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凡事留个心眼,先把命保住
夜深了,只有人静。或者说,就是因为人静了,才能发现,夜晚其实是吵闹的。除了之前路上的虫叫外,不知名的鸟鸣也加入进来,甚至连徐天面前的驴都打了个响鼻。
院子里只剩下徐天和它。不久前徐天还在抱怨,连驴都知道老孙要去哪儿,现在好了,一人一驴都被蒙在鼓里,徐天所有的郁闷只能跟驴说。今天的经历太刺激,徐天甚至不敢回忆,火车上的劫匪,当铺里的死人……刚出门一天就弄丢了皮夹,刚找回皮夹又弄丢了金条,桩桩件件像电影似的应接不暇。徐天又按了按放皮夹的地方,触感真实,他心下稍安。
老孙进去有一会儿了,门口的昏灯还在晃动,离农舍不远还有个木头杂物屋,怎么看怎么比农舍金贵,就好像是农舍的主人为了供奉什么,故意住得破,把好位置留出来一样。
终于,农舍门开。
两个人并排,被唤作鹏举的男人拿着风灯照明,和老孙一起走下破木板搭成的台阶。
台阶吱呀吱呀,鹏举跌跌撞撞,酒精汇聚脑袋上,重心都在前脚掌。
喝醉的人控制不住身子,只好过度聚焦眼神以示自己清醒,徐天被鹏举看得直发毛。
到了徐天面前,鹏举的语气毕恭毕敬。
“老板,您放心……”酒气冲天,“我们美猴王孙哥都交代我了。”
徐天一脸茫然看向老孙。
跟鹏举待了一会儿,老孙仿佛也醉了,说话开始大舌头,“这下信了吧?”老孙甚至拍了拍胸脯,“我抠门,老板不抠门,我们俩一样给老板做事情。”
鹏举把风灯往上一举:“老板一看就是体面人啊!辛苦你了还专门跑一趟……”酒劲儿上来,说着说着,他就要往驴车上倒。
“来来来!”老孙赶紧稳住他:“先看看药,没药等于白说。”
“你侮辱我……”鹏举一把甩开老孙的手,眼神都清澈了,好像老孙说了什么大逆不道的话,“怎么会没有药!”
徐天刚想问什么,鹏举就拽着老孙进了那间杂物屋。
徐天又被留在了驴旁边,他甚至一句话都没来得及说。
不知道是墙壁吸光还是什么原因,风灯居然照不到角落,杂物屋内部看起来比外面大很多。鹏举把风灯一放,就开始翻箱倒柜。
破衣服、绳子、杂七杂八的工具、不知道用了多少年头的生活物品……隐约可见油纸裹着什么东西,压在最下面。
“鹏举,一堆破烂……”老孙故意拉长语调,这是激将法。
“会不会讲话,不会讲话你不要讲啊!”鹏举转过身面对老孙,“破烂?”
鹏举把双手往油纸里一插,接着凑到风灯旁边,一手从高处捻着什么,一手在下面接着。黑色粉末稀稀地落在鹏举的手掌里。
“灿烂!经过我的手,福田城楼我炸掉它一半你信不信!那帮国民党党棍我早晚要炸给他们看。”
从鹏举出现到现在,就这一句不像醉话。
“我信你。”老孙郑重其事地说,“再找一个帮手,明天晚上一起来。”
“就这样啊。”鹏举张大着嘴问到。
“就这样。”
“你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多少年,回来就叫我干要命的事情……”鹏举双手一摊,大声喊,“又不提钱!”
老孙说得还挺真诚:“你不是喜欢玩命吗?”
鹏举好像一下被问住了,像孩子一样把眼神收回来:“……是,也没其他有意思的事。可现在有老婆孩子要养,有家要养。”
“定金。”老孙掏出金表递过去。
“金的?”
“老板给的,金不金你说。”又嘱咐了几句细节,老孙推开杂物屋的门,径直走向驴车,一屁股坐在后面。而鹏举没打招呼,回到农舍门前,熄灭了手中的风灯,屋内,妻儿已沉沉睡去。
两个人连一句告别的话都没说,过命的交情才会这样。
车铃再次轻缓地响起,原路返回,只是赶车的换成了徐天,老孙仰躺在后面捂着肚子闭着眼。事情已经安排了第一步,绷紧的神经稍稍松懈,这下身体的疼痛变得格外清晰。老孙疼得倒抽了一口气。
“刚才那个醉鬼……他行吗?”徐天半个身子都侧过来,显然很想马上得到答案。“今天死了三个人,他们连管都不管,这样硬搞,只会越搞越糟糕。”
节律均匀的驴车像摇篮,老孙皱着眉,似乎陷入了某个糟糕的梦境中,他没搭话。
“等天亮了,我跟他们把头说吧。”独自在院里面对驴的那段时间里,徐天有了自己的主意,“我家也开当铺,我知道该怎么说。好不好,嗯?”徐天几乎是倒骑在车上,回头看老孙,小心翼翼地又加了一句:“刚才把我当老板,天亮再当一次。”
老孙睁开眼睛,星空在他上方缓缓划动。他听出徐天的话里带着恳求的意思,老孙为刚才自己把他晾在一边的举动感到一点点惭愧。
“话出口之前多个心眼,先想好后果。”老孙决定再给这个年轻人一次机会,也不会再损失更多了。
“好!”徐天松了口气,脸上露出澄澈的笑容,暗夜里,两排白牙在月光下亮的耀眼,他转过身,专心赶车。
双溪小镇越来越近了。
天亮了,但亮得不太对。
双溪小镇的石板路上空无一人,不知道大家是不愿醒过来,还是不敢醒过来。
都说动物的第六感比人强,这种情况下除外。一条狗大步流星地在石板路上奔跑,直到听见不属于这里的轰鸣声,才匆匆消失在街角。
小汽车终于出现了。通体红漆,锃亮,这个夏天的水雾似乎丝毫影响不到它。石板路本来就不平,开车还没走路舒服,车开得多了,石板路更不平,走路和开车都更不舒服。
压过石板缝间的积水,车辆停在当铺门外。先下来的是一双比车漆还亮的皮鞋,皮鞋主人的衣着打扮与车辆靠色,他斜瞪着眼睛看了一眼太阳,随即晃晃悠悠地敲开了当铺的门。
当铺掌柜裤子还没系好,打开门后,本来睡眼惺忪的他马上精神了,“……把头。”
他浑身一哆嗦,连忙系好裤子回到当铺内。
把头仔细检查了一遍临时修补的柜面,左蹭蹭,右刮刮,过了好一会儿才说:“说事儿。”
“两个当兵的,郭旅长的人,三团四营一连两个四川兵。”掌柜的声音抖了一下,但思路很清晰“可能想开小差了弄点路费到我们铺上当,嫌钱少,又转头回来抢。”
把头剃着指甲里的脏东西:“郭旅长那边有消息吗?”
“差人送信去了,备了份礼。”掌柜像是正在被面试,完全看不出盛气凌人的样子,“后面的事情我们够不上,还要麻烦把头出面招呼。”
把头突然蹲在地上,用小指甲抠了抠地砖缝,一下,两下,三下……他举起殷红的小指,仰起脖子,似乎在问:见血就见血,收拾不干净?
“把头……七爷来啦?”
这个代称一出,两个人都噤若寒蝉了好一阵子。
“你看就这么点小事情……”掌柜再次回头瞥了眼小红车,“如果七爷来,我还不如找面墙壁一头撞死呢。”
似乎就是为了让掌柜一头撞死,镇上的人突然多起来,不过,没几个是这里的镇民。他们均穿着灰蓝色的短褂,头上戴着类似养蜂人的帽子,这是闽西本地族人特有的服饰。
恰好,徐天和老孙的驴车也回到了双溪。他们离镇子中心越近,这些族人便越多,武器也从挎刀换成了手枪。他们有的在喝水,有的在吃干粮,有的什么都不做,只是静静地待着。每个人都面无表情,每个人的眼睛里都有火。
驴车驶过馄饨摊,连卖馄饨都不见了,只剩下一个矮瘦但面容冷毅,剑眉弯挑的年轻男人专心吃着馄饨。
驴车离开馄饨摊,持械的族人骤然减少。
车前的驴已经能看见红车的屁股了,当铺内的对话声时断时续传过来。
把头问:“就死两个是吧?”
掌柜每次跟把头说话前都要上前一步,他的紧张都快从鞋尖冒出来了。
“有一个来兑三根金条的也打死了,还有两个人……”
把头把手中刚刚剥下的木质碎屑一弹:“到底几个啊?”
“还有两个人从死尸手里捡了当票,说要把三根金条拿走。”
把头一脸不耐烦:“也死了?”
“没,让把金条留在铺子里不要动,等天亮,找你说。”
话音刚落,驴头就挡住了车头。
“就是他们!”掌柜努力维持镇定,“可能有什么来头。”
两个人从驴车上下来,徐天在前,现在的他又像是那个南洋大亨的少公子了。
老孙帮着敲了敲门,门开,两个人鱼贯而入,徐天在把头面前站定,而老孙紧紧贴着掌柜。
“我姓徐,你贵姓?”
老孙面无表情地看着徐天,徐天一开口,他就知道指望不上这个年轻人了。
把头抬了抬下巴,他完全没把这个面容稚嫩白白净净的年轻人放在眼里:“什么事?”
徐天递过被不知道多少位的血液浸染了一半的当票:“昨天在这里存了东西,现在要拿回去。”
把头接过票据看了看,歪头问徐天:“你来存的?”
徐天耐心地解释:“不是,但东西是我们的,偷的人来存的。”
把头很讲理:“票上写兑出扣五成。”
“……你,”徐天回头看了看老孙,老孙没什么表情,只是把头转向了门外,徐天舔了舔嘴唇,问道:“贵姓?”
把头伸手做了个颇具江湖气的揖:“俞,人则俞。”
“俞兄,我家也有当铺票号,经营就四个字---周转周济,趁人之危巧取豪夺就不对。”
老孙在心里叹了一口气,他的目光望向更远的地方,锁定了那个馄饨摊。甚至还眯了眯眼,似乎想隔着老远判断馄饨好不好吃。
把头问:“你从哪儿来?”
“南洋。”
“扣三成。”把头看了一眼老孙,刚要把当票递回去,老孙就开口了,“原样三根,一毫都不能少。”
把头的目光在两人身上打转:“你们两个谁说了算?”
徐天被这么一激,马上说:“三成就三成,我现在给你写借条。”
把头终于绷不住笑了:“凭一张空头借条想把东西拿走?”
徐天据理力争道:“借条白纸黑字,不空——我押了信义。”
“当铺不凭嘴上信义,凭真金白银。”
“如果世道没信义,什么生意都是空的。”
此刻,徐天的目的仿佛已不是要回金条,而是跟把头展开一场辩论。但不大的空间顿时陷入寂静,一时间没人说话。
“这世道就这样!”把头愣了愣,笑得更大声了,“你有什么办法?”
“如果就这样……”徐天的口气突然狠戾起来:“那就砸烂它。”
徐天的狠戾只能唬得住他自己,众人又是安静了一瞬。云彩把太阳遮住了,当铺内顿时暗下来。
把头收起笑容,看了看掌柜,掌柜的鼻孔再次翕动起来,上次出现这种情况后不久,当铺就见血了。
见大家都不说话,徐天有点搞不清楚现在是什么状况,他再次用目光向老孙求助,没有得到回应后,他只得磕磕绊绊地说:“反正……借条现在写,东西现在拿,信不信由你,凡事想想后果。”
把头脑袋一时有些混乱,他真心诚意地问掌柜:“三成是多少?”
“七爷是不是来了?”掌柜答非所问,“这种事情说小也小,说大也大。”
“你们两个做不了主吧?”老孙突然开腔,围观许久,他早已经将情况摸清楚,只是一时不好打击徐天,眼下他不想再耽误时间了,“走,徐天,和这帮人说信义没用,走啊。”
徐天没想到场面如此尴尬。他感觉自己还能再争取争取,可老孙离开了,他只得和把头面面相觑了一会儿,拔脚追出去。
街上是没人的,牙刷是象牙柄的,牙粉盒是金的,人是刚吃过馄饨的。
馄饨摊旁,专人伺候着剑眉男子刷牙漱口。
老孙可不管他有多大排场,他径直坐在剑眉男子刚刚的座位上:“老板,两碗馄饨。”
老板拘束地看了看剑眉男子,没上馄饨,反倒把老孙桌面上的碗筷拿走了。
老孙马上又抽了一双筷子拍在桌子上:“两碗馄饨!”
老板没言语,再次把筷子抽走。
那辆红色的轿车开了过来,把头和掌柜一路小跑着,跟在轿车后面吃灰。轿车停在馄饨铺前,把头气喘吁吁地叫道:“……七爷。”
被唤作七爷的剑眉男子刚准备上车,老孙突然沉声道:“朋友,把东西留下了再走。”
剑眉男子没回头:“什么东西?”
把头答:“通兑三根金条。”
掌柜补充:“十两足金一根。”
剑眉男子根本没反应,就要往车上迈。
“多个朋友多条路,少个冤家少堵墙。”老孙根本不知道“放弃”两个字怎么写。
剑眉男子回头,像蛇一样死死盯着老孙,他的瞳孔真有点发竖。徐天这会儿才走到馄饨摊,老孙看了一眼气喘吁吁的徐天,接着对七爷说:“三根金条子弹划过,有记号,原样还给我,大路朝天各走一边。”
“我要是不给呢?”
这是剑眉男子第一次跟老孙说话。
“就说能不能做主吧?”
“你什么人啊?”
“我姓孙。”老孙又抽出了一双筷子敲了敲桌面,好像真饿了,“你贵姓?”
“我姓吴。”
“他们跑腿打杂的做不了主,你不会也做不了吧?”
把头和掌柜的脸顿时比昨天身亡的金表男还惨白。
七爷饶有兴致地问:“不给东西就是跑腿打杂的?”
“当家主事明白天高地阔,讲究和气宽容……”老孙说这话的时候并没看剑眉男子,仿佛只是在背诵自己人生的信条,“跑腿打杂凶巴巴小气抠索。”
七爷脸色暗下来,把头和掌柜二人的脸色又灰白几分。七爷望向徐天,似乎找到了老孙的什么漏洞,“你是当家的还是跑腿的?”
老孙沉着应对:“跑腿又主事,明白天高地阔。”
七爷彻底不高兴了,他径直走到老孙身边,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一大早,你搞得我很不高兴。”
老孙一笑:“不高兴就对了,我找你主人说。”
七爷冷笑一声:“我主人?”
老孙盯着他的眼睛:“闽西这一片俞姓当家,对吧,你姓吴。”
“我叫吴达。”七爷深深吸了一口气,很久没有人这么挑衅他了,他非常不悦地说:“闽西我当家。”
天彻底大亮了。
开门营业的郎中在院子里环顾了一圈,并没看到自己的驴。
说好的有借有还呢?
纷乱的声音响起,郎中还以为又是那两个男的搞出了什么幺蛾子,他出去看了看,竟是一排骑自行车的族人追着那辆红轿车跑。
郎中追过去想看看热闹,拐到药铺后门这条街,正看到驴子驮着车踢踏踢踏地朝自己走过来。他欣慰一笑,眼皮一抬,笑容就僵在脸上。
绳子穿过馄饨店门前的脚手架上,一头勒着老孙脖子,一头绑着徐天双腕,他俩脚尖下面摇摇晃晃各自踮着两只摞起的圆桶,徐天必须努力踮脚,那边的老孙才不会因为自己的重量被勒死。
一杆人肉秤,秤秤到底谁的命更硬。
“驴车给你!”老孙脚下的圆桶聊胜于无,他的声音已经完全不像自己了,“有借有还,帮帮忙,把我们放下来。”
郎中看了看馄饨店老板,老板摇了摇头,手中的蒲扇朝外侧挥了挥,示意他莫管闲事。
郎中跑得比驴还快。
街上又没人了。
徐天努力向上够着,累的是心;老孙眼球突出,身体已不受自己控制,要的是命。
很久很久都没人关注他们,徐天甚至不知道老孙是不是已经死了,还是自己才是那个被绑着脖子的人,现在的一切都只是自己临死的幻觉。
迷离之间,他喃喃自语。
“我很内疚,陷入这种境地都是因为要找回仰止的信和照片。故乡比我想象的还要不同,父亲之前说过军阀豪强盘剥恐惧,这些都是要革命的原因,但他没有说革命的历程,现在我们挂在一个小镇的街上,无人问津,老孙的做法让我困惑,尽管他好像还在思考问题……”
“喘不上气了!”老孙一句憋得不行的呐喊,把徐天叫回现实世界,“脚稳住!”
徐天赶紧脚上发力,见老孙缓过来点了,他无奈地环顾四周。
不多的行人绕他们走,相互该打招呼还打着;正使用脚手架修缮门脸的人们离他们只有咫尺之遥,却从没正眼看过他们;一条狗围着叠起的圆桶,往上看……
徐天情绪低沉地说:“这里的人都见死不救吗?”
“人家的地盘,人又发了话不让动,除非我们自己下去。”
徐天惊了:“怎么下?”
“先不要管脚下踩的桶,两手使劲身体倒翻上去,脚绕牢绳子腾出手腕,用牙齿帮忙解开……”
徐天反应了一会儿,抬头看看绳子:“我腾空绳子就勒住你脖子。”
“解快点,一分钟两分钟应该勒不死。”
“没,没把握。”
“凡事……”老孙的脸已经憋出乌黑色了,“往好处想。”
“之前你说凡事想想后果。”
“坏事往好处想,好事往坏处想想后果。”
徐天又低头看了看:“只有一次机会,桶会倒。”
老孙长吸一口气:“试试。”
徐天也长吸口气,作势要动作:“走,走!”
老孙被勒得都要失禁了:“别动!”
徐天剧烈摇晃,好容易重新定住脚尖。
“不用动,人来了。”
徐天稳定身形,只见鹏举带了一胖一瘦两个人过来。
“哎呀!”鹏举一惊一乍,“……老板怎么也吊起来了?”
老孙的关注点和正常人不太一样,他好像从来不考虑自己的处境,嘶声道:“我只叫你找一个帮手。”
鹏举转向徐天:“多付一个人的钱,老板行不行?”
徐天一边点头一边说:“把我们搞下去。”
“搞,搞。”鹏举左看看右看看,“老板,这不太好搞啊!”
“搞,搞啊!”老孙真要不行了。
鹏举和带来的两个帮手面互相对视了一眼。那个偏胖偏矮一些的帮手混不吝地笑了一下,抽匕而上,踹倒两个人脚下的木桶,并借力高高跃起,“欻欻”两声,刀过绳断,老孙甚至没感觉被勒,就彻底轻松了。
排场,就是在郊外林间,根本称不上有路,走路比骑车快,骑车比开车快,但当家的还是要坐在小轿车里,让族人骑着自行车在后面追。
“停。”
小轿车停下,自行车也陆续停下,林间尘土飞扬。副驾上的把头转头看向吴达,毕恭毕敬。
“早上那两个人说没说从哪里来?”
“南洋。”
“如果人还在,去带回来……再问问镇上谁和他们说过话。”
把头应声下车,又把身子探回来:“……七爷,外地人不懂事,谁都知道闽西你当家,我也姓俞,我就听你的。”
“滚!”吴达没有好气。
双溪镇内。
五碗馄饨热腾腾一一摆在徐天、老孙、鹏举和两个帮手面前。
徐天手腕发肿,他连筷子都拿不稳,有点委屈地抬头问道:“老板,你们这里经常有这种事吗?”
老板不太搭话,就摇摇头,老孙压着嗓子问:“那个吴达是俞家什么人?”
老板的回答模棱两可:“七爷。”
鹏举大口吃着馄饨问徐天:“老板,叫我们搞什么事,人都来了。”
徐天扭头看老孙,老孙从鞋底掏出一张钱递给馄饨老板:“谢谢啊。”
老板识趣的离开铺面,转到灶台后面。
老孙谁也不看,专注吃馄饨,但当面说“坏话”:“先说说,这俩什么人啊,可靠吗?”
“胡蛮以前共过事,牢靠得很。”鹏举说的是那个矮壮男人。
老孙头转向瘦高白净脸男人:“他呢?”
“……亲戚啊!”鹏举回答的响亮。
白净脸主动回答,但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马天放,真名。”
“会什么?”
“枪。”
老孙伸出手,马天放以为他要握手,没防备地把手伸过来,被老孙一把抓住。老孙摸着马天放手指上的老茧问:“当过兵?”
“江西当过两年。”
“带枪了吗?”
马天放从后腰掏出一支手枪,老孙接过来掂了掂,递回到马天放手里。
“敢打死我吗?”
马天放一副不想跟老孙一般计较的样子:“我是来赚钞票的。”
“叫你朝我脑袋上打一枪。”老孙挑衅,越坐越近,“来,来!”
马天放低头想了想,举枪对准老孙脑门,出枪动作快、准、狠,手指却没放在扳机上。
下一秒,老孙迅速双掌互合,手腕微转,劈手一夺,手枪就到了老孙手里。
徐天目瞪口呆,鹏举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胡蛮和马天放面上显出了几分尊重。
老孙卸弹夹,上膛,开保险关保险,前后打量了一番,握把朝马天放,枪口朝自己,把枪还给了马天放,“是出来赚钞票的。”
“哎。”似乎是看不下去马天放被身份审查,胡蛮张口,“先说能给多少钱吧。”
“你还讨价!”鹏举制止,“老板随便给,肯定不亏啊。”
“老板都被人吊起来了……”
老孙马上堵胡蛮的嘴:“没吊起来还用找人帮忙吗?”老孙看了眼徐天:“你说,给多少。”
徐天清了清嗓子,装作举重若轻的样子:“你们说,给多少。”
“那要看搞什么事了。”
“不要问,搞就是了。”老孙送了一大口馄饨到嘴里,“一个人五块。”
鹏举看徐天:“少不少老板?”
徐天当然说不少了。
“先付。”胡蛮含混不清地说。
“八块。”老孙就跟胡蛮顶着干,“后付,不搞拉倒。”
马天放表态了:“八块蛮好,但要保证给。”
“一言既出,保证有。”
胡蛮敲了敲碗,问鹏举:“哎,他是这种人吗?”
鹏举一指:“老板在这里!”
徐天打肿脸充胖子,他完全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了,好像怎么说都不对:“一人八块……保证给。”
老孙抹了抹嘴,挪开空碗,发出了一声吃饱喝足的呻吟,开始讲正事:“前街有个当铺,也做票号生意,黑店,天黑把它抢了。”三个人又对视了一眼,眼中各有意味,老孙接着说道:“不全抢,我们不是强盗。”
鹏举不耐烦地问:“那到底抢还是不抢啊?”
“你们每个人只拿分内的。”
胡蛮话里话外不太友好:“那是什么意思?”
老孙沉默了一会儿,说:“三个人每人拿八块。”
鹏举把筷子一摔:“这么后付啊?”
“来都来了,搞有钱,不搞没钱。”
许久没说话的马天放突然喊了一句:“搞!”
徐天被吓了一跳,但他马上稳住自己,马天放接着说:“来都来了。”
“好。”老孙开始安排工作,“那你和鹏举现在就去当铺,找个理由搞清楚里面保险柜位置……你叫什么?”
“蛮子。胡蛮。”
“当铺周围、后墙都看看。”
“看啥?”
“看清楚什么回来说什么。”
鹏举瞥了一眼老孙:“那你和老板呢?”
老孙把筷子轻轻一放,胸有成竹的样子,“在这儿等天黑。”
对夜晚和黑夜的抵触刻在人的DNA里。就算有人必须在晚上工作、赶路,那也一定是动作敏捷、步履匆匆,越早一刻回到家,就越多一份安全感。
就是说,深夜不着急回家的人,一定有什么更大利益的勾当,才能让他们抵抗基因中的本性,驻留黑夜。
此刻胡蛮和马天放就静静蹲在街墙与房子后墙的夹缝里,身后是一捆捆绳子,面前是一个破木箱。两个人的脸都因暴汗而反光,这种时候,定在原地比行走跑跳更容易消耗。
等四周彻底寂静无声,马天放点燃火柴,箱中之物在火光的映衬下影影绰绰。
一块块油纸包着的炸药,一捆捆软纸包着硝粉的引线。
马天放刚要把火柴靠近引线,胡蛮一巴掌扇灭了火焰。
胡蛮探寻着问:“你说他们要抢啥啊?”
马天放愣愣地说:“甭管,我整自己的。”
胡蛮狠叨叨地说:“你跟谁一伙儿的?”
马天放很真诚:“大家一伙儿的呀。”
“嘶……”胡蛮把木箱扣上,“要不是你求我带你来,鹏举能说你是亲戚?”
马天放露出了不属于本地的口音:“八块蛮好,你八块我八块,再加鹏举的,里面现大洋都未必有这么多。”
“看我干什么啊?”黑暗中,马天放和胡蛮大眼瞪小眼,马天放又说了一遍,“八块蛮好。”
胡蛮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接着,他转了转眼珠子,主意这就正起来了。
与此同时,几条街之外,老孙把徐天领到药铺后院,昨天黄昏,他们就是从这里出发去福田乡的。
驴还在,但应该睡了,见不到它的身影,只能听到它似乎打了一个疲惫的响鼻。
“坐这儿。”老孙把徐天按在院子中间坐下,千叮咛万嘱咐,“不要动啊,一动都不要动,我搞完事情就回来。”
徐天立马站起来:“我不可以去吗?”
“不可以。”老孙语重心长。
徐天再次沮丧地坐下:“但是你们怎么弄总得让我知道吧。”
“吃馄饨的时候,你不是都听到了吗?”
“抢吗?”徐天不可置信的表情就像他第一次听到这个方案一样,“不好吧。”
老孙竟露出一丝笑意:“土豪劣绅,巧取豪夺,这样搞他们一下都是客气的。”
“可是……”徐天显得很担忧,“他们下手太狠了,万一……”
“没有万一。”老孙朝后院门走去,“拿到东西,我们就上路。”
“老孙!”徐天再次站起来追上去,“钱不重要,我可以让家里再寄三根来。”
老孙回过头,面容在阴影里渐渐清晰,他敛去笑意,“……小朋友,那三根不是你家的,它也不是金条,你知道吗?”
“什么意思?”
“有些东西可以随便动吗?他们也不问问?”老孙不容置疑,“动这三根金条,就是动苏区的威信,动你也一样。”
徐天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他不是傻子,老孙的意思很明确,他同意老孙说的,如果真到了那一步,金条和他的小命都不重要,苏区才最重要。
“你不要动啊。”老孙这句话一语双关,“等我。”
徐天又上前想要拽住老孙,他含混不清地说:“老孙……”
老孙快要不耐烦了,徐天还是不放心,他殷殷地说,“我就想说,凡事留个心眼,先把命保住。你说的。”
“我肯定要保住命。”老孙满不在乎地一笑,眼睛在黑暗里发亮,“还有你呢。”
老孙走了一会儿,徐天拉开后院门,确认老孙不在视线之内后,他锁上门,缓缓走到驴棚旁边。
手腕还红肿着,上午被吊起的感受还萦绕着他,他觉得自己的七魂六魄刚刚归位。他长到如此年龄,从没有遭受如此对待,但他顾不上后怕和抱怨,只觉得满身疲惫。徐天看着这位驮着他走南闯北的,同样疲惫的好帮手,脑子里没来由地回响起老孙那句话。
动这三根金条,就是动了苏区的威信。动你也一样。
“在这里坐着。”徐天有些滑稽地对着驴子下命令,模仿起老孙的口气,“一动都不要动。”
驴子真的“嗤之以鼻”了一下。
徐天又盯住了那个拴起来跟自己差不多高的,平时勾着驴子往前走的钓杆。回忆起上午老孙夺枪的动作,徐天跃跃欲试地模仿起来。
虽然最后手被钓杆上的木头戳了一下,这几分钟的动作也幼稚得可怕,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有一颗别样的种子在徐天心里萌芽了。
另一头,老孙来到街上,和鹏举会合。两个人在雨棚的遮掩下朝当铺前进。
“开始搞啊?”
“搞完散伙。”
“搞进去,我拿多少?”鹏举再次确认,“他们八块,我呢?”
“蛮子。”老孙回避了这个问题,“到底牢靠不牢靠?”
“生死兄弟啊。”鹏举拍胸脯保证,“那是我老婆表弟,挣了钱回去平分,娘子还做了宵夜在家里等我们呢。”
“那个当兵的也是你亲戚,你亲戚真多。”
“哎,老孙。”鹏举顾左右而言他,“给我多少啊?”
“你就算了吧,抢太多不好,再说已经给过你金表。”
鹏举急了,八字腿越捣腾越快:“我那一箱炸药不要钱啊,我那一箱炸药你给我……”
临街的窗户突然“呼”地一声亮起灯火,整映在老孙和鹏举之间。
没开玩笑,就这几秒钟,两个人呼吸都停了。整个世界似乎只有下滑的汗珠在动。
窗内逐渐响起淅淅沥沥的声音,水声由小变大再变小,最后还抖了抖。
只是一个起夜的住户罢了。
“我那一箱药怎么算?”鹏举压低嗓音。
“不要说钱。”
“什么?”
老孙气急败坏地用气声喊:“不要说钱!”
等两个人彻底离开这片区域,老孙才接着说:“不要提钱,为正义事业出点力,为后代积福,你不是还有儿子吗?”
“你每次都这样,到我这儿就小气!”鹏举指着老孙的鼻子抱怨,“正是因为我有儿子,我才要搞钱嘛。我要是光棍一条跟你死都没关系。”
“就八块,行吗?”
“又不是从你口袋里面掏!”鹏举真的把手伸进了老孙的上衣口袋,“这么小气。”
老孙突然站在原地,面无表情地盯着鹏举看。鹏举被定了几秒就害臊了,他下意识地四处看看,最后说:“我要是把自己搞掉了,八块大洋你交给我娘子。”
“你死不了。”老孙根本不答应,“你老婆我也不会见。”
“搞搞搞!”似乎是怕两个人再说丧气话,鹏举带头接着往前走了几步,在当铺前的路口,两个人分道扬镳。
鹏举来到高墙之外,仰着脖看了半天,没发现什么线索,只得压着嗓子喊:“在哪里啊?”
几个碎瓦片从高墙那头扔过来,鹏举紧赶慢赶还是没接到,碎瓦片掉在地上摔得更碎了。
狗叫声四起。
鹏举想往里翻,奈何蹦了几下,连高墙外延都够不到:“墙太高了!”
胡蛮闻声,无奈地探出头看了看,麻利骑在墙上,动作和还在努力攀爬的鹏举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他伸手去拉鹏举,鹏举使了个大力气喘吁吁地翻上去,但把胡蛮当成了人形梯子,别提在他身上踩了多少个脚印了。
在胡蛮的辅助下,鹏举落在墙那头,三个人配合着开始安装炸药。鹏举掏出一个木质的三角形稳定容器,在墙面上比划来比划去,最后固定在一个半人高的位置。
鹏举伸出双手,最后比了一下:“这里哈?”
马天放的声音让人很放心:“就是这儿,保险箱应该离这儿不远。”
鹏举开始摆放火药和引线,马天放想搭把手,被他推开了。
“好了,走啊。”鹏举猝不及防地点燃了引线,语气却像点炷香一样轻松,“躲起来啊。”
胡蛮和马天放一人找了一个角落躲起来,鹏举气定神闲地开始进行其他人看不懂的操作了。他先把几个木箱搭在炸药周围,接着又用几个竹杆搭成了篝火堆的形状,竹杆中心正是那个三角形的炸药容器。
胡蛮从角落里探出头,担心地喊:“你呢!”
这时候才能看出来两个人是亲戚。
火光把鹏举的脸映的红红的,他的表情从未像此刻这么自信过,仿佛只是闲话一句的小事,“我没事,炸药自家养的。”
朝另一个方向走的老孙则大摇大摆地走到当铺门前,咣咣砸门。
先有灯火从门缝漏出来,接着门打开,出现的不是掌柜,而是跑腿的伙计,他自然认识这两天搅得他们不得安宁的外地人,“干什么?”
“取东西。”
“天都黑了!”
“黑店。”老孙一把推开门闯进去,“就要黑天来。”
高柜台里,熟悉的掌柜又冒头了,只不过,这次他穿的是睡觉的背心。
“我。”老孙声如洪钟,“取三根金条。”
“你脑子有病吧?”掌柜嘴上素质很高,但表情里都是脏话。他偷偷把手枪的保险打开,放在柜面上。
“不给,就只好抢了。”老孙咧嘴一乐,“通知你一下。”
一声巨响。
灰尘横飞,刚刚补好的高柜台面比枪击后更加支离破碎。
所有灯都被震灭了。
像拎小鸡一样,老孙一把薅起那个跑腿的,踹开高柜台旁边的柜门进入柜台后。
爆炸声当然不会只被当铺内的人听见。
双溪小镇零星亮起了几处灯火,爆炸声震得徐天心里发慌,他待不住了,急急忙忙拉开门,刚想往外走,就看到对面那条街,无数族人骑车朝当铺方向飞驰。
当铺的支援要来了,必须把这个消息同步给老孙,徐天冲出药铺后院。但此刻的当铺内,老孙四人处于压倒性的优势。
烟尘弥漫下,鹏举他们三个从后墙的大洞里钻进来,当铺内哭喊声四起,本来睡觉时伙计们穿得就少,肚兜还被爆炸产生的冲击波撕裂了,几乎每位伙计都是衣不遮体的状态。
俯卧在角落里的掌柜艰难地爬向掉在一旁的手枪,他的手距离手枪近在咫尺。可惜,下一秒,老孙麻利地捡起枪,上膛对准伙计。
“东西放在哪里?”
“你……们……找……死……”
就像是得到了什么指令,此话一出,突然有一个藏在角落里的伙计,举着长枪瞄准了老孙。
砰。
倒下的却是伙计自己。
老孙严厉地对手中枪管还冒着热气的马天放呵斥道:“谁让你开枪打人的?”
“东西呢!”马天放呵道。
当铺内陆续响起此起彼伏的哭喊声,不知是谁喊了一句,“保险柜里啊!”
四个人的目光刚聚焦在保险柜,把头就带着族人从正门冲了进来。
“老钱,出什么事……把头冲着掌柜喊。马天放一枪擦着把头的耳朵打过,把头的后半句话噎在了嘴里,双方枪战开始。”
“鹏举!”老孙一边射击逼退援军一边喊。“把保险柜搞开。”
“在搞啊!”鹏举顶着枪响喊。
掌柜突然撕心裂肺地大喊:“后面!后面啊!”
老孙一脚把他踹晕,但还是晚了。
把头大喊:“前面堵牢,来两个跟我绕后街!”
“鹏举!”老孙和马天放有点顶不住了,“开了没有?鹏举!”
“开开开!马上开!”鹏举点燃了引线,火光衬着他若有所思的脸,最后,他一跃跳到了保险柜之上,并自言自语:“这样子不好搞,得压着点。”
轰隆。
这响声不比炸开后墙的小,连枪声都短暂地停了几秒。
胡蛮第一个冲到炸开的保险柜旁边,不管不顾地伸手,摸到什么都往怀里揣。
紧跟而来的是老孙:“一个人八块,三八二十四,不许多拿!”
马天放好像对银元大洋没什么兴趣。
“蛮子,蛮子!”
胡蛮搜刮到一半,突然听到保险柜后面的角落里有微弱的喊声,他探过去一看,刚刚爆炸的冲击力把当铺的匾额打碎了,鹏举恰恰被压在几节断裂的部分之下。
胡蛮揣起银元,与马天放合力抬匾额,眼看着鹏举就要出来了,鹏举却突然说:“胡蛮,先给我搞八块!”
胡蛮一下松开手,开始给鹏举拿大洋,这一下把鹏举的腿压得更难受了。
老孙翻到了布包,打开查看,三根金条完好无损。他随手抓了一把大洋递给马天放:“随便抓一把!”
马天放一手接大洋,一手帮着胡蛮把鹏举抬出匾额,鹏举的腿已经很难自主活动了。
四个人互相搀扶着回到翻进来的高墙边,胡蛮一个垫步攀上墙头,正看见把头带着两个族人赶到,千钧一发,胡蛮一个缩头,躲过一劫。
“外面几个人?”老孙在墙下嘶喊。
胡蛮一伸手:“三个。”
高墙内外,两拨人互相试探着,谁都不敢先越过墙去。把头回头盯住身后的两个族人:“守在这里,墙头冒头就打!”
墙内,胡蛮马上就和马天放商量好了对策:“我走几步翻过去,你从这儿上墙。”
“好!”
胡蛮找了一个隐蔽的角落,翻过去之后正好落在其中一个族人身后,没等他反应过来,胡蛮三刀送了他性命。
把头和另一位族人听到声音,刚想回头查看,只见马天放跨坐墙头,几下就把他们逼得狼狈不堪。马天放翻出去,接着追。
把头被马天放逼得节节败退,他急中生智,大声高呼:“铺子前面的,往里冲!”
墙内还剩下老孙和鹏举。鹏举脸上的汗比昨晚喝完酒还多,他有气无力地说:“我请的朋友,八块钱,值吧。”
老孙没有废话,扶着鹏举就要走。
“疼疼疼,动不了动不了!”
“你伤哪儿了?”
鹏举的左腿不受控制地支在身体外面:“我这条腿麻麻的。”
老孙没接着问,直接让鹏举骑在自己脖子上,他努力站起来,把鹏举朝墙头送,奈何就跟他进来时一样,总是差一点。好在,帮手也和进来时一样,胡蛮再次翻上墙头,伸手去拉鹏举。
老孙见状,心中一喜,更努力地往上顶,接着,“嗖”的一声过后,老孙总觉得身上空落落的,好像掉了几斤肉。
装金条的布袋被胡蛮拿走了,他根本不是要帮鹏举上去!
没办法了,老孙一收力,把鹏举安顿在原地,接着跃上墙头,对着马天放大喊:“拦住他,东西被他抢走了!”
马天放闻言,三下五除二就拦住了正要逃跑的胡蛮,他刚举枪瞄准,把头的子弹就到了。马天放不可能面面俱到,躲避子弹的同时,他丧失了对胡蛮的控制。
不过,把头打马天放也打胡蛮,他的子弹也不是无限的,此消彼长之下,马天放还是追到了胡蛮。胡蛮眼神一凛,手中寒光一闪,匕首便直直插在了马天放的大腿上。
马天放瘫倒原地,墙头上的老孙眼睁睁看着胡蛮消失得无影无踪,却什么都做不了。
打击才刚刚开始。
枪声再起,不过,这次是从墙内传来的。
把头的话起了效果,当铺正门的族人正往里冲。
老孙刚想跳下去继续带走鹏举,却看到他的胸口炸开了一朵血花。
“死定了。”鹏举开始摆弄放在墙内的备用炸药。
“鹏举!”老孙眼睛血红,他没想到一眨眼的功夫,局势瞬息万变。
“老孙,快走啊。”炸药真的是鹏举养的,伤得这么重,他还是一下就点燃了引线,“你要是不走,连你一起炸了。”
老孙彻底傻了,此刻的他,正如刚刚被他教育的徐天。
“走啊!”
两个族人从正门冲到鹏举身边,老孙越下高墙,马天放将他伸手拉进一堵墙后,他的腿在往外流血,脸色很难看。
轰隆。
“wing——”
好像有一万只蝉在老孙的脑子里叫。
哭了吗?老孙抹了一把脸。
只是汗吧。
老孙下意识地伸头,马天放用枪拦住老孙往外冲的身体,示意他冷静。
“蛮子,往哪儿跑了?”老孙的心脏仿佛停跳了,他艰难地问身旁动弹不得的马天放。
“那边。”马天放一指。
老孙咬了咬牙,朝着那个方向跑,还没追上胡蛮,却先被骑着自行车的把头带着族人赶上了。
身后的自行车链声越来越近,车头灯将老孙的身影完全笼罩。
老孙不敢回头,他咬着牙,腿上越来越使劲,但速度却越来越慢……
20 米,10 米,5 米……
“哎!”老孙猛地一回头,举枪欲射。“哎!我,我徐天!”
徐天站起来蹬自行车,招呼老孙,“上车,快!”
这是老孙第一次在徐天面前如此失态,他太慌张了,横跨了几次,都没跨到后座上。
“我慢点慢点慢点……”徐天感觉到车座一沉,他蹬得越发起劲。
一老一少一车,摇摇晃晃地消失在石板路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