柴荣继位之前,李重进曾经按照郭威的要求,向柴荣行三跪九叩的大礼,对柴家的皇族正统宣誓效忠。柴荣登基之后,李重进被任命为淮南节度使,一个距离京城汴梁稍显遥远的地方。这个地方不仅遥远,而且处于同南唐军事对峙的一线。一旦汴梁有事,几乎很难迅速回防京城。但无论从哪个方面讲,李重进对于后周柴氏的忠心耿耿是毋庸置疑的。
赵匡胤所忌惮的第三个人:符彦卿。
符彦卿这个人,命大造化大。
符彦卿首先是周帝国的当朝国丈,皇后小符后的亲生父亲。小符后之所以叫小符后,是因为之前符彦卿已经嫁了一个女儿给柴荣,前面的这个叫作大符后。大符后的第一任丈夫,是后汉河中节度使李守贞的儿子李崇训。后来李守贞的叛乱被郭威荡平,李守贞父子齐奔黄泉,大符后才顺利改嫁了柴荣,并因为贤良淑德而被立为皇后。换句话讲,当年郭威最喜欢的柴皇后,是李存勖的遗孀;而柴荣最喜欢的符皇后,是李崇训的遗孀。不得不说,这一点上,柴荣倒是很好地延续了郭威的光荣传统。
大符后死后,出于对大符后的怀念,柴荣又娶了符彦卿的另外一个女儿,也就是现在的小符后。就符彦卿本人而言,他不仅贵为本朝前后两任皇后的生身父亲,被柴荣加封为魏王,而且符彦卿还手握兵权,担任后周天雄军节度使,治所在今天的河北大名一带。符彦卿一生,活了七十七岁,历经唐、后梁、后唐、后晋、后汉、后周、北宋七个朝代屹立不倒,堪称当时乱世第一有福之人。
总而言之,赵匡胤虽然身为殿前都点检,兼归德军节度使,但他的周围,还有张永德的忠武军、李重进的淮南军、符彦卿的天雄军相制衡,而且这三个人,都是后周皇帝柴宗训的皇亲国戚身份。
但凡事不能看表象,需要透过现象看本质。我们进一步分析。
实际上,“点检事件”中的冤大头张永德,是个性格宽厚的人,他在政治上没有什么特别的野心。张永德曾经在后周军中长期担任赵匡胤的上级领导,并且跟赵匡胤的私交也非常好。在赵匡胤生活拮据的时候,张永德曾经慷慨解囊,帮助过这个看起来追求进步的小伙子。
再看符彦卿。
符彦卿虽然是柴家的国丈不假,但是符彦卿同时也是老赵家的岳丈大人。符彦卿的第六个女儿,早在柴荣生前,就嫁给了赵匡胤的弟弟赵光义。实际上,郭威和柴荣虽然英雄了得,但郭家和柴家经历过刘承祐的灭门之后,人丁并不兴旺。而继位称帝的柴宗训,说白了还是个几岁的孩子。对比老赵家和老柴家,如果符彦卿足够聪明的话,他心里一定有自己的一本账。更何况,柴家的女婿已经离开这个世界了,赵家的女婿却活得好好的。并且,赵匡胤还是当时的京城卫戍司令兼归德军区司令员,享受后周王朝的副国级待遇。
唯一让赵匡胤觉得没有把握的,是李重进。但是这个时候的李重进,因为战事原因而驻军扬州,在首都汴梁的千里之外。
赵匡胤的脑海中,渐渐萌生了一个非常大胆的想法——军事政变,改朝换代。这个想法因为过于大胆,折磨得赵匡胤夜不能寐,他只能找到自己的弟弟赵光义和赵普来商量大事。
其实,军事政变在五代时期司空见惯。但凡有人有枪的军头们,哪个不想过过做皇帝的瘾?从立国的皇帝,到叛乱的大臣,半个世纪以来,中国的北方狼烟四起,以身试法者前赴后继,皇帝换了十几个,军事割据势力更是不可胜数。赵匡胤之所以内心忐忑,无非证明他是个有节操的将领,而不是一个没有底线的莽夫。更加重要的是,赵匡胤内心无比崇拜柴荣,柴荣的人生价值观,完全符合赵匡胤对于未来新时代的憧憬。而柴荣突然离世,不谙世事的小皇帝登基,不仅让赵匡胤感到空前沮丧,也让他的人生理想布满一片灰霾。既然如此,何不取而代之,亲自来实现自己的人生理想?取而代之本身难度并不高,难的是如何操作才能滴水不漏,不背负千古骂名。
在赵匡胤、赵光义和赵普
三个人的策划之下,一个秘密的政变计划出炉了。那就是,仿效当年后周太祖郭威的澶州兵变
,用一种最节省成本的方式夺取政权。
公元960年正月初一,传闻北汉和契丹南下,后周朝廷仓促召集人马对敌,赵匡胤挂帅出征。当赵匡胤的军队来到陈桥驿(今河南省新乡市封丘县东南)的时候,士兵哗变。哗变的理由很勉强,士兵有厌战情绪,且被谣言鼓动了——谁都知道远征契丹
是九死一生的苦差事,士兵们心里都在打鼓。而这个时候,有人在一旁煽风点火,说当朝皇帝年龄太小,不懂军队,国家需要赵匡胤这样成熟有担当的军人做皇帝(“诸军无主,愿策太尉为天子。”《宋史·卷一》)。之后,赵光义为假装睡觉的赵匡胤黄袍加身。按照事先策划的剧情,赵匡胤不无尴尬地,用极其业余的表演,表达了自己的推辞、谦让与无奈。虽然演技非常不堪,但这场作秀却非常成功,大部分士兵们无论从权威到人品,都对赵匡胤的起兵肃然起敬。当士兵哗变,由一场叛乱升华为一场为国为民的伟大救赎,那么它的胜利,也就水到渠成。赵匡胤回到汴梁之后,逼迫后周恭帝柴宗训禅让,自己登基称帝,改国号为宋,史称宋太祖。
后周,起于郭威澶州黄袍加身,终于赵匡胤陈桥驿黄袍加身,完成了一个王朝的宿命轮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