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真灭国
汴梁围城战爆发于公元1232年3月。
窝阔台和拖雷的两路大军会师,合兵进攻金国的都城汴梁。
冷兵器时代的武器革新,在这次战役中体现得淋漓尽致。人类社会,面临从冷兵器时代迈入热兵器时代的前夜。
困兽犹斗的金国军队,使用了“震天雷”和“飞火枪”来大面积杀伤攻城的蒙古兵。震天雷,相当于放大版的手雷,内部装填火药,外部包有生铁,设置有引信引爆。当然也可以借助抛石机,扔到敌群中爆炸;飞火枪,是在宋人陈规所造“竹竿枪”基础上的进化版本,同时又极大地影响了后世南宋的“突火枪”,相当于今天步枪的雏形。飞火枪的铁管中装填火药,烧杀近距离的敌军。飞火枪前装铁末,而这种铁末就相当于今天子弹的最原始形态。因为射程以及弹药装填速度的问题,在田野战斗中,飞火枪的威力远逊于弓弩。但在城墙攻守的近战中,飞火枪威力翻倍提高。
围城半个多月,蒙军攻而不克,自己的人员损失也非常大。这个时候,窝阔台权衡利弊,决定留下大将速不台继续围攻汴梁,自己带一部分大军北返修整。不过值得玩味的是,退兵的时候,窝阔台也带上了拖雷,一道返回北方。
在大军北上的途中,窝阔台病重。
为窝阔台治病的巫师说,连年征战,生灵涂炭,上天这是要带窝阔台回天上去了。而如果想治好窝阔台的病,只有让某个亲王代替窝阔台去上天报到。当时随军的亲王,只有拖雷一个。更让人觉得不解的是,根据史书记载,对窝阔台毫无二心的拖雷,同意替窝阔台去天上报到。于是,按照巫师的安排,拖雷喝下了巫师事先准备好的符水。
不久,公元1232年6月,年仅三十九岁的拖雷暴死。而这时,距离那场拖雷扬名立万的关乎金国生死的“三峰山之战”,仅仅过去了五个月而已。无论后世史书中如何描述拖雷之死,至少有一点是毋庸置疑的:窝阔台在拖雷暴死这件事情上,脱不了干系。那么再往前看,联系到拖雷之前千里战略大迂回一起来看整件事,无论从方案策划到实施,窝阔台的用心良苦让人印象深刻。
然而,无论是用心良苦还是运筹帷幄,窝阔台都没有想到,四弟拖雷会将一个几乎不可能的任务完成得如此漂亮,从而留给了窝阔台一个更加羸弱的金国。延续国祚近120年的女真完颜氏,从这一刻开始,只能无奈地等待命运的裁决。
这个时候的金国皇帝,是金哀宗完颜守绪。
完颜守绪不是个百无一用的废物皇帝,历史所有形容亡国之君的词汇,比如荒淫无道、玩物丧志、重用奸佞、暴虐嗜杀、朝政荒废……放在金哀宗身上都不成立。然而这样的皇帝却生不逢时,他偏偏遇到了整个亚欧大陆冷兵器时代以来最为强悍的一支军事力量——蒙古铁骑,而且还是紧挨着的一个邻居。历史的吊诡之处在于,亡国之君未必有亡国之相,但最终结局就是硬生生亡国了。这事就没法用正常的逻辑来分析,只能说女真人遇到了一个千年不遇的、杀神一样的邻居。这样的邻居,谁遇到谁悲催。
女真人的金朝,从公元1115年的完颜阿骨打立国开始,已经享国110多年了。女真人从开始以大宋为死敌,把大宋作为自己予取予求的钱庄和粮仓,到后来彻底融入汉文化,一直到成为北方汉族人眼中的正统王朝。女真人的汉化,是一种彻底的汉化,可以说除了血统之外,进入关内的女真人,无论语言、文字、文化、服饰,还是思维方式,都已经同汉人没有太大差异。进入中原的汉化女真人,甚至开始鄙视祖先的那种“猛安谋克
”式军事政权体系,转而以充分接纳和享受中原物质与精神文明成果而自居。为了恢复金国人的尚武传统,在金朝中期,曾经出现过短暂的女真文化复兴运动,然而却很快以失败告终。
几千年来,农耕文化与游牧文化的碰撞,在中国大地上演了一次又一次。游牧文化鄙视农耕文化的温良恭俭,然而却又不得不仰视辉煌灿烂的儒家文明;农耕文化鄙视游牧文化的原始野性,却又一次次被落后文明铁血屠戮。冷兵器时代的中国,几乎所有入主中原的异族政权,都要被迫在农耕和游牧二者之间二选一,这是一种灵魂深处的矛盾,也是一种痛苦的蜕变。
窝阔台和拖雷北去之后,继续围攻汴梁的速不台没有花多长时间,就让金国君臣在精神上崩溃了。因为这个时候的汴梁,不仅缺粮少水,而且开始出现了可怕的瘟疫。这场瘟疫极其恐怖,根据史书记载,当时250万人口的汴梁城,单是死于瘟疫的,就有90多万。这座当时中原地区最富庶繁华的城市,已经沦为一座死城。
局势不可为,金哀宗仿效北宋“东京保卫战”时的康王赵构,将曹王完颜讹可送到速不台军营中做人质,进而商谈议和。然而,这种城下之盟,实际上是没有任何意义的。绝望之下的金哀宗,带领部分宗室、大臣和士兵,冲出汴梁,逃往归德(河南商丘睢阳区)。之后,在归德危急存亡时,又逃往蔡州(河南汝南)。
公元1233年4月20日,群龙无首的汴梁城发生内乱,蒙古大军进入汴梁。汴梁围城战持续的时间长达一年,蒙古军人的死伤已经远远超出了他们可以承受的范围之内。汴梁城破前夕,大将速不台向窝阔台上书,请求屠城。在耶律楚材的苦苦进谏之下,窝阔台下达紧急命令,制止可能的大肆杀戮行为。以汉人为主的百姓们幸免于难,但女真贵族可就倒了血霉了。速不台要求,将城破之后清算的矛头,完全对准金国龙子龙孙、王公贵族、金枝玉叶,集中清算。“汴梁将下,大将速不台遣使来言:‘金人抗拒持久,师多死伤,城下之日,宜屠之。’楚材驰入奏曰:‘将士暴露数十年,所欲者土地人民耳。得地无民,将焉用之!’帝犹豫未决,楚材曰:‘奇巧之工,厚藏之家,皆萃于此,若尽杀之,将无所获。’帝然之,诏罪止完颜氏,余皆勿问。”(《元史·列传·卷三十三》)。不仅如此,耶律楚材紧急派人进入汴梁城,找到了在战火中避难的孔子第五十一代嫡孙孔元措,尊其为蒙古汗国衍圣公,同时开坛讲义,复兴儒学。(“楚材又请遣人入城,求孔子后,得五十一代孙元措,奏袭封衍圣公。”《元史·列传·卷三十三》)
毫无疑问,这在中国历史上,是里程碑式的一件事情。
游牧民族入主中原,遇到最大的困扰就是由于身份,也即“华夷之辨”造成的法理正统问题。王朝末世,天下大乱,哪怕是游牧民族首领南下,如何拿到皇位在技术上实现的难度并不大,最困难的环节是如何让华夏故地的汉人心悦诚服。为此,历朝历代的草莽英雄们可谓绞尽脑汁,千年如一日地对自己进行身份洗白工作。
最早的大混乱时代——五胡乱华,匈奴鲜卑这些外来民族,纷纷自认炎黄子孙,比如前文提到的鲜卑北魏拓跋氏,北周宇文氏都是如此;再之后的五代十国,洗白工作进入新阶段。沙陀族的石敬瑭,言之凿凿、脸皮厚厚地自认西汉宰相石奋后人;脸皮更厚的是前文提到的刘知远,翻阅史书,找了一个东汉刘姓皇帝当祖宗。
这种情况到了宋代以后,身份洗白工作出现了进阶版本。
当时的北宋第四位皇帝仁宗,在宋帝国重文轻武的大背景下,强化并固化了历代皇室薪火相传的尊孔行为,加封孔子嫡系后人孔宗愿为“衍圣公”。用皇家册封的形式,将尊孔崇圣提高到至高无上的地位。孔子嫡系后人世袭“衍圣公”,在规格上,远远超越了之前历朝历代对孔子的各种光荣称号,比如褒成、褒尊、宗圣、奉圣、崇圣等。正因为儒家治国的崇高地位,所以宋金战争之后,为了和南宋争夺法理正统,北方的女真金朝索性也册封了一个“衍圣公”。从此南宋和金朝各有一个“衍圣公”,开创了儒家文化史上著名的“南北二宗”时期。南北二宗中的北宗,从金国肇始一直传到了女真灭国。蒙古人为了争夺北宗正统,耶律楚材将时任金国“衍圣公”的孔元措,改封为蒙古汗国的“衍圣公”,从而实现了“衍圣公”这个封号在异族政权之间的顺利交接。
“衍圣公”世袭罔替的制度,从金顺利交接到元,再加上后世的清,这些少数民族政权,争相尊孔,用孔子的名义笼络读书人,从而建立了一个稳定的士大夫官僚体系,解决了自己在夺取天下后的法理正统问题。换句话讲,游牧民族入主中原,从最早的追认血缘,到后来的乱认祖宗,再到后来以尊孔尊儒的名义追求文化认同,游牧民族终于找到了解答自己内心深处最大困惑的那把钥匙。换句话讲,册封“衍圣公”体系,实际上就是世俗皇帝为了获得民间的信仰认同,也就是中国版本的“罗马教皇加冕制度”,只不过册封的双方互换身份了而已。衍圣公这个封号也成为了中国版本的、活生生的“万世一系”。铁打的孔圣,流水的皇帝,孔门嫡系子孙的“衍圣公”封号永远不变,儒家弟子的地位永远不变。
由血缘而祖宗,由祖宗而文化。游牧民族在内心深处纠结挣扎了几千年,终于为自己的异族王朝正统,找到了精神家园。
我们再反过头来看。汴梁围城战,乃至于整个蒙金战争期间,耶律楚材的尊孔行动都最大程度地避免了战争带给北方汉族人民的苦难,同时又打着儒学复兴的大旗,名正言顺地在蒙古征服者的头上套上了一个紧箍咒。让入侵中原毫无忌讳的游牧民族在灵魂深处对汉地儒家文明充满了深深的敬畏之心。
遵照窝阔台的旨意,已经对汴梁上百万百姓举起屠刀的速不台,最终放弃了原本计划中的疯狂报复行动。然而,金国完颜氏则下场就很凄凉了。战后被俘的金国皇室成员,包括了金朝的太后王氏,皇后徒单氏、梁王完颜从恪、荆王完颜守纯,大批的后宫嫔妃等共五百多人,一共装了足足37个大车。这些金枝玉叶,统统被押往当时蒙古汗国的都城和林(蒙古哈尔和林),然而,在北去的路上,速不台用极其残酷的手段消灭掉了其中所有贵族男性成员,折磨死了大部分的女性成员。
被围困在蔡州的金哀宗完颜守绪,病急乱投医,急忙向多年的老对手大宋朝廷求援。然而,同完颜女真皇室有血海深仇的南宋当局,则充分发扬了落井下石的“国际主义精神”,派大将孟珙带领着两万人驰援蒙军,不仅如此,还“雪中送炭”地为蒙军提供了三十万石的粮草给养。
公元1234年正月,不愿意做亡国之君的金哀宗,在匆忙之中,将皇位传给了宗室成员完颜承麟,史称金末帝。然而金末帝的皇位只做了一个时辰,蔡州城告破。金哀宗完颜守绪在幽兰轩自缢,金末帝完颜承麟则死于乱军之中。
金哀宗,金末帝;宋徽宗,宋钦宗。
一百年的轮回,这样人死国灭的悲剧故事,居然在剧情上都如此雷同。
故事的尾声颇为出人意料。
皇帝这杆大旗倒下之后,金国境内的各族人民组成的政府军,纷纷放下武器投降。但甘肃境内的一支孤军,却退守孤城,拒不投降。带头的军人非常勇猛,名字也透着彪悍,他叫郭蛤蟆。郭蛤蟆是汉族人,却最终为女真金国殉节。在金哀宗与金末帝双双被杀后,郭蛤蟆依然打着金国正统的旗号,在西北的漫漫黄沙中坚持战斗了两年之久。公元1236年,郭蛤蟆镇守的小城郭被蒙古人攻破,郭蛤蟆的最后一支金国部队全军阵亡,无一人生还(“城中无一人肯降者。”《金史·列传·卷六十二》)。
至此,金国全境被蒙古人占领。
女真人在为自己祖先还债的同时,也在进一步地推动着历史的车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