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汉民族研究是什么
作为一个学术方向,或一个学术范式,或一个分支学科,汉民族研究的内涵和外延是什么?换句话说,汉民族研究的概念如何界定?
追根溯源,似乎还没有人专门对汉民族研究的概念给出定义。虽然对汉民族研究的概念没有定义,但学者们对汉民族是什么,却常有论及。费孝通先生在其著名的《中华民族多元一体格局》中对汉民族的内涵定位为“凝聚核心”,他反复强调说:
在相当早的时期,距今3000年前,在黄河中游出现了一个由若干民族集团汇集和逐步融合的核心,被称为华夏,像滚雪球一般地越滚越大,把周围的异族吸收进入这个核心。它在拥有黄河和长江中下游的东亚平原之后,被其他民族称为汉族。
凝聚核心汉族的出现。
夏商周三代正是汉族前身华夏这个民族集团从多元形成一体的历史过程。……到禹时,如《左传》所载:“禹会诸侯于涂山,执玉帛者万国。”《禹贡》将这时的地域总称为“九州”,大体包括了黄河中下游和长江下游的地区,奠定了日益壮大的华夏族的核心。
汉族的形成是中华民族形成中的一个重要阶段,在多元一体的格局中产生了一个凝聚的核心。
第一步是华夏族团的形成,第二步是汉族的形成,也可以说是从华夏核心扩大而成汉族核心。
汉族形成之后就成了一个具有凝聚力的核心,开始向四周围的各族辐射,把他们吸收成汉族的一部分。
中华民族多元一体格局存在着一个凝聚的核心。它在文明曙光时期,即从新石器时期发展到青铜器时期,已经在黄河中游形成它的前身华夏族团,在夏商周三代从东方和西方吸收新的成分,经春秋战国的逐步融合,到秦统一了黄河和长江两大流域的平原地带。汉继秦业,在多元的基础上统一成为汉族。汉族的名称一般认为到其后的南北朝时期才流行。经过2000多年的时间向四方扩展,融合了众多其他民族的人。
如果要寻找一个汉族凝聚力的来源,我认为汉族的农业经济是一个主要因素。看来任何一个游牧民族只要进入平原,进入精耕细作的农业社会里,迟早会主动地融入汉族之中。
归纳起来,费先生在此明言:1.“华夏”是中华民族多元一体格局最初的核心;2.从华夏核心扩大而成汉族核心;3.汉族形成之后就成了一个具有凝聚力的核心;4.汉族核心像滚雪球一般地越滚越大;5.汉继秦业,在多元的基础上统一成为汉族;6.农业经济是汉族凝聚力来源的主要因素。基于这个基本认识,费孝通先生早在1957年就“感觉到中国的民族研究必须包括历史上影响最大和人数最多的汉族在内。”
这就是费先生心目中的汉民族研究。为此,他在《盘村瑶族》序中深有感触地说:“我最近越来越感觉到在民族地区做社会调查不应当只调查少数民族,因为在民族地区的汉族常常对这地区的发展起着重要的作用。少数民族的社会不能离开他们和汉族的关系而存在的。要研究民族地区的社会也不能不注意研究当地的民族关系,特别与汉族的关系,希望今后做民族研究的人能考虑我的这种体会。”
然而,运用人类学的理论和方法,在台湾对汉民族研究有开拓之功的李亦园先生,对汉民族研究却有另一番感悟。
1998年,李先生参加“国际汉民族研讨会暨全国第五次学术年会”时,在题为《台湾汉民族研究的回顾与前瞻》的主旨讲演中,以台湾的汉民族研究为例,从三个方面强调了汉民族研究的方法论问题,即“我们真正从事研究的,是汉民族的‘小传统’、民间文化”;“最基本的出发点是‘文化’”;“一个重要的趋势就是跟社会科学家的配合”。
在此基础上,台湾汉民族研究的对象和范围有两大创新。一是从“汉族”进到“华人”,从“华人”进到“华侨”,或者是从“汉族”进到“华侨”,从“华侨”进到“华人”,“那是研究华侨、华人的情形……也是汉族研究的一部分”。二是“从周边看汉族”,即“从异族、从少数民族,倒过来看汉族,到底汉族本身是怎么样?而不从核心的立场来看”
。这是很有启发性的创新。
此外,对于什么是汉民族研究,也有一些关心汉民族研究的学者发表了一些真知灼见。
曾少聪在《民族学视野中的汉民族研究》中认为:“我国民族学的汉民族研究,它指的是民族学和人类学的汉民族研究。”如果从民族学的视角来看,可以把以往的汉民族研究分为以下几个方面:(一)中国民族史的汉民族研究;(二)汉民族形成问题研究;(三)中华民族多元一体的汉民族研究;(四)汉民族区域文化研究;(五)汉民族社区研究;(六)汉民族海外移民研究。并根据我国民族和民族关系的实际情况,以及我国民族学界汉民族研究的现状,我们提出加强汉民族研究的几点思考:“首先需要把汉民族作为一个民族实体进行研究;其次重视当前汉族与少数民族关系新特点的研究;其三加强汉民族海外移民历史和现状的研究;其四加强汉民族社区的田野调查;最后从少数民族的视角来看汉民族,以期对汉民族有个更全面的认识。”
这几点思考对“认识汉民族是什么”有相当的价值。
陈连开在《汉民族形成发展的基本特点》中认为:第一,汉族始终是在吸收、涵化众多来源的族人和优秀文化实现大融合中形成、发展、壮大的。包容性和开放性是汉族发展过程中的突出特点。汉族的同一性与地区差异性的辩证统一,也是世界上众多民族中最为典型和突出的。第二,同样重要的是国家大一统的大认同。自孔子述《春秋》,按《公羊传》的解释,中心就是阐明大一统的大义。自孔子至当前,大一统的观念深入每一个炎黄子孙。大一统的学说,已发展成为全民族认同的大义,敢与违者,为全民族所不齿。第三,汉语方言差别大,而汉字自甲骨文至今,发展一脉相承。第四,风俗习惯、礼教文化、价值观念大同而具有地区差别。
这几点对“认识汉民族是什么”也有启发。
至今,我从事汉民族研究已有五十余年,对“汉民族研究是什么”的认识也经历了一个过程,大致分为民族学认知阶段、史学认知阶段、民俗学认知阶段、人类学认知阶段。
1.民族学认知阶段
20世纪60—70年代,我在岑家梧先生和牙含章先生的指导下,学习了恩格斯的《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自然辩证法》后,凭着当时学习的中国原始社会史的知识,极感性地认识到汉民族也是从部落发展而来的一个民族。这种认识一是在与广西三江少数民族比较中感悟到的;二是在浙江武义汉民族乡村社会的浸染中感悟的。在这个阶段,我对“汉民族研究是什么”的回答,简言之,即汉民族是一个民族。这就是我的民族学认知阶段。
2.史学认知阶段
20世纪80年代,我从1979年10月开始动笔撰写《汉民族发展史》,直至1992年正式出版,这些年我一直抱着一个十分单纯的想法,即泱泱汉民族,这个世界上人口最多的一个民族不能没有一部专门的历史书啊!所以1998年新华社资深记者孟凡夏采访我时,她问我“《汉民族发展史》开辟了汉民族研究上一片什么样的新天地?”我回答说:“汉族,为什么长时间没有一部自己的历史呢?一个重要的原因在于,封建正统思想、大汉族主义在旧中国一直占统治地位,封建史学家们认为‘汉族即中国,中国即汉族’,由此,‘汉族史即中国史,中国史即汉族史’的观念也跟随着产生。新中国成立以后,这种传统观念仍有影响。这种观念对学术的发展是极其不利的。中国的文化——历史、文学、艺术、宗教等,绝不是汉民族一个民族创造的,而是汉族和少数民族共同创造的。一部中国史,就是历史上包括汉族和许许多多其他民族在内的各民族共同创造的。如果在中国史与汉族史之间画上等号,那么置其他民族于何地?将汉族史与中国史之间画上等号,就混淆了作为政治实体的国家与作为社会实体的民族之间的区别和界限,无论在理论上还是在实践上都是站不住脚的。其影响使得人们长期对世界上人口最多的汉民族发展情况熟视无睹,没有人加以深入研究。与之相关的,还有个‘汉学’问题。国际上所称的‘汉学’(Sinology)其实际内容不是汉民族研究而是中国文化研究,应称为‘中国学’。所谓汉民族研究,就是以汉民族为研究对象,运用人类学和民族学,以及其他学科的理论和方法,对汉民族的起源、形成、发展、构成、特征、文化,以及与其他民族的关系等方面的历史和现状进行宏观和微观的系统研究,探讨其规律的一门学科。”
这时,我对汉民族研究是什么的认知集中到一句话,就是写一部汉民族史,为汉民族树碑立传。这就是我的史学认知阶段。
3.民俗学认知阶段
我完成了《汉民族发展史》之后,对汉民族研究从史学认知阶段转入民俗学认知阶段。自从我在20世纪80年代参与编写《浙江风俗志》以后,在相当一个时期内,眼看着民俗志报告在学界遍地开花,而对内涵极为丰富的汉民族风俗史却鲜有人问津。于是,下决心要写一部汉族风俗史。所以,整个20世纪90年代,若问我汉民族研究是什么?我的回答一定是为汉民族写部风俗史。这就是我的民俗学认知阶段。
4.人类学认知阶段
世纪之交,尤其是参加了费孝通先生主持的“社会文化人类学高级讲习班”的学习之后,人类学的理论和方法在我脑中定了位。特别是1998年7月,费先生为我的汉民族研究题词:“要重视和加强对汉民族的人类学研究”,为我指明了研究方向。此后,我把人类学的族群理论引入汉民族研究,完成了汉民族研究的三次攀登,即从《雪球——汉民族的人类学分析》(1999年),到《汉族风俗史》(2004年),再到本书《汉民族史记》,实现汉民族研究三级跳。其中,尤其是《雪球——汉民族的人类学分析》和《汉民族史记》这两次攀登,是在人类学的理论和方法的指导下完成的。这就是我的人类学认知阶段。
对于汉民族是什么的问题,做一个理论性的概括也是很必要的。早在1996年12月26日广西民族学院召开“’96当代汉族学术研讨会”时,我在提交给大会的《汉民族研究纵横谈》一文中对汉民族研究作了初次界定:所谓汉民族研究就是以汉民族为一个民族实体,运用哲学社会科学,以及人文科学多学科的理论和方法,对汉民族的历史、族群、文化、风格、海外移民,以及与其他民族的关系等方面的历史和现状进行宏观、中观和微观的系统研究,探讨规律的一个学科。
这个界定明确告诉我们,汉民族研究的研究对象就是中国的汉族,不是中国其他民族,也不是中华民族。汉民族研究的研究范围是汉民族的起源、形成、结构、特征、风俗和文化等方面的问题。
明确这个界定,对于认识、了解以及开展汉民族研究十分重要,一是可以把汉民族研究与中国其他民族研究区别开来;二是可以把汉民族研究与中华民族研究区别开来;三是可以把汉民族研究与中国研究区别开来,而不至于造成与中国少数民族研究的纠结,不至于发生与中华民族研究的重叠,也不至于步入与中国史研究相混的误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