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警号

一只不大的火轮船上,挤满了五百多个士兵和一些黄鱼
。我和华心、庞瑚,当然成了黄鱼中的一部分。船上的舱位,被小军官和他们的眷属占满。我们这一群黄鱼都拥挤在甲板上。
燥热的风吹着,夏天的阳光晒着,吃的东西买不到,连喝的水也没法弄到。我们整整地饿了一天半,直到船停泊在奉节的时候。在夜里,好不容易找到一小块隙地,把一张折椅放开,让华心睡在上面。我和庞瑚抱着膝头坐在甲板上,背倚着船边的栏杆。有时看着天上的繁星,有时注视急湍的江流。偶然打个盹,常常被过往的人碰醒。
船上的士兵,是奉命开到秭归,要驻守大巴山,防御由襄樊入川的解放军。他们终日在船上叫嚣、打骂。一次,我们忽然听到后舱响起连续的枪声和士兵的喊打声,后来打听到他们在和一个排长冲突,排长就开枪了。
船上最高的指挥官——行船司令——是个营长,有好些次,我看到他在船上巡视,一个瘦小的家伙,三十来岁,勾着背,一颗骷髅似的脑袋压在暴着青筋的细脖子上,枯黄的脸皮象秋天干瘪了的丝瓜,左颊上有一条深黑的疤痕使他的下颏歪到一边,两只凶狠高傲的小眼睛不时向上翻动。说话的时候,露出满口深黄色的狼齿。士兵见了他,很不自然地立起来,等他走过去,便指着他的背骂起来:“龟儿子,摆啥威风,等到前线上,看老子们和你算帐。”
船开到宜昌就“卸货”了。我们只好在这里换船,整整等了两个星期,才搭上一只货船到了汉口。在汉口又等了一个星期,最后还是乘着难民船到了南京。
长江上下游的轮船,都征作军运,这是全国性大规模内战的前奏。在汉口的时候,江岸上排满了十八军的士兵和美式的装甲车、坦克车、炮车。十八军是陈诚的基本队伍,全部新装备。听说三天后开到了河南兰封,没到半天功夫就全军覆没了。
我在七月底离开重庆,八月二十日才到了南京。船是清晨到的,当天下午我去看冯玉祥先生。在说完了我北上的计划之后,他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开口:“你到北方去,要十分小心。尤其和人说话的时候。”他说到这里,停了一下,好象在想什么,他的脸变得严肃起来。“一个月以前,我和李任潮先生商量怎样策动陇海路上的刘、冯部队的事,不到一个星期,特务的秘密情报上,就一字不差地写出来,在座的除李之外,只有朱××和王××。你看糟不糟,危险不危险!因此你要到刘、冯那里去的打算,暂且搁一搁,这几天那里会有人来。”
过了两天,李任潮先生也从庐山回来了。他听到了这机密泄漏的消息,感到异常地惊讶。因为他的庐山之行,更清楚了蒋介石决心进行内战,已是不可挽救的事实。“今后我们唯一的做法,只有加紧地去实现我们最初的计划。但这样地不能保守机密,会使全盘的打算归于失败。”他很沉痛地对我这样说。
随后,张克侠从徐州防地来了。他要在冯先生出国以前,商量一下北方的军事做法。我们曾作过两次长时间的谈话。他告诉我:“驻防陇海线上的西北军将领们,反蒋的意识都有,只是还抱着观望态度。他们有点两边怕的心理。”说着他叹了一口气:“在这些朋友中间,工作是困难的,但不管怎样困难,也得做去。”
这样,我就放弃了我的陇海线上的旅行计划。因为张去策动他们,会比我做得能更实际、更深入而有效。我们把配合的做法和联系的办法决定了之后,他就回去了。
关于全面的做法,我们在南京,也作了最后的决定。冯先生去美国以后,国内的反蒋军事策动,由李任潮先生领导。西南各省由龙志舟先生负责。我以北平为工作基地。朱蕴山驻上海,联系各方面。
为了机密,我在南京、上海,除了和冯、李、龙、朱及李一平保持接触外,其他朋友,都不见面。许多民主运动方面的朋友,有的以为我过分神秘,有的认为我不能坦白开诚,可是我有什么办法呢?一说真话,就可能弄出大乱子来。
离开南京的前一日,我去看冯先生,他正在休息,我留下一张辞行的纸条就走了。等到我回家的时候,他派人送了一封信来。“要与仿鲁
在经济上有个切实打算”。这是信中最重要的一句话。我明白“经济”两个字是指着什么说的。我和冯先生就这样分开了。
当天晚上,我和龙云先生见了面。他住在离鼓楼不远的一条街上。是李一平陪着我去的。门口有两个宪兵守卫,进门以前,我戴上一副眼镜,并且把帽沿往下拉了一下。院子很大,中间竖着一座洋楼。屋子里的设置很精致,一平告诉我:“这是冈村宁次
的官邸。”这一次,我和龙谈话的时间很长,我们从政局的分析,谈到今后工作的方向,临别的时候,我们紧紧地握着手互相道了声“再见”。
从此,我们都分手了。我去北平,冯先生出国,李先生赴港,龙先生留宁,朱蕴山和李一平驻沪。
一年以后,我被捕了,冯先生遇难,龙先生传奇式出走,李先生组织了“中国国民党革命委员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