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节
“父亲遗弃了我”
进入青春期后,波伏瓦感觉自己变丑了:鼻子发红,脸上和脖子上起了很多包,胸一天比一天大,连衣裙又瘦又小,穿在身上完全没个样子。母亲却视而不见,她每天忙于工作,根本顾不上她。
还有一个变化让波伏瓦感到难过,她发觉父亲不爱她了。以前父亲总是表扬她,现在却处处看她不顺眼。难过加紧张让波伏瓦渐渐养成了一些不好的习惯,譬如总是不停地耸肩膀,不停地抠鼻子。“不要去抓你那些包,不要抠鼻子。”父亲每次看到,都会不留情面地呵斥,有时还会对她的脸色、粉刺和笨拙发表一些议论,让她越发不自在。
乔治不仅注重对孩子兴趣的培养,还注重她们的容貌,他认为女性应当优雅和美丽。显然,波伏瓦让他失望了。后来,他把希望寄托在小女儿埃莱娜身上,因为埃莱娜仍然是个漂亮的女孩儿。
有一次,他们家一位很有钱的表亲举办晚会,创作了一出短剧,在爸爸的提议下,他们决定让埃莱娜出任女主角。
埃莱娜穿着蓝色的珠罗纱连衣裙,披着一头金灿灿的秀发,她扮演的是一个夜美人,用诗歌与一位月亮丑角对话,然后再一一介绍小客人出场。小客人们全穿着戏装,听到埃莱娜点自己的名字时,一个接一个从舞台上穿过。波伏瓦扮演的是一个西班牙女孩,当她穿着戏装从舞台上走过时,发现全场的目光都注视着她,她感到脸上火辣辣的,难堪极了。
还有一次,父亲参加一位朋友的演出,他让埃莱娜和他一起出演。埃莱娜梳着金色的发辫,站在父亲身边。在父亲的指导下,她满脸喜悦地朗诵着一段又一段寓言。她出色的表演赢得了大家的掌声,看到父亲脸上溢出的自豪表情,波伏瓦的心里很不是滋味,并隐约地有些怨恨妹妹。
波伏瓦不喜欢现在的生活,但又无力改变。她常常怀念过去,怀念露易丝在的日子。然而,过去就如逝去的流水,一去永不返。
有一次,波伏瓦和妹妹翻看留下的老照片时,看到年迈的爷爷,她突然就想到不久后的一天爷爷也会离她而去。爷爷去世后,他的庄园就会归伯父所有,因为伯父是庄园的继承人,自己以后再去就是外人了,再不会有家的感觉了。一想到这些,波伏瓦就有一种说不出的沮丧。
长期的压抑让波伏瓦变得越来越缺少耐心,一些父母认为必不可少的家庭活动,如拜访、家庭午宴等,她都认为没有必要而不愿参加。一听到父母命令式的语言,如“必须这样”“这样使不得”等,她就忍不住想反抗。
妹妹正式领圣体时,波伏瓦想送她一本祈祷书,她想用浅褐色的封皮装订,就像她的大部分同学送人礼物时所包装的那样那样,但母亲却认为蓝色的布封皮就很好了。波伏瓦不同意,母女俩为此爆发了激烈的争吵。波伏瓦说储蓄罐里的钱都是她自己的。母亲说,如果一样东西只值十四法郎,就不应该为它花二十法郎,否则就是没必要的浪费。两人争执不休,谁也说服不了谁。以致她们去面包店买完面包回来上楼梯时,波伏瓦一直赌气不理母亲。在她看来,母亲是在滥用权力妨碍她的自由,她决心用自己的方式进行反抗。
在德西尔学校,学生领圣体的前一天,校方会举行一个活动。活动中,他们鼓励同学们跪在各自的母亲面前,请求她们原谅自己曾经犯下的错误。但波伏瓦没有这样做,她不但自己不跪,轮到妹妹时,她也劝阻埃莱娜不要跪。这件事让母亲非常生气,她认为波伏瓦太过分了,为此狠狠地训斥了她一顿。波伏瓦则委屈地辩解,说母亲总是对她显示权力,让她处于依附地位,失去了很多自由。
相反,波伏瓦对父亲乔治的爱却与日俱增,她认为父亲是一个非同寻常的人,他才华横溢,具有天生的幽默感,在艰难的生活里,他也总能保持着一种乐观的情绪。他待在家里的时候,会给波伏瓦姐妹俩朗诵诗歌,谈论他喜欢的作家、戏剧,以及过去发生的重大事件和各类高雅话题,让她们的生活远离单调和乏味。
每天晚上,她们一家四口都会紧闭门窗地坐在书房里,父亲为她们朗诵《佩里松旅行记》,或者大家并排坐着,各看各的书。偶尔,波伏瓦抬起头来,打量着专注的一家人,心里热乎乎的,“我们多么幸福!”她在心里说。
“如果能回到过去该多好。”波伏瓦常在心里自言自语。她认为如果不长大,就不会有那些麻烦,父亲也不会嫌弃她。她不想成为母亲口中的“大姑娘”,但却无法阻止时间,为此,她感到深深的绝望。
有一段时间,波伏瓦特别忌妒母亲,因为她认为是母亲夺走了父亲对她的爱。因为父亲总是以母亲为中心,即使她与父亲单独在一起时,谈起话来也仿佛母亲在场。譬如,当波伏瓦与母亲发生了冲突去求助父亲时,父亲总是说:“照你妈说的去做吧。”
有一次,父亲带全家人去看赛马。草原上的人很多,开赛时,人们一窝蜂地朝围栏处拥,把看比赛跑道的视野都遮住了。父亲为他们租了折叠椅,为了看得清晰一些,波伏瓦想站到椅子上去。
“不行!”妈妈阻止了她。妈妈讨厌人多,担心站到椅子上会有安全问题。但波伏瓦不这样认为,她还是想站到椅子上,因为她认为既然来了,就要看得清晰一些。“不行就是不行!”妈妈重复道,语气更加严厉。波伏瓦只得转向爸爸,并激动地说:“妈妈真可笑,为什么我不能站到椅子上?”她希望得到爸爸的支持,可爸爸听了她的话,只是尴尬地耸耸肩,什么话也没有说。
这种模棱两可的态度,让波伏瓦觉得,爸爸其实是支持她的,只是妈妈太专横,他不想引起家庭矛盾,可不久后发生的一件事,打破了她的幻想。
那天午餐,大家谈到一位淘气的大表哥,他把自己的母亲看成白痴。其实照父亲的看法,他也认为那位母亲的确是白痴。然而在和母亲谈到这件事时,他却气愤地说:“一位评价自己母亲的孩子,就是个笨蛋!”波伏瓦顿然醒悟,原来父亲和母亲是站在一起的。她想不明白,既然那位姨妈的愚蠢显而易见,为什么大表哥就不能指出来呢?仅仅因为说了实话就该被骂为笨蛋吗?
这让她联想到了自己。当母亲与她对立时,她也因为冲动说过许多难听的话。父亲会怎么看待自己呢?波伏瓦认为,从某种意义上讲她并没有错,然而父亲的话影响了她,使她觉得自己的行为虽无可指责却怪异得可怕。
自此以后,也许受了这件事的影响,父亲在她心目中的形象不再像以前那么完美了。她学会了独立思考,开始以不同于大人的眼光看待自己。她想,既然对一切不能实话实说,为什么还要告知他们呢?于是,她学会了秘密行事。
父母对波伏瓦的阅读监管依然非常严格,不过,由于相信波伏瓦的诚实,他们没有给书柜上锁,这便给波伏瓦提供了一个机会。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波伏瓦开始允许自己有一些无关紧要的不听话的行为。比如,在乡下,妈妈不允许她在一日三餐外吃东西,而她现在却每天下午都会在罩衫里藏一些苹果。
与堂姐的交谈,颠覆了波伏瓦的很多认知,她的胆子变得越来越大,常有意识地想反抗一些东西。譬如有些书父母不让她读,她偏要读,当家里只有她一个人的时候,她就会打开书柜,自由地寻找她想要的精神食粮。父亲在青年时代珍藏的那些小说让她欣喜不已,她躲到那把皮椅子下面的窝里,贪婪地阅读着,度过了很多美妙时光。那些书弥补了波伏瓦的性教育,让她告别了童年,踏进了一个复杂而新奇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