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费尔巴哈的认识论
美学上的美感论、艺术论问题,与哲学认识论息息相关;在费尔巴哈这里,两方面的联系,更为密切。考察了费尔巴哈的一般哲学观点之后,我们这一节就来集中考察一下他的认识论。我们知道,哲学的两个根本问题——思维与存在的关系及人对世界的认识是互相关联的,费尔巴哈既然唯物主义地解决了思维与存在的关系问题,坚持了唯物主义的自然观,就为他正确解决人对世界的认识问题提供了可靠的前提,使他有可能沿着同样的唯物主义道路去解决人对世界的认识问题。费尔巴哈充分利用了这个前提,他的认识论也是一种唯物主义的认识论。
如果说,对于德国古典哲学而言,在思维与存在的关系问题上要将被唯心主义哲学颠倒了的真理重新颠倒过来,首先必须批判黑格尔哲学,那么,要在认识论上坚持唯物主义立场,首先就必须彻底抨击康德的不可知论。康德不可知论的症结在于他对人的认识能力的怀疑,将现象世界与所谓物自体世界完全割裂开来,对立起来。在认识论中,费尔巴哈正是把矛头首先对准康德的不可知论,而且抓住了它的要害,主要指向康德哲学分裂现象与物自体统一的二元论,及对人的理性认识能力的限制之上
。
我们知道,费尔巴哈并不是批判康德不可知论的第一个人。黑格尔就用其唯心主义的思维与存在的同一说克服了康德哲学的内在矛盾,但黑格尔的可知论是一种唯心主义的可知论。费尔巴哈也注意到了这一点。他承认包括黑格尔哲学在内的“同一哲学”,否定康德哲学所加给理性的限制,用思维与存在的直接统一代替了它,但他指出,黑格尔的这种统一只是颠倒了思维与存在的关系的唯心主义统一,实际上,“思维只能思维存在的东西”
,“思维是不能超出存在的东西之外的。”
这样,费尔巴哈就又用唯物主义改造了唯心主义的可知论了。通过对康德二元论的不可知论与黑格尔唯心主义的可知论的批判改造,费尔巴哈坚持世界是可以认识的。他对世界的可知性与人类的认识能力充满了信心。他不止一次提到,个别人不知道的,人们集合起来,整个人类就会知道
;过去不知道的,未来总会知道。
费尔巴哈的唯物主义的可知论,与他对认识的性质、过程等认识论的一系列基本问题的唯物主义把握密切相关。下面,我们就分别给予简要的阐述。
首先,费尔巴哈把认识看成是对物质存在的一种反映,它不能超出感性存在的范围,其内容、材料,都是由物质世界提供给它的。这样的思想,他曾不止一次地加以重复或发挥。他说:“人的知识是事物的反映,是后于事物的”
;又说:“物质乃是理性的一个主要对象。如果没有物质,那么理性就不能刺激思维,就不能给思维以材料,就没有内容。”
费尔巴哈尽管并不否认思维与存在的统一,但却与唯心主义者相反,把这种统一建立在以存在为基础的统一之上。他说:“因此思维与存在的统一并不是那种形式的统一,即以存在作为自在自为的思维的一个特性,这个统一是以对象、以思想的内容为依据的。”
也就是由此出发,费尔巴哈把作为认识的特殊手段的范畴,看成是为对象所固有的一种认识形式。
这与康德把范畴看成先验的,黑格尔把范畴看成绝对精神的存在形式,正是根本对立的。正因为把认识当成是对客观存在的一种反映,所以费尔巴哈不止一次地强调要按照事物的本来面目去认识世界,反对对自然使用任何人的尺度,并把这一点当作新哲学的最高任务。他说:“哲学是关于存在物的知识。事物和本质是怎样的,就必须怎样来思想、来认识它们。这是哲学最高规律、最高任务。”
关于反对对自然使用任何人的尺度,他是这样说的:“总之,自然是只应当通过自然本身去了解的;它是这样一种东西,这种东西的‘概念是并不依靠任何别的东西的’;只有在它身上,才可以说有所谓自在之物与为我之物的分别,只有对于它,是不应当也不能够使用任何‘人的尺度’的……”
由于坚持认识是对存在的反映,坚持按事物的本来面目去认识世界这样一种彻底的唯物主义认识论的立场,促使费尔巴哈对思维认识世界的规律、特点,往往能有所领悟,从而使他的认识论思想在这一方面往往也超过了旧唯物主义认识论的局限。比如,他已经对思维规律与存在的规律的一致有所领悟了。他明确指出:“存在的规律,也就是思维的规律”
;“我们只应当如事物实际上所表现的那样去思想事物,而不能用别的方式。……现实的规律也就是思维的规律。”
他对人的思维认识、把握世界的相对性及其曲线进程,也同样已经有所领悟
。所有这些,只是在恩格斯、列宁的辩证唯物主义认识论中才得到了全面、正确的论述。费尔巴哈即使只能对此有所领悟,也足以表明他的认识论所曾达到的高度。
感性与经验曾在17~18世纪的英国经验哲学家与18世纪的法国启蒙哲学家那里,得到充分的肯定和比较详尽的探讨。但在德国哲学的发展中,从莱布尼兹的理性哲学开始,它就一直受到轻视与排斥了。到德国古典哲学时期,康德还有过调和感性、经验与理性的矛盾的尝试;当康德又受到他的后继者的彻底的唯心主义的改造之后,感性、经验尽管不能说已被扫地出门,至少可以说,它已被贬斥到无足轻重的地步了。只有费尔巴哈完全恢复了感性与经验在认识中的权威。他从不同的角度对此作了多方面的论述。他强调感觉是人的一种生理能力
;它的形式是主观的、内容是客观的
;强调感觉是认识的基础与前提
,即便是对事物的本质的认识,也要以感觉为基础
;此外,一方面他对于感觉的可靠性及人的感性认识能力的无限可能性无限信赖
,另一方面又较为充分地认识了感觉的相对性;基于这些认识之上,他不止一次地大声疾呼,要求恢复感觉的“神性”,只有以经验为开端的哲学才将永葆青春
,等等。
除了上述基本问题,认识论中还有其他一些必须解决的重要问题,诸如感性向理性的发展、实践在认识论中的地位、真理的标准及认识中的主客体关系等等。由于对上述诸问题的唯物主义的把握,使费尔巴哈也能够在这些方面提出一些新的见解,表现了某种辩证的因素,但所有这些又与他哲学中的局限性错综复杂地纠缠在一起,以至到目前为止,对于费尔巴哈在这些方面的观点往往关注不够。而这一点与全面把握费尔巴哈的美学思想不无关系,有必要略略涉及一下。
“我们读自然的书用感官,但了解它却不能用感官。”
这是费尔巴哈所赞同的名言。一方面他强调了感觉在认识中的基础与前提作用,但另一方面,他又不仅看到了感性的相对性,还进一步看到,不能把感性与理性割裂开来或等同起来。他反对笛卡尔将感觉与理性对立起来,而强调了感觉向理性认识的发展,强调了要把经验提升到哲学的思维,将直观与思维结合起来。尽管不能说费尔巴哈已经完全了解了由感性向理性的飞跃,但根本否定他对此有着一定程度的了解,也是不全面的。这一点我们还可以从费尔巴哈对思维过程中的抽象作用的多次强调,找到说明。在这些论述中,费尔巴哈强调了认识的感性基础,却没有忽视抽象在认识过程中的重要作用,而且他对抽象的性质、特点也有着一定程度的了解;此外,他还特别强调了自己对于抽象的见解的唯物主义本质。费尔巴哈的这种关于抽象的论述,甚至也得到了列宁的高度评价,而为列宁所引用
。
一方面,费尔巴哈对认识论中的主客体关系的把握,有着形而上学的被动的性质;另一方面,他对认识中的主体能动作用,也不是一无所知。他曾肯定了人的存在、个性对人的思维、知识、认识的决定作用
;又曾一面批判了唯心主义的实质,一面却承认了唯心主义关于必须从主体、从自我出发的观点是合理的
;他还在坚持思维依赖于存在的前提下,强调了“思维活动是自我活动”的自在价值
。这些当然都表明费尔巴哈对认识中主体的积极能动作用,是有某些认识的,完全否认它自然是不全面的。
再如实践问题,尽管费尔巴哈对它的理解有着人本主义的、形而上学的严重局限,但同样不能说他对实践毫无所知。当他指出天启的工具和真理的武器不是鹅毛笔,而是“天文望远镜”、“矿物学的焊管”、“地质学的锤子和植物学家的扩大镜”,并以此为前提,指出哲学认识的基础是经验
;当他说,“从理想到实在的过渡,只有在实践哲学中才有它的地位”
;当他强调,“……只有在理论不否认实践,实践也不否认理论的时候,才有真理……”
;当他谈到对自己学说的真理性的证明时说,“可是比淹博的证引更加有用到无量数倍的却是实践,却是生活。”
你能说他对实践的内涵、性质及其在认识中的作用等,一无所知吗?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列宁在《唯物主义和经验批判主义》中说,“费尔巴哈把人类实践的总和当作认识论的基础。”
费尔巴哈的实践观点也有着严重的缺陷,因此,马克思在《费尔巴哈论纲》中对费尔巴哈的实践观点的评价与列宁的评价并不存在分歧与对立。问题在于,我们对费尔巴哈实践观念的积极因素同样评价不够,必须全面地把握他的实践观念。
如果说是由于唯物主义的哲学立场,促成了费尔巴哈的唯物主义认识论的形成,那么,也可以说,同样是由于他在本体论、自然观上面的人本主义、直观、形而上学的局限性,限制了他的认识论的发展,使他的认识论也带上了某些人本主义、直观、形而上学的局限。这种局限,大致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首先,由于费尔巴哈对存在、自然的证明,常常是从人本主义角度出发的,因此,尽管他已经认识到人的认识是主体对客体的反映,是对客观存在的物质世界的反映,但受这种人本主义观点的局限,在主体与客体的关系问题上,他也常常有说得相当含混模糊的时候。他说:“而一个实体是什么,只有从它的对象中去认识,一个实体必须牵涉到的对象,不是别的东西,只是它自己明显的本质。草食动物的对象是植物,而由于这样的对象,这种动物的本质,就与其他肉食动物有所不同。”
这里有两个问题。其一,所谓对象的本质就是主体自己的本质,这是一种存在即本质的形而上学的唯物主义观点。事物的本质是一个非常复杂的问题。对象与本质有关,但却并不就是本质;对象常常并不能说明主体的本质。比如,从食物去认识人的本质,就是一个典型的庸俗唯物主义观点。
如上所说,费尔巴哈正是在这里失足的。其二,如果认为对象即是人的本质,那么,反过来,也可以认为主体的本质即是对象的本质了。费尔巴哈不正是以人的本质对象化来看上帝,又从上帝的万能表现来揭示被变了形的人的本质吗?这种逻辑用之于揭露宗教的秘密未尝不可,但将它用之于认识论,就不能不导致主客观关系的混淆,更进而导致主观唯心主义了。费尔巴哈的这种说法,主要是用来揭露宗教的秘密,并非谈论认识论问题,毕竟又牵涉到认识,那么,这种不甚严密的说法会给他的认识论投下阴影,模糊他在主客观关系问题上的立场,恐怕是无法否认的。
其次,费尔巴哈虽然对认识中的主观能动性不是毫无认识,但同时也有着直观的、形而上学的一面。他有时把主体完全当成一个被动的对象,而只承认客体的能动作用。他说:“自我是有形体的,这只是等于说:自我不仅是某种能动的东西,而且也是受动的东西。我们要从自我的能动性中引申出这种受动性,或者要把这种受动性想象为某种能动的东西,都将是荒谬的。相反:自我的受动的状态是客体的能动的方面。正是因为客体是能动的,我们的自我才是受动的,——不过,自我不必耻于这种受动性,因为客体本身也构成我们的自我的内在本质的属性。”
这种对主体的被动性的强调,也同样要给他的认识论带来消极的影响。他对理性、实践等问题的被动、直观的看法,都是与此直接相关的。
如前所说,费尔巴哈对感性向理性的发展并非毫无认识,甚至他也认识到理性认识中抽象的积极作用,但无论如何,他对感性向理性的过渡是一种质的飞跃,理性认识与感性认识有着本质的区别等等,却缺乏始终一贯的、清醒的认识。因此,他常常把思维、理性认识,当作感性认识在量上的积累,当作它的结合或总和。例如他说,“精神是感觉的综合、统一,一切实在的总和,但感觉只是固定的、特殊的实在的总和”
等等。这些显然都是片面的。
费尔巴哈认识论的长短得失,同样对他的美学思想,尤其是对他的美感论、艺术论,产生了深刻的影响。在美感论中,他坚持认为,美感是认识主体——人对客观存在的美的认识与反映;强调美感不仅是一种感性认识,而且还是一种“理论的直观”;对美感中审美主体的能动作用有所揭示。在艺术论中,他对艺术与现实、艺术中真与美的关系,作出一些深刻的阐述;他对主体在创作中的能动作用,对创作中的一些理论问题,诸如创造个性、天才、灵感等问题都发表了一些精彩的意见;他甚至更肯定了民间艺术在艺术发展中的重要地位,等等。所有这些,都与他的唯物主义的认识论,他对认识中的主客体关系、主体与实践在认识中的能动作用的某种认识等认识论中的积极因素,紧密相关。而他的美感论、艺术论中的那些局限性,如他对美感愉悦的根源究竟是美的对象、还是人自己的意识,有时说法模糊;把美感只看作一种“理论的直观”,不能继续前进,作出更深刻的揭示;地对艺术的本质只局限于人本主义的抽象理解,等等。所有这些,又都与他认识论中的那些形而上学、人本主义的局限性藕断丝连。显然,全面地了解费尔巴哈的认识论,同样可以帮助我们更深刻地把握他的美学学说,我们自然也应该密切地联系他的认识论,去把握他的美学学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