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影斧声
完成夺取政权任务的宋太祖赵匡胤,却丝毫没有感到压力减轻,他内心那种无时无刻的压力,来自三个方面:一是柴荣生前对自己有恩,自己却夺取了柴荣留下的孤儿寡母的天下。如果说郭威的黄袍加身,是因为后汉隐帝苦苦相逼,那么自己的黄袍加身,则总是感觉缺少了那么一点儿正义感;第二个,自己称帝来得太过突然、太过容易。柴荣死后自己才开始动手谋划大事,到称帝也不过一年而已。称帝前后,也没有遇到像样的抵抗,除了李重进兵败自杀外,即便皇亲国戚如张永德,都望风投降,更何况其他人。在从军十几年的赵匡胤看来,太容易的胜利,总让人感觉不那么真实;最后一点,综上所述,如此没有正义感,如此没有技术含量的政变,居然能够获得成功。那么,若干年后,是不是别人也会如法炮制,推翻自己呢?
赵匡胤的担心并不是多余的。五代这个黑暗时期,虽然雄才大略的皇帝不多,但至少赵匡胤的老上司柴荣就算一个,但即便伟大如柴荣,只是因为英年早逝,结果不仅无法再去实现自己的远大理想,甚至江山都变成了姓赵。这是“多么痛的领悟”啊。换句话讲,从现在开始,赵匡胤不仅要保证自己身体健康,还要保证自己的江山永固,保证自己的执政理想能够代代相传。
自唐末以来一百多年的军阀混战,让赵匡胤心有余悸,为此他想了很多办法。
公元961年,赵匡胤称帝后的第二年。一场宫廷酒宴之中,宋太祖赵匡胤,同自己几个统兵的亲信——石守信、高怀德等人一起把酒言欢。人在喝酒之前和之后,说话分成两种状态。喝酒之前,是基于事实;喝酒之后,则是基于事实地胡说八道。酒过三巡,借着酒劲儿,赵匡胤谈到了自己的苦衷,自己的压力,尤其是,赵匡胤谈到,只要老哥几个交出兵权,依然可以退休后享受大宋正部级待遇,保证一辈子的荣华富贵。而且大家都是出生入死一起走过来的老兄弟,赵匡胤我说到做到,谁也不能蒙谁。一个皇帝,能把话说到这个份上,没有治罪,没有枭首,也没有捏造罪名杀你全家。这几个老军头们,也就只剩下感恩戴德,开开心心地写辞职报告了。
然而,赵匡胤棋高一着的地方在于,他不仅仅是从人的角度下手,来解决这个问题。他还从制度入手,从根子上解决问题,比如那个给柴荣皇帝惹事的“点检事件”,赵匡胤索性撤销了殿前都点检这个职务,防止再有人照方抓药;又比如,全国的军队精锐,重新整编为禁军,禁军的一半放在边疆,另一半掌控在东京汴梁,以防不测。同时,大宋的禁军,从中央到地方经常换防,造成“兵不识将,将不识兵”的一种常态。
这还不是最根本的,最根本的是赵匡胤对中央军事的改革。
当时五代和北宋,沿袭隋唐的三省六部制度
。
三省六部制本身是个好制度。
比如尚书、中书、门下三省,体现了西方的三权分立原则。中书负责起草议案,门下负责审核议案。门下省觉得议案不妥,就退回到中书省重新起草议案,门下省认为可以的议案,则提交尚书省,尚书省统一发布吏、户、礼、兵、刑、工六部去具体执行。所以,中书省、门下省的掌门人,往往被称为宰相,从而成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集军政大权于一身的帝国第一人。不过自唐末以来,相权被严重削弱,地方军事实力派的节度使们做大,导致了上百年的战乱局面。
宋太祖赵匡胤充分考虑到了这种情况,所以他在中央重新确立了相权。然而,鉴于唐代早期宰相权力过大的局面,赵匡胤又不敢放兵权,于是就把军权从相权手中剥离出来,专门设置了一个叫作“枢密院”的掌兵机构,枢密院的枢密使直接向皇帝汇报。枢密院成立之后,原来的六部中的兵部,则沦为了负责皇帝仪仗和选拔武举人的机构。也就是说,北宋兵部的主要职能,跟出兵打仗并没有什么关系,不研究兵法而是专门培养踢正步和搞仪仗,还有负责组织全国军事考试之类的工作。
赵匡胤的想法还不止于此,因为看起来,枢密院的权力还是过大。
于是在枢密院的基础上,赵匡胤重新整合了“三衙”。“三衙”,也就是前文讲到的殿前军和侍卫亲军这“两司”的变种。在两司的基础上,赵匡胤把侍卫亲军整体切割成两部分,侍卫马军司和侍卫步军司,再加上殿前军指挥司,统称为“三衙”。三衙成立之后,由三衙统一掌管军队。
这样一来,枢密院能调兵而不能掌兵,三衙能掌兵但不能调兵。
这还不算完,如果遇到边疆有战事,枢密院和三衙都要靠边站。大宋皇帝会根据战争的形势特事特办,选择自己信任的“率臣”来挂帅出征。而原则上,率臣平时既不能掌兵也不能调兵。
这依然不算完。
赵匡胤又借鉴了唐代官制,设置了专门的财政机构——盐铁、度支和户部三个财务专门司局,号称“三司”。三司的性质,有点像本朝建国早期的“计划经济委员会”,用经济的手段来调控整个国家的发展。三司的最高领导,叫作“三司使”。“三司使”类似于大宋朝廷分管财务的国家副总理角色——大宋股份有限公司的CFO,这个级别要比原来的户部尚书(财政部长)整整高了一级。
三司的设立,首先是严重架空了原来户部的职能,盐铁主管盐铁工商;度支掌管预算漕运;而户部只能掌管全国户口和普通赋税,沦为只能够到处找老百姓“收公粮”的催粮队。三司设立的另外一个用处是限制军队。不管是枢密院,还是三衙,每笔财政预算,都要事先向三司报备。而每花一分钱,都要和三司去扯皮。
用财政的柔性手段牵引整个国家,而不是军事的暴力机器来控制整个国家,赵匡胤设立的“三司制度”,可谓用心良苦。这个貌似强大的三司,同中书省、枢密使并立,号称“二府三司”,政、军、财三权分立。这个基于国家层面的三权分立,一直沿用到了一个多世纪后的宋神宗年间,才被变法图强的王安石予以废止。
所以,宋代前期的军制,充分发扬了民主议事的程序,如果边境有变,朝廷上下的一众官僚,就会率先展开口水横飞的大辩论。什么三衙和枢密院,什么三司和三衙,什么主战派或主和派,总是要屁股决定脑袋地维护自己的行政立场。所以,宋代的文人士大夫,吵架能力都特别强。不仅仅是大臣们之间吵,有时候皇帝也要参与其中,而且皇帝吵架未必吵得过大臣。反过来讲,在吵架这件严肃的事情上,文人士大夫们还不一定买皇帝的账。
吵架归吵架,这还没有算上大宋王朝“台谏”制度下专门负责骂人的御史与谏议大夫们。御史负责监察,专门针对大小官员论是非;谏议大夫负责进谏,专门针对皇帝提意见。宋朝朝廷对于台谏制度有着非常高的要求,如果在规定考核时间内,御史们和谏议大夫们没有弹劾上奏,就要给台谏官员们扣工作绩效,年底扣年终奖。总之,在大宋官场严格的考核体系下,这些人天天都琢磨着怎么给官员和皇帝找茬,有时候是小题大做,有时候是无中生有,反正总能找到骂人的理由。这些专业就是负责掐架的主儿,如果也参与军情讨论,你能够想象到开会的时候会有多热闹。
所以,哪怕军情紧急的时候,也经常会出现这样的情况——皇帝被各路神仙吵得脑仁疼,各部的官员们每个人都挂着一脸口水,而作为名义上最高行政者的宰相们则在一旁说着不疼不痒的风凉话。台谏官员们则拿着小本做记录,看看下个月弹劾谁,来完成自己的绩效考核。
宋太祖赵匡胤活着的时候,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威,他尚且不能乾纲独断。那万一赵匡胤不幸驾崩呢?新的年轻皇帝能否驾驭这复杂的军事官僚系统呢?
这个军事体制,赵匡胤煞费苦心。
作为开国皇帝,宋太祖被一百多年的军人政治吓怕了。
这样,从中央到地方,赵匡胤用立法的手段,限制了军人的地位与权力。
从此以后,重文轻武成为整个大宋王朝的基本国策,与此相对应的是,文人士大夫阶层的言论自由得到了最大的保证。
比如前文提到的,赵匡胤父亲的好友王彦超,虽然曾奚落过年轻时没有任何过人之处的赵匡胤。但是赵匡胤做了皇帝之后,已经成为君臣的两个人再次相见,赵匡胤不过对当年的尴尬付之一笑而已。又比如赵匡胤称帝初期,有位后周老臣叫作王著,曾经因为思念柴荣,借着酒劲,就开始在赵匡胤和群臣面前耍酒疯,睹物思人,胡言乱语。不过这件事,赵匡胤最后咬咬牙忍了。在他看来,这个就算是读书人的那点小气节和小情怀,酸腐文人心情不好了骂几句街,甚至喊几句妄图颠覆大宋特色的君权主义的话,动摇不了自己执政的大局。所以,王著事件最后不了了之。再比如,大宋的第四位皇帝仁宗,有次想让皇后张氏的父亲张尧佐升任宣徽使(一个虚职高官),结果这个动议却过不了包拯
这一关。包拯嗓门大气势盛,死活不肯让皇帝的老丈人升职。悻悻离去的宋仁宗到了后宫就对张皇后抱怨:“包黑子你吵架就吵架,吐沫星子乱飞,害老子被喷了一脸。”(“中丞(包拯)向前说话,直唾我面。”《曲洧(wěi)旧闻
》)
江湖之远的文人言论,以及文人的文学创作,也空前自由繁荣。
最极端的例子,莫过于写词讽刺宋徽宗嫖妓的周邦彦
。周邦彦这样的人到最后,也没有被判重罪,只是赶出东京汴梁了事。而且宋徽宗狠了狠心,特别规定周邦彦这辈子永远不许回东京。这样的规定,与其说是惩罚,不如说是有点黑色幽默的味道。而且罚完周邦彦不久,就是靖康之变,宋徽宗被金人掳掠到了北国,他本人倒是一语成谶,一辈子再没回过东京。
当“重中央轻地方、重文人轻武将”变成了大宋的一项基本国策,这个基因独特的大宋帝国,会因此显得有点儿文弱、有点儿迂腐。
不过自从赵匡胤登基以来,他基本上延续了柴荣的军事路线和治国方略,也基本上实现了全国的统一,结束了半个世纪以来的军政府轮流执政状态,将乱纷纷的五代十国
切换到了尊崇文化的儒家治国正确轨道上来。换句话讲,即便赵匡胤得位不正,对不起柴氏一族,但他对得起柴荣心中那个大大的理想。更何况,赵匡胤据传曾经给后世子孙三条遗训,制作成“丹书铁券”。
一是厚待柴氏子孙,二是不杀士大夫,三是严格执行以上两条。
不管这个传说是真是假,单从结果来看,大宋三百多年的执政,基本是按照赵匡胤的这个指示来执行的。
不过,解决了军人政治的问题,不等于保证赵氏江山永固,也不等于保证江山就能够顺利传给赵匡胤自己的子孙。赵匡胤生命的最后时刻,就留下了这样的遗憾。
公元976年,赵匡胤突然驾崩,即位的是赵匡胤的弟弟——赵光义,史称宋太宗。
赵光义即位的过程,处处透着不正常,但是不正常不等于就可以信口开河。这件事情流传到现在,居然就演变成了惊悚离奇的宫廷传说。传说的版本也不一而足。比如,说当晚兄弟两个本来是在一起喝酒的,后来酒醉,赵光义非礼了赵匡胤的宠妃花蕊夫人,盛怒的赵匡胤要拿玉斧砍弟弟,没有砍中。之后,一不做二不休的赵光义砍死了赵匡胤,血溅宫廷。随后,赵光义在第二天继承大统。即便是比较保守的传说,也是赵光义抢先了赵匡胤的儿子赵德芳一步,早早跑到皇宫继承皇位,吓得赵匡胤的皇后连忙向自己的小叔子求开恩。不管传说的版本如何,后世将这个夜晚称为——烛影斧声。看看我们的野史,包含了多少电影元素在里面?兄弟、父子、叔侄、叔嫂、宠妃、悬疑、暴力、色情、凶杀……
至今,后世史家还在津津有味地消费着距我们已经一千多年的那个夜晚。
先不管真相如何,我们可以先看几个事实:
第一,赵匡胤生前,没有确立皇太子,或者皇太弟。比如,赵匡胤有两个成年的儿子,一个叫赵德昭,另一个叫赵德芳(民间传说的八贤王原型)。赵匡胤去世的时候,这两个儿子一个二十五岁,另一个十七岁,但都没有被立为太子,甚至都没有封王。
第二,赵匡胤生前封赵光义为晋王,兼开封府尹。注意,这个晋王是位列在宰相之上的。也就是说,赵光义的地位,相当于高于国务院总理的第一副主席角色,同时还兼任首都市长。遥想当年的后周世宗柴荣,他即位之前的封号和赵光义是一模一样的。而相比之下,赵德昭最高做到了同中书门下平章事,也就是国务院总理。根据我们之前的分析,这个国务院总理已经被削去了军权和财权,是个瘸腿宰相而已。而赵德芳也差不多,而且职位更低一些,并没有位极人臣。
第三,可以认为赵匡胤是猝死的。佐证就是赵匡胤没有传位的遗诏流传后世,说明他没有想到自己会死。但是,猝死未必就是凶杀。
第四,赵光义的即位,连他自己都觉得需要澄清和解释。这一点,倒是特别像雍正帝以及他编纂的《大义觉迷录》。公元981年,也就是赵光义登基之后的第六年,突然由赵普宣布了一个“金匮之盟”。赵匡胤兄弟的母亲杜太后临终前(961年),曾经希望赵匡胤吸取柴荣身后孤儿寡母丢天下的教训,为国家立长君。简单来讲,赵匡胤传给赵光义,赵光义传给赵光美(杜太后的另外一个儿子),赵光美再传给赵德昭。不过,让人更加疑惑的是,为什么赵匡胤在世的时候没有提过这事?甚至赵光义登基之后没提?反而是登基五年之后出了一个“金匮之盟”呢?
第五,赵光义即位后,有很多人莫名其妙离世。赵光义在位时间,是公元976到公元997年。首先979年赵德昭去世,享年二十八岁;981年,赵德芳去世,享年二十二岁;984年,赵光美去世,享年三十七岁。尤其是赵光美,是被赵光义贬谪到房州(唐中宗李显和韦皇后被贬的同一个地方)之后,忧惧而死。注意一下,这几个人都是对赵光义的继承权有威胁的,也都是盛年而死,这不得不让我们产生怀疑。
以上五点,算是我们已经知道的事实。那么,根据已知的事实,我们不妨大胆假设一下当时“烛影斧声”的真相。我们认为,第一,“金匮之盟”是存在的,但它是没有成文的文件。杜太后的遗命,由赵匡胤兄弟三个铭记在心。换言之,赵匡胤其实当时也担心当时自己儿子尚小,重蹈后周覆辙,所以口头答应了母亲。第二,赵匡胤因为这个口头承诺,所以多年来没有公开立太子。他在等待两个儿子的历练,直到能够承继大统的那一天。而事实上,赵德昭和赵德芳确实在逐年升迁,只是还没有到最核心的权力层而已。第三,赵匡胤的死,是猝死,但应该不是被赵光义所杀。但他死后,皇后的意思一定是立赵匡胤的儿子为继承人。然而,阴差阳错,晋王赵光义凭借自己在宫中的人脉关系网,提前得到消息而捷足先登。不过,我们退一步讲,正因为宋太祖赵匡胤死前没有立下遗诏,即便两个儿子都已成年,但也没有提前确立皇太子或者皇太弟,那么赵光义和赵匡胤的两个儿子,都有等同的继承权,甚至如果根据杜太后的口头遗命的话,甚至赵光义还是继承人的第一顺位。所以,赵光义的登位,合理但不合情。第四,赵光义即位之后,一定与赵光美的死脱不开干系,因为即便根据“金匮之盟”,只要赵光美活着,那么接下来传位的优先级也轮不到赵光义的儿子们。赵德昭和赵德芳的死,我们没法去凭空揣测,但是我们至少从常识上想,赵光义是有嫌疑的。
所以,我们讲,“烛影斧声”这件事,可能并没有传说中的那么离奇。但是,即位前后,赵光义这个人的所作所为,确实难免有人品上的瑕疵。
然而无论如何,赵光义登位。当年给赵匡胤黄袍加身的人,又亲自继承了赵匡胤那件黄袍。赵匡胤,同样完成了自己的一个生命轮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