浣溪沙
一曲新词酒一杯
,去年天气旧亭台
。夕阳西下几时回?
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小园香径
独徘徊。
又是一年落花时节,旧时的庭院已失去往日的欢歌笑语,一位身着官服的年轻公子走在回廊间,观亭台楼阁,听流水潺潺,双目满溢着浓浓的哀愁。
冬去春来,物是人非,这里再也不是当年的晏家,自己也永远回不到那段无忧无虑的时光。
他拥有令人羡慕的仕途,令人敬仰的才华,上天给予了他幸福的开始,却未能恩赐他一个圆满的未来,终是万千繁华归于尘。
晏殊,字同叔,抚州临川(今江西进贤)人。出生之时,大宋开国已三十年,正是太平岁月,无战无乱,君明臣贤。他没有显赫的家世,更无文脉的传承,父亲晏固只是抚州的一个无名小吏,安守本分,平平度日。不过,小人物有小人物的梦想,晏固自知此生仕途渺茫,便将希望寄托在晏殊身上,盼着有朝一日,晏殊可以改变家族的命运。
幸而晏殊不负父亲的期望,五岁能作诗,七岁能属文,成为远近闻名的“神童”。晏殊的童年没有鲜衣怒马,有的只是读不完的四书五经。世间哪有什么天赋异禀之人,所谓天赋,都是日日夜夜努力的结果。
宋朝设童子科,亦称“童子举”,选拔各州各县的少年才子,中举的童子便是朝廷认可的“神童”。史料记载:“十岁以下能背诵,挑试一经或两小经,则可以应补州县小学生;若能通五经以上,则可以州官荐入于朝廷,而必送中书省复试,中则可免解。”
晏殊永远忘不了十四岁那年,那是改变命运的一年。江南安抚张知白将他举荐给宋真宗,晏殊与全国各地数千名考生同时参加殿试。初见天颜,其他考生或是激动,或是紧张,或是胆怯,唯有少年晏殊淡定地完成了殿试。《宋史》这样描述:“帝召殊与进士千余人并试廷中,殊神气不慑,援笔立成,帝嘉赏,赐同进士出身。”过了两日,复试诗、赋、论,晏殊审题之后,坦言道:“臣尝私习此赋,请试他题。”
少年的真诚与沉稳打动了宋真宗,宋真宗先是爱其不欺,读过他的文章后,又赞其才华,授秘书省正事,留秘阁读书。皇帝对晏殊几乎到了偏爱的地步,第二年,便召试晏殊为中书,升迁为太常寺奉礼郎,虽是虚职,却可以享受朝廷俸禄。
晏家不止出了晏殊一位神童,晏殊的弟弟晏颖文采出众,少时,兄弟二人一同背书习文,手足情深,从无争吵。晏颖总是默默地跟在兄长身后,以兄长为荣。
宋真宗亦召见了晏颖,并将他留在了翰林院。后来,晏颖作《宫沼瑞莲赋》,真宗赐同进士出身,授其奉礼郎的官职。可谁也没想到,帝王的恩赐竟让晏颖的生命走向了终点。
史书上关于晏颖的记载少之又少,这位与晏殊齐名的神童仅在人间停留了十八年。来时,绚如烟火;去时,转瞬即逝。
《宋诗纪事》记载:
晏颖,临川人,丞相元献公之弟。童子时有声,真宗召试翰林院,赋宫沼瑞莲,赐出身,授奉礼郎。颖闻报,闭书室高卧。家人呼之不应,掊锁就视,则已蜕去,旁得书一纸云云。时年十八。
对于晏家来说,那是一个喜庆的日子。听闻授官之事,晏家上下顿感荣耀,唯有晏颖未露出半分喜色,他沉默地走入书房,反锁房门,许久不出。那一刻,晏殊已察觉到弟弟的不对劲,连忙叩门,一声声呼喊着,却没有得到回应。
家人破门而入,终是晚了一步,只见晏颖平静地躺在榻上,如睡着一般。晏殊颤抖地伸出手探向弟弟的鼻息,已没有一丝气息。
晏颖的离世太过突然,又太过平静,仿佛一场初雪,来得匆匆,走得无声。
案上放着一张宣纸,上面写了两首诗。一首写道:“兄也错到底,犹夸将相才。世缘何日了,了却早归来。”另一首写道:“江外三千里,人间十八年。此时谁复见,一鹤上辽天。”
这一年,晏殊二十一岁,晏颖十八岁。晏殊反复读着弟弟留下的诗,渐渐地,似乎读懂了什么。或许,弟弟本就厌倦官场纷争;或许,弟弟早已看破红尘俗世。总之,他选择离开这个让人又爱又恨的人间。他走得如此安详,是决绝,也是无奈。
晏颖的丧讯也传到了宫里,皇帝御篆“神仙晏颖”四字,赐给晏家,以此减轻晏家人的悲痛。世人称晏颖为“仙人”,认为他是羽化升仙。所有传奇的故事都禁不住推敲,晏颖到底为何而死?是病逝,还是自杀?这些终是成了谜团。也许,只有晏殊作为亲历者,才能明白其中的真相。
又是一年暖春,繁花满枝头,晏殊与三五好友于府中雅集,乐师弹奏新曲,众人举杯对酌,熟悉的画面,熟悉的笑声,仿佛回到了从前,只是,再也听不见那个十八岁少年的笑声。
一杯杯浊酒入喉,却解不了心中之愁。远方,夕阳西下,黄昏只留给大地最后一丝光芒,晏殊端起酒杯,沉声叹一句:“一曲新词酒一杯,去年天气旧亭台。夕阳西下几时回?”
一曲新词,一杯美酒,天气依旧,亭台依旧,故人长离。夕阳向西而落,何时才能回来?
去年的这个时候,晏颖尚在,兄弟二人也曾在亭台中把酒言欢,畅谈彼此的抱负与理想。年少之人,总是怀揣着对未来的憧憬,又怎知前路漫漫,满是荆棘与坎坷?谁也不曾料到,一年之后,这亭台之上将再也听不见晏颖侃侃而谈的声音。
听,远处的新曲未停。
看,庭前的桃花已落。
花儿总要凋谢,春燕又要归来,这仿佛是一场宿命的轮回,令人无可奈何,却又似曾相识。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生命的循环永不停息,谁也挡不住如箭的岁月,转眼间,一切已是物是人非。
当宾客散尽,满是花香的小径上,只剩下晏殊独自徘徊的身影,他拾起一片落花,黯然想到:如果有一日,终要离去……
伤春悲秋之时,总有人思索时间与生命的意义。这世间,有多少相聚与别离?纵然少年得志,却终是凡尘中人,免不了承受凡尘之苦。上天赐他锦绣前途,也生生夺去了他至亲的性命:二十一岁,弟弟过世;二十二岁,发妻李氏病逝;二十三岁,父亲亡故;数年之后,母亲也离世;三十余岁,续弦孟氏病逝。他的前半生几乎都在经历生离死别,悲痛从未停止。他将对生命的无奈写进词中,却又极力克制着情感,不愿表露太多。他的词中没有大悲大痛,却满是欲言又止的伤。
晏殊一生官运亨通,曾任秘书省正字、太常寺奉礼郎、太常寺丞、升王府记室参军、太子舍人、翰林学士、太子左庶子、右谏议大夫、给事中、礼部侍郎、知审官院、郊礼仪仗使、枢密副使、刑部侍郎、参知政事、尚书左丞、知州、刑部尚书、御史中丞、三司使、枢密使、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工部尚书、户部尚书、观文殿大学士等。“平步青云”四字用在晏殊身上再合适不过,他的人生从少年时便已改变。他是太平时期的太平宰相,皇帝、太后赏识他,同僚、下属羡慕他,是官场的赢家,也是真正的独行者。他少年入仕,如履薄冰,当同龄孩子在巷间嬉戏之时,他却要一步步走入朝堂,经历官场的尔虞我诈。“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斯人啊,必要心如磐石,才能承受住曲终人散的孤独。
春去秋来,花开花落,双燕似曾相识,却早已不是旧时燕。
这一日,晏殊提笔写下一首《蝶恋花》:
槛菊愁烟兰泣露,罗幕轻寒,燕子双飞去。明月不谙离恨苦,斜光到晓穿朱户。
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欲寄彩笺兼尺素,山长水阔知何处。
菊花罩着薄薄烟雾,这是散不去的愁绪;兰花沾着点点露珠,这是滴不尽的泪水。罗幕轻寒,燕子终是远去了,唯有不知离别之苦的明月依旧高悬着。月照朱户,此情此景,诗人心中又想起了何人?是英年早逝的弟弟,还是魂归黄泉的父母?又或是香消玉殒的红颜?
他独自走上高楼,望万家灯火,望河山万里,望天涯尽头,满目皆是怅惘。欲寄一封书信,奈何山高水阔,所思之人究竟在何处?所思之人,已是天人永隔。
汴京城内一片繁华,文人生在大宋,可游山川河流,可享盛世之乐。然而,又是谁在守护盛世的安宁?远处,晏相府中的灯火还未熄……
许多年后,晏殊过世,其子晏几道回忆父亲时,只言:“先君平日小词虽多,未尝作妇人语也。”
春风归,高阁之上,又涌进了许许多多心怀家国的年轻臣子,他们偶尔会提起一位贤相——晏殊。他是百姓不会遗忘的存在。他不负朝廷,不负君王,不负自己。
那些年,那些事,纷纷扰扰,伤伤痛痛,转眼之间,已成昨日之梦。他是从容的,也是淡然的;是温和的,也是寂寞的,即便历经风霜,心中满是千疮百孔,他的眼中依旧是星辰大海,有期盼,有梦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