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凡事往好处想
空气中的味道有些刺鼻,街上各种不可辨别原状的碎屑卷出一个个旋风,通红的枪头摆在一起,似乎能映亮天空。热闹激战过后的极度萧条,这氛围有点像大年初一的凌晨。
当铺四处漏风,都快被子弹和炸药打成露天市场了。即便这样,把头带人回到当铺内查看时,依然习惯了走大门。
柜台能看到后门,保险柜能看到前门,说是当铺,现在更像是高墙间的走廊。
还来不及收拾物品,有人在搬运伤员,有人给不喘气的盖上白布。把头踮着脚小心翼翼,避开血迹、碎片和短肢,跟班族人亦步亦趋,一群人来到了柜台最里面。
掌柜靠在半人高的水缸旁,白背心被血迹和汗渍浸透,一旁的伙计正掐着他的人中,“掌柜的!”
“老钱!”见掌柜还是没反应,把头舀了一瓢水侧着倒在他头上。
掌柜悠悠转醒,看到把头之后轻轻喊了一声,委屈得快哭了,在这当差这么多年,都没遇到这么不把俞氏家族放眼里的。
“把和那两个南洋人接触过的所有人……”把头喘着粗气,恶狠狠地说,“都带回来!”
伙计连滚带爬地跑出门,他们明白丢失了这么多东西,东家肯定会追究,要是交代不清楚,小命都保不住。掌柜满脸绝望,看把头开始检查保险柜。把头的神情同样绝望,双手胡乱在保险柜里摸索着,似乎这样就能检查出到底损失了多少东西。最后,他一屁股坐在地上,脚旁手电筒的灯光穿过后墙和高墙上的大洞,直直射向天空。
伙计动作很快,把头刚回到当铺门口坐下,他就把馄饨店老板和郎中都带来了。两个人不太相信代表某种权势的当铺会被搞成这样,都抻着脖子朝里看,多少带着点看热闹的意思,直到把头立起的手电筒晃得他们睁不开眼。
“打枪都听到了吗?”把头气愤的问到。
两个人怯懦地点了点头。
“说!”
郎中伸手作了个揖颤颤地问:“说什么?”
“说全部!”把头想从他俩嘴里摸出来龙去脉,这样七爷问起他才好交代。
一个青年,一个中年,一辆自行车,车头指向福田乡。
前无堵截,后看不到追兵,徐天骑得很慢,车把都晃起来了。老孙也跟着晃,很少看他这样,有点魂不守舍。
“老孙!”徐天面带笑意,那是极度紧张后的放松,“金条拿到了吧!”徐天天真的以为老孙已经拿到了金条,他们又可以继续往上海走了。
看老孙半天没回应,徐天回头看了看又问:“那我们现在去哪儿?”
“往前走。”老孙心里也不知道该去哪,他只知道金条在哪,他们就该去哪。他的心情是复杂的,以为找了几个得力的助手,可没想最后死的死,伤的伤,还有一个竟然见钱眼开,抢走了金条,他也不知道该和徐天怎么说。徐天脚下突然一脱力,车辆开始兀自减速,不管用多大力都是徒劳——这有点像两个人找金条的过程。
车辆便缓,重心向前,在栽倒徐天身上之前的一瞬,老孙一下跳下车。
徐天单脚蹬车,低头检查:“链条断了?”那语气竟然呈现出一种放松的幼稚,就好像一个学生拍了拍球,说了句,球没气了。
老孙靠着旁边的树干,蹲坐下来。
徐天一边脱衣服一边原路返回,很快就捡起了那根蛇一样的链条。他笑呵呵地走回来,举起链条朝着老孙示意,接着对着车镫子和齿轮捣腾起来。
“我刚才就是听到爆炸声,我不是不听你的,我一开门看到好多人骑车过去了。”徐天的语气像少时向父亲炫耀今天在学校看到了什么新奇之物,“然后就听见开枪了,我想,万一我能帮你们呢。一两个赤手空拳的,我应该还是能对付的。”
老孙深吸一口气,站起来,又蹲到徐天对面鼓捣链条。在老孙心里,徐天现在的表现已经超出他预期了,本来他也没想让徐天帮什么忙,反而徐天在慌乱中救了他。老孙已经心满意足了。
徐天并没看出老孙表情的沉重,他轻松地问:“那三个人呢?”
“一个……跑啦。”老孙拿起链条开始修起来,不慌不忙地说到,“一个死了。”
徐天一下被定住了,他微张着嘴,露出了动物受到惊吓后的本能反应。
“一个差不多也要死了。”老孙把话说完。
徐天站起来,愣怔看着老孙,“谁死了?”
“王鹏举。”老孙深深叹了口气,“凡事多往好处想。”
“……是,金条回来了。”徐天不自然地跺了跺脚,“我们不能就这样走了吧?他们家人那怎么交代啊。”
老孙捏了捏被车油污染的手指,起身把兜里的大洋递给徐天,“现在去交代。”
徐天接过来,探寻地问:“那跑的那个呢?”
“我们到的时候,”老孙咬牙切齿地说,“他最好在——走吧,车不要了。”
老孙兀自朝前走去。
“车子要的。”徐天推着车跟在后面跑,像个不谙世事的小傻子,“我推你吧。”
福田乡,鹏举家。
风连接着摇篮里的孩童,晃悠的蒲扇连接着风,鹏举媳妇儿一只手连接着蒲扇,眼神却被另一只手腕吸着,想看孩子一眼都不行。
金表戴在手上,熠熠生辉。
鹏举媳妇儿刚把手腕举到耳边,想听听财富的声音,却被生硬的敲门声打断。
“来了!”临走前,她不忘把孩童摇篮的蚊帐罩上。
“回来啦?”鹏举媳妇儿喜笑颜开,把胡蛮让进屋子,“饭在桌上。”
“不吃了。”胡蛮一脸肃穆。
鹏举媳妇儿嗔怪道:“特意切了二两肉,你们不吃谁吃啊?”
胡蛮咽了口吐沫,进屋,回头关门时,观察了门外好几个来回。他在桌上坐定,看着肉片和下酒菜,单手拎起酒罐把酒碗倒满,另一只手伸向肉片,被鹏举媳妇儿一巴掌打回来。
“鹏举会吹牛,说能拿钱回来。”
胡蛮悻悻然收手,手指在嘴里吮吸了几下,另一只手一掏,一个沉甸甸的布袋响当当坠在桌上,大洋前后滚动。
鹏举媳妇儿把大洋全划拉到自己怀里,马上被胡蛮按住了手,“哎!我留一半。”
“你留着给赌场啊!”鹏举媳妇儿瞪圆杏眼,“搁家里,用了来拿!”
胡蛮采用溜边战术,还是从女人双手照顾不到的地方抠了几块大洋出来。鹏举媳妇儿一边乐呵呵地查大洋一边问:“鹏举人呢?”
“我先吃几口肉。”胡蛮答非所问。
“吃!”鹏举媳妇儿吹了吹大洋,放到耳边听震动。这种对大洋的熟悉恰恰说明了她对钱的不熟悉,“哎,你给鹏举留两块。”
胡蛮咀嚼的速率越来越慢,他看着鹏举媳妇的神情,到嘴边的话却怎么也说不出来。
徐天和老孙离鹏举家越来越近了,在徐天的坚持下,老孙坐上了自行车后座,徐天的西服套装被汗浸湿了不知道多久。
“抢金条我没出力,现在多出出力,坐稳了。”徐天擦了擦后脖颈上的汗,“我可以快点的……当然!也可以慢一点。”
老孙突然问:“像这样推过你爸爸吗?”
“我爸?”徐天嘴上搭着话,脚下可没停,自行车风驰电掣,“他只坐小汽车。平时……也不说话。”
“你们父子不说话?”
“不太说话吧。”徐天眼神看向远方,他回忆起远方那个遥远的父亲,“但我都听他的,他也知道我要做什么。”
“你要做什么?”老孙重复了一遍,这并不是个问句。
“去上海呀。”徐天累得开始喘粗气了,“跟仰止结婚,开一个公司和南洋家里做生意……”想到未来,马上要面对鹏举媳妇,似乎也不太为难了,徐天的笑容藏不住,“这些事情我都想做,以后金条就不用这么带来带去了,南洋票号打进去,上海公司取出来,直接交给你们的人,不对,交给我们的人。”
“……你妻子叫仰止?”
“还不是妻子呢。”徐天不好意思地说道,“但应该马上就是了吧……我衣服里有个皮夹!”他好像忽然想起了什么,“皮夹里有她的照片。”
老孙从手中徐天脱下来的西服兜里找到了皮夹,老孙情绪低落,只是捏着那个皮夹,看着徐天的背影,徐天不知道老孙在想什么,他低着头使劲推车,竭力表示平衡,见老孙许久没有声音,他试探着问:“好看吗?”
老孙轻轻抽了抽鼻子,说:“我也从来没坐过我儿子的车。”
“老孙。”见氛围不错,徐天索性直接开问:“抢枪的本事,教教我!”
“什么?”
“两只手一碰,枪就到你手里了。”
“……以后。”
“以后是什么时候啊?”徐天抬手抹了一把脸上的汗。
“有的是时间。”老孙肯定的说到。
两个人继续前行,已经隐约能看到鹏举的家了。然而,正如他们被夜色掩护着,黑暗同样遮蔽了他们的视线,两双眼睛,没有一对看到,几辆自行车悄无声息地逼近了农舍。
农舍门口,胡蛮已经酒足饭饱,但他显然兴致不高,朝鹏举媳妇摆了摆手,“走了。”
“莫名其妙。”鹏举媳妇儿拉了他一把,“走哪儿去?鹏举还没回来呢。”
“钱……”胡蛮躲避着鹏举媳妇儿的目光,下巴抽动起来,“你收好。”
鹏举媳妇儿表情一下变了,她终于意识到不对劲:“鹏举人呢?”还没等胡蛮回答,鹏举媳妇儿睁大了眼睛,在胡蛮身后,十来个族人已经摸到了院子里。
胡蛮只能放倒一个。
不过,等徐天和老孙来到院前,院子再次恢复了平静,只剩下清冷的月光。
“怎么下去了?”徐天回头看跳下车的老孙,“还有几步呢……越推越舒服。”
“屁股都坐麻了。”老孙突然拦住徐天,弯着腰朝院子里缓步试探,“等一下!”
徐天擦了擦汗,一脸不解。
老孙有些心神不宁:“自行车先停这儿。”
“好嘞。”
“钱在口袋里?”
“哎。”
“走路过去敲门。进到里边,不管有几个人,就说你自己一个人过来的。”老孙像父亲一样,帮徐天系好衬衫的扣子。他试图让徐天看起来体面一点。
“里面有谁啊?”
“按道理,应该有王鹏举的老婆、孩子,最好还有胡蛮。”
“胡蛮?跑掉那个?”
“对。”老孙又整了整徐天西服的领子,“跟王鹏举的老婆说,人死了,他家亲戚马天放也差不多没了。”
徐天想到这里,心情又低落了,他悲戚地转过脸,有些不忍:“我一个人去。你呢?”
“你是老板啊。”老孙沉默了一会儿,说出了那个想了一路的理由,“八块钱给他老婆。”
徐天走了几步,觉得不对,又回头:“那你干什么去?”
“金条,在胡蛮身上。那家伙有功夫,稳住他,我好从暗处弄。”
徐天的心又提起来了,“金条没拿到?”
“马上就拿到了。”老孙没有直视徐天失望的眼神,他心里同样也对自己失望。
徐天声音大起来:“但胡蛮要是不在呢?”
老孙的话直接就堵过来:“再想办法呀。”
“什么办法?”
“哪儿丢的从哪儿找。这一片姓俞的说了算,找当家的要,天王老子挖地三尺也要给我找金条。”老孙说的笃定,这是万不得已的办法。
徐天被老孙推了一下,怔忡着站在农舍门前。敲门,门开,徐天的身影消失,像落入了一个深不可测的陷阱。
农舍门框顶端的对联横批有些掉色了,隐隐能看见四个大字——
出入平安。
“就你一个人在家吗?”徐天把八块大洋放在桌上。
鹏举媳妇儿浑身都是紧绷的,没有一处自在的地方,“孩子……睡了。”鹏举媳妇儿不敢抬头看徐天。
“你那个亲戚回不来了。”
“哪个亲戚?”
“马天放。”
“不认识。”
徐天低着头思索了一会儿:“嗯……你丈夫,王鹏举死了。”
鹏举媳妇儿的眼泪滚滚而下,这明显不是她今晚第一次哭了,只是徐天没看出来而已。她高频次做着一个不易被人察觉的小动作,就是回头瞥帘子后面,木质摇篮内,孩童微微哭泣起来。
四五个族人围着吴达,他们大摇大摆地坐在婴儿身边。
等徐天进去了,老孙藏在阴影里,涉草潜行接近,到了农舍下,他顺着窗户往里看,徐天和鹏举媳妇儿正在交流,没有胡蛮的影子。
老孙在心里抽了自己一下,突然看见那个放火药的杂物屋隐隐有光亮。他像个土拨鼠一样接近杂物屋,轻推开门——
手、脚、嘴,胡蛮身上没有一处能动的地方,他被悬吊在破旧的房梁上。
老孙大惊,退出木屋,接着就看到了藏在杂物屋后面的数辆自行车,他立马掏枪上膛,快步往农舍而去,麻利地击倒了一位族人。
“徐天!”老孙边走边喊,“走!徐天!”
又一个族人从暗处杀出,一枪击中了老孙,正巧打中了之前安置金条的部位。
老孙身子一歪,轻轻皱了皱眉,好像只是岔气了,他开枪的动作没有丝毫渐缓,又一个族人倒下了。眼见着两个族人跳进农舍,老孙高喊:“徐天!跳窗走!”
第三个族人挡住老孙去路,老孙扣扳机没子弹了,他快步扑上去擒住族人作为人质。
剩余的族人从农舍鱼贯而出,吴达走在最后。
老孙的脸被数支手电筒照亮。
“真不是一般人。”吴达由衷地赞许道。
“徐天!”
“不要叫,”吴达不耐烦地挥挥手,“绑起来了。”
农舍侧面的窗子噼啪响,徐天半个身子从窗里翻出来,又被拉回去。
老孙舔舔了嘴唇:“……可以谈吗?”
“不可以,”吴达没留什么余地,“你抢了我的铺子。”
老孙摆出一副讲道理的姿态,另一手挟持住那个年轻的族人:“朋友,你们先明抢,道理讲不通我只好抢回来。”
“抢回来了吗?”吴达挑衅地看着老孙,“闽西地界一只蚊子飞到哪去我都知道,一个屋里绑着,一个那里挂着,谁也跑不掉。”
“徐天不要动!跑不掉了!”老孙喊完,似乎透过农舍的窗户,看到被勒住嘴捆在窗边的徐天点了点头。他对吴达说:“朋友,还有余地弥补,不要把自己搞得大祸临头。”
“大祸临头?”吴达好奇心起来了,“是我吗?”
老孙耍无赖似地说:“肯定不是我。”
“你是谁的人?”吴达的兴趣越来越浓厚了,“郭旅长?江西熊司令……”
“不要猜了。”老孙大声的打断吴达,他躲在人质身后,时刻注意周围,让自己处于射击盲区,“猜到了吓死你自己。”
吴达笑容快意又自信,他认为老孙在他手里不可能再翻出浪了:“炸我的铺子,杀我的人,管你什么人,荒郊野外埋掉谁也不知道。”
“铺子姓俞,不是你的,人也不是你的,朋友,不是看不起,你身份就是一条看家护院的狗。”
吴达的笑容敛去,取而代之的是一闪而过的阴狠。
老孙且说且退,他距离杂物间愈发接近,“金条还给我,人放了,我可以先把你记在账上,以后想起来再收拾,我是很诚心说的。”
吴达的嘴角都气抽抽了:“你为什么总要对我这样说话?”
“上次说话带气,对不起了,现在我是认真的。”老孙显然不想就这么让吴达好受,“你看我样子就知道我是很认真的。”
老孙已经退到杂物间旁边,“不要生气嘛,生气脑袋容易发晕,荒郊野外现在谁也不知道,敢不敢喊一声你吴达是闽西俞姓的主子头人。”
吴达慌乱地看了看自己身边的族人,他被捏住了七寸。他不姓俞,以外姓料理俞家生意,多年来已是遭人指摘,凭借数年耕耘,算是在俞姓站住了脚,旧事无人再提,但早年的尴尬一直是他的隐痛,没想到今天在众族人面前被一个外来人揭了伤疤。
“不敢嘛,”老孙仿佛早就料到了,“本来就不是,装是也没有用,看家护院的狗就不要自作主张地给主人找麻烦。”
吴达终于忍不住了,他抓过身边族人的枪,抬枪就射,老孙扳倒身前的族人,使之躲过子弹,自己则翻滚到杂物间后面,吴达羞怒上头,连开数枪,地上那个死里逃生的族人,吓得闭眼抱脑袋。
追着老孙走的子弹没有一个打准的,都打在了杂物屋内胡蛮的身边,将木板穿成一个个小洞。头顶的朽梁中弹后嘎吱作响,胡蛮使劲摇身子,将重量往下坠。
等吴达带人绕道杂物屋后身,只看见老孙一骑绝尘,已经蹬着自行车上了小路。
“车开过来!”吴达的子弹射向老孙的背影,“车!”
没等车到,吴达已经独自奔入荒野。农舍前一片混乱。
“跑了跑了!外头那个跑了!”
“七爷呢?”
“自己追去了!”
几个族人七手八脚将徐天从屋里扛出来。
“那里面还挂了一个。”有个脑袋灵醒的族人提醒道。他推开摇晃的破门进去,两秒钟后就像撞墙一样反弹了出来。
“打!”
徐天身边的族人纷纷向杂物间开枪。
杂物间后墙撞开。
胡蛮滚入田野,向另一个方向奔逃。
车灯先后照亮吴达和老孙,吴达上了车,离老孙越来越近。
伤口的血顺着裤腿流到脚蹬子上,老孙被抓到只是时间问题。
血流到最后,人体的自我保护机制会使其结痂;油用到没有,车辆的自我保护机制会自动熄火。这一晚上,老孙就挑没有路的田野间穿行,吴达让部分骑自行车的族人钻进去追,自己坐着车在马路上环形兜圈围堵老孙。
就四个字,收效甚微。
这一晚上,最苦的不是死了亲戚又赔了钱的胡蛮,也不是中了弹的老孙,更不是自觉被侮辱的吴达,而是被绑在自行车后座上,跟着族人一起追老孙的徐天。
本来就折腾了好几天,又困又饿,再加上破布勒着嘴角疼痛到窒息,徐天也不知道自己最后是睡过去了还是晕过去了。迷迷糊糊间,他好像变成了你,从第三人称观看整个事件。他听见自己对自己说——
……老孙叫我不要动,然后跑了,和他在一起一共才几天,他一跑我竟然感觉举目无亲,故乡像一张天罗地网,他要跑到哪里去?皮夹还在他那里……
……一切都从找皮夹开始的,从南洋去上海这趟旅程就是为了找仰止,但现在如果要在皮夹和老孙的吩咐之间做选择,我会毫不犹豫听老孙的,如果在皮夹和金子之间做选择,我会毫不犹豫选择金子,仰止是我的,金子是苏区的,谁动它就是动苏区的威信……
老孙叫我不要动肯定有道理,他不会乱说话,有约法三章,不能再犯火车上的错误,我信任他,就像信任我的父亲,他是带我们在跑吗?不知道他要跑去哪里……
天亮了。
老孙的目的地也快到了。
面如白纸的他终于推车到达坡顶,远处晨阳初露,岭下几座巨大的围城土寨,在薄雾里袅袅冒着人间烟火。
老孙跨上自行车,冲下土岭——这时候,其实有没有自行车都无所谓了,反正都是依靠重力朝下摔。果然,老孙和自行车像两只风筝摔出去,老孙发出了独属于中年男人的呻吟声。下坡的路很陡,草木杂乱,山路曲折,老孙狠狠的被摔到地上,颤颤巍巍的又爬起,又上车,他得拼命得赶路,要赶在吴达之前见到俞亦秀,俞姓头人,只有这样,他和徐天才有活命的机会。
终于,老孙骑到了平路上,离俞姓寨子只有几步之遥了,老孙弃了自行车,他一歪一扭地朝城寨大门走去,已经流干的血又淌起来。
吴达的车也到了。
离城寨大门越来越近,跟城寨比起来,车和人都太小了,无非是蚂蚁和甲虫的区别。那颜色和风的灰砖土瓦象征着坚不可摧的意志,任何个体来到这儿,都要被震撼,被征服,被吸收。
老孙到了寨门之下。
这寨门不知道采用了什么工艺,是一体化制成的,就像一位从不开口说话的上古巨人。
老孙敲了敲门栓,开始摸它的脉搏。
“开门!”
子弹从后面远远射过来,将门打出洞孔。
“开门!”
小汽车将近。
大门下套着的小门终于徐徐打开,一个寨民挑着货担,牵着孩子出来。
老孙急切但礼貌地说:“你好,我找俞亦秀。”
寨民看了看老孙,又看后面的车,没搭理顾自前行。
小车到达,压到老孙扔在路中的自行车。
吴达持枪下车而来。
老孙推小门进去——
“土地平旷,屋舍俨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阡陌交通,鸡犬相闻。其中往来种作,男女衣着,悉如外人。黄发垂髫,并怡然自乐。”
巨大的环形城寨如峡谷高矗,早起的人们围着寨楼做自己的事。这城寨就跟老孙一样,是一大个活生生的人,每位寨民都是分工明确的细胞。地上晾晒的干辣椒映衬着老孙血液的红,那些晾晒的素布就像老孙脸色的白。老孙走进城寨,就像子弹射进老孙身体里。
子弹般的老孙站在城寨中央,举手大喊。
“我姓孙!”
一个血脚印在城寨的石板地上落下。
“俞亦秀!”
一对血脚印。
“我找你说事情!”
一排血脚印。
“俞亦秀!”
无人应答。
一个好奇的小胖孩看着老孙身后的血脚印,他甚至有心情把自己的脚踩在血脚印上面,似乎是在比谁的脚大。老孙咧了咧嘴,看着吴达走进来城寨。
周围的寨民都停下手中的工作,看着两个人。
“我找你主子说话。”似乎从第一次见面开始,老孙就没正眼看过吴达一下,“枪收起来。”
老孙两眼一黑,仰天翻倒。
从长时间昏迷中缓缓苏醒的人,每一个,都会把看到的第一个人当成上帝,或者阎王。
老孙的意识回笼速度没比其他人快多少,他虽然还没想起来之前发生了什么,但可以肯定自己没死,因为他明确地判断出,眼前这个长发过耳,面容苍白的消瘦男人绝对是人类——只有人类中,才有这么神经质的个体。
“……醒了。”不是传统的疑问,而是肯定的语气,此人在医术上颇有些造诣,他一边收拾好用过的药罐和纱布一边说,“但是祸不过今晚亥时了,明晨的日出一定是看不到了。人生三十而立,四十不惑,五十天命,六十花甲,七十古稀,八十九十耄耋,五十岁以后活着就没什么意思……你今年多大?”
“过四十了。”
不管是自己的声音,还是眼前人的声音,在老孙耳朵里都像没有根。
“有点可惜了。”男人砸了咂嘴,把医用垃圾递过去,穿着族人服装的手下毕恭毕敬地拿走。
老孙打量着这个硕大的长形房间。两个顶天立地的大书架分列东西两侧,东边大多古籍,西边则是新书。中间地带临空放了一张雕花大床和一张硕大的长条桌案,桌案四边围了十几把椅子。除此之外,房间里随意挂着一些乱七八糟的画,还有一张画案,一张摇椅。
老孙就躺在摇椅里,身上搭了条毯子,看上去就是安逸度假的游客,身上根本没什么伤。
男人坐在老孙身边,大眼镜扑闪扑闪,像孩童一样真诚。好像他面对的根本不是一个将死之人,“如果要是行,你觉得没那么辛苦的话,能不能在亥时之前多跟我说说话……”男人可能觉得自己的要求有点过分,马上找补,“或者我说!你点头摇头也行。”
“你的意思是……”老孙有点摸不透眼前人,“我死前陪你说话?”
“可以吗?”老孙还没回答,男人就自顾自说下去,他显得兴致勃勃,“从民国十一年就没见过外人,寨子里面全都是父老乡亲,他们需要我……应该是很需要我吧,但我需要离开他们去冒险,没有人相信!”说到最后,男人还有点愤愤不平了。
老孙艰难地直了直身子,不知是不是失血太多了,他的脑子转得很艰难,“你贵姓,叫什么?”
“免贵姓俞,亦秀。”
老孙长出了一口气,像是中了张大彩票,一下子看这个世界都清晰了,“我可以陪你说到死,但有三件事相求。”
“等等!”俞亦秀起身从桌上拿起一个卦盒,旁若无人地摇动起来,打开看了卦骨后,给自己倒了杯茶,又回到老孙身边,“求事可以,先说从哪里来?”
老孙慎重地轻吐二字:“……苏区。”
俞亦秀有些困惑:“苏州?”
老孙郑重地重复道:“苏区。”
“苏区在哪个省治下?”俞亦秀一把掀开大床上的毡布,赤脚站上去,老孙这才看见,床上没有被褥枕头,只有一张又一张叠放起来的地图。纸的、布的、手绘的、印制的……“产什么?糖、米、刺绣?”
老孙有些同情地问:“你多久没出门了?”
“五年没出过寨子。这一次有两个多月没出这间屋,上一次是三十六天,合一天罡。但是经常会有人来,都是父老乡亲。”俞亦秀的话又多又密,他穿上鞋回到老孙身边,“你不用这么看着我。我知道,我自己很矛盾。”
“有个朋友,叫徐天。”真切地感受到生命正在流逝,老孙开始说正事了,“在吴达那里,麻烦带他过来。”
“什么朋友?”俞亦秀凑近问。
“一起来的朋友。”
“苏区?”
“南洋。”
俞亦秀的双眼像开了手电筒一样亮了,他伸出手,做了一个展翅的手势:“Far away……”
此时此刻,两个人谈话的主角,徐天,正被束手束脚,靠在一张短桌旁。他身边就是一口井,提水,洗衣,敲打,投净,有老妇人,也有壮年男人,没人瞥徐天哪怕一眼。
徐天莫名有种置身桃花源的与世隔绝感。
吴达远远地坐在廊下乘凉,身边围了很多族人,大概是骑自行车的那些。他身子朝向徐天的方向,眼神却根本没看他。追逐了一夜,吴达显得疲惫又焦灼,他把俞氏的事情当自己的事情,把俞氏的生意当自己的生意,他自问自己兢兢业业,勤勤恳恳,他无法忍受自己的生意出现这么大的纰漏,“挂在棚屋里跑掉那个,之前搜过身吗?”
马上有族人上前应答,“没来得及,刚挂上去他们就到了。”
同时有两个人朝寨子中央的方向走来。
一个是从寨子外面回来的把头,他随便停好自行车,火急火燎地跑到吴达身边。但吴达根本没看他,他的视线一直追随那个从俞亦秀房间走出来的男人,直到对方在徐天身前站定。
吴达甚少听到这个男人说话,甚至一时想不起他的名字,他身材高大,让人难以忽视,却沉默地像俞亦秀的影子。
“铺子抢走多少东西?”吴达问口干舌燥的把头。
“几十块银元,三根金条。”
“是他们那三根吗?”
“是,柜上就他们那三根。”把头不住地舔已经干裂的嘴,但还是习惯性地先给吴达倒水,“七爷,人怎么弄回来了?”
看着那个沉默男人旁若无人地解了徐天脚上绳子,把徐天朝俞亦秀的房间扶去,吴达的脸色越来越冷了,“他自己跑过来的。”
沉默男人扶着徐天走上城寨的木梯,离俞亦秀的房间越来越近,隐约能听见他在里面慷慨激昂地发问。
“是南洋什么地方啊?”俞亦秀像个获得新玩具正在查阅说明书的孩子,在高梯子上爬来爬去,翻开每一本自己曾读过的书籍,“马来西亚的人不吃猪肉不喝酒,锡器最好,银器也好。”他又掀开一张地图,朝中间一指,“这里的人喜欢放风筝,有很多的蝴蝶,他们那儿的人呢,第一次见面后……”
老孙吃力地掀开盖在身上的毯子,再掀开衣襟,腹部一圈包扎得很好,但血持续渗出来。
俞亦秀根本没关注,继续自己的长篇大论:“……要双手互相握住之后再摩擦,右手的手心稍微往里抠那么一点点——女的不可以这样。你朋友是男的吧?”
敲门声,开门声,徐天踩着阳光走进来,打量着房间内的一切,最终将目光锁定了老孙。
“来。”老孙一口气差点没上来,“相互介绍一下。”
“老孙你还好吧。”徐天见到老孙,差点喜极而泣。
“蛮好,”老孙露出了一个无所谓的笑容,“就是跑一路有点累。”
俞亦秀在徐天面前站定,局促得就好像他才是客人一样,“免贵姓俞,亦秀。”
老孙补充:“闽西俞姓的主子头人。”
这话好像碰到了俞亦秀的敏感地带,他马上解释道:“千万不要这样讲。每个人都自由,谁也不是谁的主人,城寨围楼名义上是我的,祖宗传下来的锁链,把我和大家连在一起,遇事他们来问我,只是要找个人问问,就好像庙里的泥菩萨哪里也去不了,摆摆样子给人做主。”
“哎!”俞亦秀好像忽然想到什么,转头对徐天说道:“你贵姓啊?”
“我姓徐,叫徐天。”“Far away!”俞亦秀再次做出了展翅手势,他热情地上前,逼着徐天往后退了好几步,“我听说你们那儿经常下雨,而且平均气温比较高。”
徐天谨慎地跟俞亦秀握了握手,马上求救地看向老孙:“老孙我们走吧。”
老孙轻轻仰起头:“现在要办三件事,第一件你平安,第二件拿回金子,第三件才是走,第一件已经过去了,后面两件还要俞先生办。”
“我?”俞亦秀浑身的肢体语言都写着后退,“我办什么?”
“俞先生人不错。”老孙示意徐天上前离俞亦秀近一点,“你和他说说。”
“怎么说?”
“知道的都说。”
……
等沉默男人和徐天走远了,把头小声问:“他们认识俞先生?”
吴达下定决心,一不做二不休,打算在今日办成一件大事,他斩钉截铁地吩咐把头:“请各寨罗汉。”
把头浑身一抖,过了好半天才问:“谁请?”
吴达长舒一口气,扫去脸上的焦虑,他朝俞亦秀房间的方向走去:“俞先生请。”
书房里,话题已经进行了好一阵。俞亦秀不解地问:“清朝都已经亡了呀,现在是民国。”
徐天循循善诱:“继续革命,民国也已腐朽,改良之路走不通,革命是建立人人平等共产主义社会的唯一途径。”
“腐朽了?”俞亦秀缓缓放下手中的茶杯。
“彻底腐朽了。”
俞亦秀不信服:“打个比方。”
徐天看了一眼在摇椅上晃荡的老孙:“你就是地方豪强,一定勾结了当地军阀。”
“我都不认识他们!”俞亦秀非常无辜,“如果要勾结他们,也是老七……啊,吴达。”
说到吴达,徐天怒火中烧,连语速都变得飞快:“你的当铺票号巧取豪夺,三根金条存进去,一小时不到取出来要扣五成,不给还杀人,仗着势力大没人敢管,地上血冲干净,尸体拖走了事。”
俞亦秀歪着脸,他跟听故事一样:“谁的金条拿出来要扣五成?”
“我们的。”
敲门声,吴达进来,没有得到俞亦秀的许可。
“俞先生。”吴达毕恭毕敬鞠了一躬。
“来得正好!”俞亦秀主持公道,“这二位先生说有三根金条……”
吴达“恭敬”地把俞亦秀打断:“俞先生,您认识他们?”
“刚刚认识。”
“这两个人炸了双溪一间铺子,抢走几十银元三根金条,昨天追了一晚上,死伤四个族人,他们应该死。”
俞亦秀这才意识到这事儿的确和自己有点关系:“炸了铺子?”
“哎。”老孙睁开眼睛,“我的金条呢?”
“什么金条?”吴达不屑的问。
“我看见我一个朋友挂在福田棚子里,金条他带着。”
“你马上就死。”吴达不像在威胁,倒像是在承诺,“要金条,没用。”
“那倒是。”老孙艰难地咽了口水,“但还有他,金条他带走。”
“他和你一起死。”
“老七啊。”俞亦秀语重心长地劝说道,“算了,他们是苏区来的。”
吴达愣了半晌。
“我也是刚刚知道,苏区,革命的。”
吴达猜了一圈,的确没想到这二人来自苏区,如果真是这样,老孙莫名的理直气壮倒也不是全无道理,但事到如今早已没有回头的余地。“俞先生……”吴达语重心长地说,“不是对你不敬啊,外面的事情我在做,三座城寨加上四五百里田地佃农还有三省生意你从来不管,他们要是不死,以后闽西,再也没人给面子了。”
俞亦秀语气轻松,但话说的挺重:“你的面子,还是我的面子啊?”
“我的面子不重要,”吴达咬了咬牙,他鲜少见到这样说话的俞亦秀,他索性把心里话倒出来,“你的面子也不重要——城寨的面子才重要。”
俞亦秀喝了口茶,声音很大,好像是对吴达的回应一样。“没那么严重,”他一边对吴达说话,一边示意徐天坐下,“事情总能分一分对错的,各自退一步就好了。”
吴达根本不想让俞亦秀放松一刻,他步步紧逼:“对错谁来分?”
“你说谁分?”
“不是我,也不是你。”吴达一字一顿地说,“对错,三寨罗汉分。”
俞亦秀彻底不高兴了,没想到一向表面相安无事的吴达在两个外来人面前这么挑衅,“没事儿吧你,七年没聚罗汉了。”
“哎。”吴达装作很体面地叹了口气,“城寨两百年了,生意越来越多,我说实话,你别生气。”
“说吧。”
“问问各寨罗汉,你还能不能做头人。”
“老七,你疯了吧?”俞亦秀不可置信地看向吴达,这么多年,他虽然自知自己不过是个泥菩萨,但终究是俞氏家族的象征,他与家族、族人之间维持脆弱而小心的默契,他习惯了这种尊重,也自觉地割舍了自由,但他从未想过,有一天会有人跟他说这么大不敬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