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煜的残念
赵光义终于登上了梦寐以求的皇位,然而这种快乐却来得并不持久。很快,赵光义就发现,赵匡胤生前可以按照柴荣制定的通关攻略来一步步统一全国,然而换作自己,却步步受挫。宋太宗赵光义在位共二十一年,在位期间,仗打得不少,打赢的不多。其中,南征交趾(今越南北部)失败,使得大宋恢复汉唐故地的梦想落空。赵光义只能相信后世子孙的智慧,把这些“自古以来”的领土归属权交给他们去解决。面对北方游牧民族的地缘优势,连续两次北伐都败给了辽国,无法收回幽云十六州,继续远望着华夏民族自从后晋以来所丢失掉的领土。讨伐西夏失败的后果,则更加严重,这让大宋在之后的几百年里,只能老老实实向南开拓海洋,既无法获取充足的优良马匹作为战马,也无法占领同西方国家交流的重要通道——河西走廊
。
赵光义在历史上留下的名声很一般,不仅是因为“烛影斧声”和“外战外行”,还有个很大的原因,同南唐后主李煜有关。
李煜,南唐后主,五代十国中南唐的最后一位皇帝。历史记载中的李煜——“煜为人仁孝,善属文,工书画,而丰额骈齿”(《新五代史·李煜传》)。也就是说,李煜明眸皓齿,长得很帅,而且能诗善画。李煜的诗词自不必多说,单单是这一句“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就够这个风流才子吹一辈子的了;诗画方面,李煜擅长行书,他的行书使用颤笔,被世人称为“金错刀”(有没有身体打了个激灵,突然想起宋徽宗书法的自创流派——“瘦金体”?)。此外,李煜擅长风景画,尤其以擅长画竹子而出名。
李煜的诗画功夫,主要是受到了自己父亲李璟的影响。
李璟,南唐中主。我们单纯从李煜爷俩的帝号来猜想,李璟一定是南唐皇帝中承上启下的一位,实际上也确实如此。和儿子李煜一样,李璟的传世作品中也不乏脍炙人口之作。比如,李璟的这句“小楼吹彻玉笙寒”,从五代一直火到了今天。而且李璟的这句,同李煜的“小楼昨夜又东风”,又有着异曲同工之妙。李煜描写的“小楼”是去国怀乡,李璟描写的“小楼”是触景生情。脑洞稍微再开大一点,很有可能,李煜就是由眼前的“小楼”而联想到了当年父亲描写的故乡的那座“小楼”。
同李煜的为人文弱不同,李璟的性格非常强硬,在位期间对外用兵也非常多,所以李璟是一位堪称文武全才的皇帝。不过李璟这个皇帝,恰好和后周皇帝柴荣生活在同一时代。五代十国的任何一个草头王,和柴荣生活在同一时代,毫无疑问,都是自己个人职业生涯的大不幸。
李璟也不例外。
李璟和柴荣曾经交手多次,屡战屡败,落得个割地又赔款的结局。最为惨重的一次战败后,李璟主动去掉帝号,自降身份为“南唐国主”,并且使用了后周年号。不过像柴荣这样的人,几百年才能出一个。在那个时代,凶悍的契丹辽国,尚且怕柴荣怕得惶惶不可终日,其他人时不时被柴荣按在地上胖揍一顿,传出去也并不丢人。所以李璟肯定跟柴荣没法比,但作为普通皇帝中的佼佼者,李璟的表现还是可圈可点的。当时的北方中原地区,柴荣是皇帝中的大魔王,那么李璟就算是南方的小魔王。在李璟的任期内,南唐先后灭掉了闽国和楚国等几个南方割据的小国。就当时的中国而言,除了大魔王柴荣之外,李璟谁也不怕。
李璟的多才多艺遗传给了六子李煜,而他的强硬性格,则遗传给了自己的长子李宏冀。在确立皇位继承人的过程中,李璟在皇太子李宏冀和皇太弟李景遂之间游移不定,最终导致了李宏冀和李景遂两个人为争夺储位大打出手,两败俱伤。李景遂和李宏冀双双死在了李璟前面。这使得李璟痛定思痛,在最后确立皇储的时候,选择了性格宽厚、为人低调的李煜。
也就是说,李煜的即位,原本是一件计划外的事情。但凡哥哥李宏冀或者叔叔李景遂有一个在,皇位也很难轮到文弱的李煜。但是阴差阳错,这块看起来极具诱惑力的巨大的馅饼,却最终意外地掉在了无欲无求的李煜头上。登基后的文学艺术泰斗李煜,遇到了乱世军人出身的赵匡胤。这件事情,显然比父亲李璟遇到如日中天的柴荣更加让人沮丧。
和自己的父亲李璟最终被逼去掉帝号,向柴荣称臣一样,李煜甚至不敢做这个一直以来冒称李唐皇室后人的“南唐国主”,自己悄悄地从国号中删除了“唐”——这个看起来有点炫目,有点招祸的金字招牌,改称自己为“江南国主”。这就等于是向赵匡胤隔着长江喊话,南唐皇帝不做了,汉贼不两立也不提了,屈尊做个江南省省长总可以吧?我们甚至可以这样讲,如果当时的赵匡胤,对于李煜姓“李”这件事有意见,李煜也不排除改姓的可能。因为毕竟李煜的先祖——南唐开国皇帝李升本人,当年就是为了现实利益,在姓“李”还是姓“徐”之间摇摆了很多次。最终为了附会唐朝国姓,李升才决定选择姓李。所以改个称呼甚至改个姓氏,对于李煜家族来讲,并不算是多么关乎气节的大事。从某种意义上来讲,连续遭遇来自北方的政治军事强人,李璟和李煜都不算太走运。但作为政治领导人,父子二人显然都智商极高,懂得以退为进和求真务实的基本道理。二人都不是那种不知死活、不识时务,为了点儿虚荣和尊号就跟人玩命的愣头青。
然而,形势比人强。
在残酷无情的政治面前,不管李煜表现得何等卑微,何等人畜无害,赵匡胤的卧榻之侧,都容不下第二个人在一旁酣然大睡。(“不须多言,江南亦有何罪,但天下一家,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乎?”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篇》)
公元975年,南唐首都金陵(南京)被宋军攻破,南唐后主李煜率众投降。
押送到东京汴梁的李煜,被宋太祖封为“违命侯”,从此开始了长达三年的战俘生活。不过至少有一件事,看起来还是相当值得庆幸的。多愁善感的李煜并不形只影单,他带上了自己心爱的女人——小周后。
风流倜傥的前朝皇帝李煜,其实骨子里面是个彻头彻尾的文人。对于真正的文人来讲,很多时候现实境况并不是最重要的事情。属于读书人的浪漫主义情怀,总能让他们用精神的力量去战胜黑暗。比如“赢了你,输了世界又如何”的境界,就不是现实主义者们能够随便解释清楚的事情。正因为如此,历代的文人们,往往是骨头最硬的一群人,因为现实世界中,没有什么比心中的那点大理想和小美好更重要;也正因为如此,历代的文人们,也是精神世界最为脆弱的一群,当心中搭建的美好世界渐次坍塌的时候,很多人往往选择用自杀来排遣对于理想破灭的无奈。踯躅于内心而不低头于现实的文人们,如影随形的往往还有一个长长的自杀名单,比如屈原、王国维,比如莫泊桑、三岛由纪夫。
所以,对于文人李煜来讲,即便不能拥有江山社稷,甚至已经沦为阶下囚,但有心爱的美人小周后相伴左右,无论如何他的精神世界并非是全部灰暗的。
不过很快,李煜就会明白一个道理——“有情饮水饱”的浪漫,远远敌不过“贫贱夫妻百事哀”的现实。
在野史的记载中,这一时期的宋太宗赵光义,利用自己的强势地位,霸占了千娇百媚的小周后,这一点让李煜痛不欲生。不仅如此,小周后从最开始对赵光义忍气吞声,最终转变为乐在其中;对李煜从惭愧有加,到最后发展到恶语相向,甚至就像民间的市井女人一样,骂自己原装正版的丈夫李煜是个不中用的窝囊废。
可怜李煜一身的之乎者也,抑扬顿挫,如今落得个吭哧瘪肚,斯文扫地。
从正史上来讲,宋太宗赵光义有几个非常贤惠的后宫,比如前文提到的符彦卿的六女儿符皇后就是。而且不管事实真相如何,小周后也从来没有在赵光义正式册封的嫔妃之列。然而,这远远挡不住民间此起彼伏的揣测之声。最早的一段野史出自《默记》,该书饶有兴味地描绘了宋太宗赵光义“强幸”小周后的香艳记录。因为该书撰写于宋朝,所以从理论上讲,确实具备一定的可信度。这个《默记》其实还算是客气,更加让赵光义声名狼藉的,是此后一幅名为《熙陵幸小周后图》的春宫图。之所以叫作“熙陵”,是因为宋太宗赵光义死后葬在了河南巩县的永熙陵,所以用“熙陵”来委婉地代指赵光义。有了这幅春宫图,等于是赤裸裸地昭告天下,“强幸”这个事当时不仅是发生了,而且还有宫廷画师现场创作的、第一手的全方位多角度的图像资料。这幅春宫图,后来配合野史的记载,广泛地流传后世。
真实的历史已经不可考,历朝历代的升斗小民们往往把皇家的风流韵事当作茶余饭后的谈资,一些好事文人们更是喜欢添油加醋,推波助澜。所以越是香艳离奇的传说,就越是有作伪或者浮夸的嫌疑。从某种意义上讲,赵光义也只是有作案的重大嫌疑而已。然而图文并茂的野史和画作流传后世,让宋太宗坐实了这个“强幸”的罪名。
这一坐,就是一千年。这一坐,让已经成为战俘的风流才子李煜,生不如死。
公元978年,在忧愤和耻辱中生活了三年的李煜去世。同年,小周后也永远告别了这个有意无意物化女人的男权社会。
然而,谁也想不到的是,宋太宗的子孙传到第六世,由宋徽宗赵佶接班做了皇帝。宋徽宗同李煜一样,也是阴差阳错登基;也擅长书画诗词,而且造诣很深;也做了亡国之君,被俘虏到了北国;也像李煜的“违命侯”一样,被女真人封了一个带有侮辱性质的“昏德公”。
南唐后主李煜,穿越一百多年,同赵光义的后人宋徽宗赵佶,完成了一次更加离奇的轮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