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我不再信奉上帝”
波伏瓦越来越不喜欢德西尔学校,那里的老师对耶稣的过分虔诚让她感到可笑,每次她写完一篇散文或者晚会的作文,老师都要让她在末尾写上“感谢上帝让我过了这愉快的一天”。父亲乔治也感到不可接受,他同弗朗索瓦丝商量,想把两个女儿转到附近的公立学校,那里的知识更可靠,学费也便宜。但波伏瓦拒绝了这个建议,因为转学就意味着要和扎扎分开,她不想离开扎扎。
波伏瓦继续在德西尔学校读书、学习,却不再感到开心。课间,她经常伙同扎扎还有其他几位同学在课堂上捣乱或直接挑衅老师。这样做的结果是,她失去了学校三月份颁发的最高荣誉——“荣誉提名表扬”。这个奖代表的是学生的虔诚、听话和在这所学校的资历。从会场里走出来时,波伏瓦听到历史老师跟妈妈说,是扎扎影响了她,建议以后不要再让她们两个坐在一起了。波伏瓦的眼泪哗地流了下来,在她心里,朋友的位置永远比荣誉重要。
这件事后,波伏瓦意识到,她的童年时代结束了,大人的庇护已经无法确保她心灵的宁静了。
这一年,波伏瓦遇到了很多困惑。譬如过去,她一直认为人与人之间是平等的,但后来她发现并不是这样,其实,一个人的地位往往是由他的财富决定的。有一次在姑姑家,有个人推着小车来给她们送面包,堂姐玛格德莱娜表现得很傲慢。波伏瓦问堂姐,为什么不向人家说“你好”,堂姐说:“他是服务者,应该先向我问好才对。”波伏瓦想到了露易丝,露易丝是她家的用人,也是服务者,但波伏瓦对她比对许多有钱的夫人都要尊重。
露易丝离开波伏瓦家后,过得并不如意。婚后,她有了一个孩子,一家三口住在玛达姆街的一个顶层的房子里。有一次,波伏瓦和妈妈去看她,那里的环境让波伏瓦感到震惊,窄得可怜的走廊的两边,分布着十几扇一模一样的门,每一扇门里都住着一户人家。
她们走进其中一扇门,这里是露易丝的家,里面只有一张铁床、一个摇篮和一张桌子,桌子上放着做饭用的火炉,火炉后面是斑驳的墙壁,房间里没有窗户,一家人吃住都在这里。妈妈挨着露易丝坐下,同她低声交谈,身边的襁褓里躺着一个气息奄奄的婴儿,他得了肺炎,看起来病得非常严重。
不久,露易丝的孩子死了。波伏瓦很难过,她哭了好几个钟头。这件事让她感到社会的不公,却不知道这个问题该如何解决。
波伏瓦发现,自己很难独立思考,因为人们教会她的那一套价值体系既僵化又没有条理。她曾经把一切寄希望于上帝,但无论是祈祷还是静思,她都从没有感受到上帝的存在。后来她常常怀疑,这个世界上,是否真的有上帝。
儿童时期,波伏瓦从来没有怀疑过上帝。从7岁那年起,她每个月都去教堂忏悔。在她的心目中,马丁神父就是上帝的化身。她非常信任他,把自己的内心所想,譬如领圣体时不够热诚、祈祷不够专心、平时很少想到上帝等,都毫无保留地告诉给他。可是有一天,马丁神父突然俯下身来,笑眯眯地告诉波伏瓦,他听说波伏瓦变了,变得不听话、爱吵闹和犟嘴了,并让她以后注意这些事情。虽然马丁神父看起来很和蔼,但波伏瓦还是感觉头皮一阵阵发紧。一个信任的人,突然变成了传播流言蜚语的小人,这在波伏瓦看来太可怕了,她赶忙逃离了那个地方。这件事对她之后的成长造成了一定的影响。
在乡下度假时,波伏瓦晚上祈祷,白天却吃禁止吃的苹果、阅读大人不允许读的禁书。“这是罪孽!”她对自己说,但同时她又认为,没有什么能让她放弃尘世的快乐。“我不再信奉上帝。”当波伏瓦的脑海里浮起这个念头时,她一点儿也不感到吃惊,如果还信奉上帝,谁又会以冒犯上帝为乐呢?
信仰的改变并没有改变波伏瓦的生活,一些道德规范,如责任感、公德心和性方面的禁忌,已经深深地烙印在她的心里,她保留着以前的行为模式,并不准备做任何出格的事情。但让她感到痛苦的是,自己已经不信奉上帝了,却还要装模作样地去做弥撒、领圣体。她知道,按照人们的说法,这是在亵渎圣物,但她又能怎么样呢?她不敢把心中所想说出来,尤其不敢告诉父母,因为她知道,父母知道后会很生气。在母亲心目中,这是一个很严重的丑闻。于是她决定不告诉任何人,自己一个人默默地承受。
就在她每天这样撕裂之际,文学拯救了她。波伏瓦读了一本小说,书中的主人公因为被孤立躲进了旧磨坊,后来离开了人世。波伏瓦感同身受,为主人公的死哭了很久。她觉得自己的孤立不是一件可耻的事情,而是一种选择,她希望自己有一天也能写一本书,讲述自己的故事。
扎扎听说波伏瓦想当作家后,嘲笑她说:“像我妈一样生九个孩子,跟写几本书一样有价值。”可波伏瓦认为,生几个孩子,孩子又生孩子,这是一种无聊的重复,跟当作家没有可比性。
15岁时,在一位朋友的纪念册里,她第一次表达了自己将来要从事的职业——当著名作家。为什么一定要当作家呢?波伏瓦在自己的回忆录里陈述了两个理由,一是父亲乔治崇拜作家,他把作家的地位排在科学家、博学者和教授之前;二是自己喜欢表达,遇到给自己留下深刻印象的事情,总有讲述或试图讲述的欲望。
1924年7月,在索邦大学的阶梯教室里,波伏瓦穿着蓝色的薄纱长裙,愉快地参加考试。最终,16岁的她顺利拿到了高中毕业会考证书。当她去领取证书的时候,主考人用玩笑的口吻嘲讽她:“怎么,小姐!你是来搜集文凭的吗?”波伏瓦有点儿不知所措,这让她突然意识到,优异的成绩也有可能遭人嘲笑。
考试结果出来时,父母都在场,看着女儿取得的优异成绩,他们喜笑颜开。扎扎也通过了考试,她们又能继续在一起读书学习了,这让波伏瓦有说不出的高兴。
德西尔学校虽然在各方面都比较保守,但却很鼓励女性继续求学。学校有个制度,像波伏瓦和扎扎这样资优的学生,通过中学毕业文凭第一级别的考试后,还可以继续留校深造一年,学习哲学、文学和科学。只有这样,毕业后才能从事教学工作。那段时期,哲学突然流行起来,为了提高学校的知名度,校长也把哲学加到了必修科目中。
刚开始接触哲学时,波伏瓦感到很无聊,因为不仅父亲对哲学没有兴趣,她周围的其他人和扎扎周围的人也都对哲学存在着疑问。但波伏瓦的表哥雅克喜欢哲学,于是在表哥的影响下,她尝试着深入了解哲学,发现哲学远没有她想象的那么枯燥。此后,波伏瓦渐渐地被哲学独特的魅力所折服,因为她认为哲学能够直截了当地揭示事物的本质,这对不爱关注细节的她来说,有着莫大的吸引力。波伏瓦希望认识一切、了解一切,而不仅仅是浅显地观看,哲学恰恰满足了她的这种欲望。
一年后,波伏瓦又通过了中学毕业文凭第二级别的考试。乔治很高兴,就带着一家人去“十点钟”剧院看戏庆祝。乔治已经到了知天命的年纪,但依然前途渺茫,这让他心里很不是滋味,因此女儿学业上的优秀对他而言恰是个很大的弥补和安慰,他希望波伏瓦的未来有保障,最好能像她的祖父一样,从事行政工作,有固定的工资,享受退休待遇。如果有可能,他还希望女儿像他一样选修法律,用他的话说“总会用得上”。母亲跟父亲的观点一样,她甚至想让波伏瓦去做图书管理员,因为那个工作既安稳又不累。
为了防止武断地做决定,弗朗索瓦丝带着波伏瓦悄悄去索邦大学咨询。一位工作人员向她们介绍了图书管理员职业好的一面,也描述了困难的一面。听完工作人员的介绍后,波伏瓦还是想学哲学,因为她觉得当时拥有中学、大学教师资格和哲学博士学位的女性还很少,她很想成为那些先驱中的一员。可那些老师们告诉波伏瓦的母亲,说哲学腐蚀人的灵魂,在索邦大学学一年哲学,就会令人失去信仰和品德。看到母亲很不安,波伏瓦做了妥协,她决定先放下哲学去学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