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伊丽莎白继续读着。塞缪尔·罗夫最早的记忆是一场大屠杀中母亲的死。那是一八五五年,他五岁。他一直躲在一栋小木房子的地窖里。这栋房子位于克拉科夫的贫民窟,是罗夫家和其他几户人家共同居住的地方。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外面的骚乱终于平息,只剩下幸存者的哭泣声。这个时候,塞缪尔才小心翼翼地从藏身的地方出来,走到贫民窟的大街上去找妈妈。在这个小男孩的眼里,整个世界似乎就是个火海。路两边的木头房子都着了火,整个天空都是红的,到处飘荡着如黑云般的浓烟。男男女女都很忙乱,有的在找家人,有的在抢救店铺、家宅以及少得可怜的财产。克拉科夫在十九世纪中期已经有消防队,但不提供给犹太人用。这里是贫民窟,位于城市的边缘,人们只能靠双手来对抗大灾难:自发组织起来,从井里打水,人手相传,用桶接水灭火。塞缪尔抬眼就能看见死人,男男女女残缺不全的尸体像被摔坏的娃娃般丢在路边;还有被强奸的赤裸的女人和孩子,他们都在流血,呻吟着等待救援。
塞缪尔在街上找到了妈妈,她躺着,处于半昏迷状态,脸上全是血。他在妈妈身边跪下,心跳得厉害:“妈妈!”
妈妈睁开眼睛,看见了塞缪尔,挣扎着想说话。塞缪尔知道她要死了。他很想救她,却不知道该怎么做。他轻轻地给她擦去脸上的血,但一切都来不及了。
后来,塞缪尔就站在那里,看着掩埋队的人很小心地把妈妈身体下面的泥土挖出来:泥土浸染了妈妈的血;按照《圣经》,这些泥土必须和她一起埋葬,这样才算完整归还上帝。
就是在这一刻,塞缪尔立下志向,长大当一名医生。
罗夫家和另外八家人共住在一栋窄窄的三层木楼里。小塞缪尔和父亲、姑姑住在一个很小的房间里。他长这么大从来没有自己的房间,没有独自吃过饭、睡过觉。在他的记忆中,永远有人在说话。他压根儿不知道什么是独处,所以也不向往。他一直住在人挤人的,像迷宫一样的屋子里。
一到晚上,塞缪尔和亲戚、朋友就会被异教徒锁在贫民窟里,就像犹太人把羊、牛和鸡圈起来一样。
在太阳落山时,贫民窟的巨大的双开木门会关闭,并被一把巨大的铁锁锁起来。在太阳升起时,大门会再次打开,犹太商人们就可以进入克拉科夫城和异教徒做生意,但是在日落之前,他们必须回到贫民窟。
塞缪尔的父亲来自俄罗斯,从基辅的一场大屠杀中逃了出来,一路来到克拉科夫。他在这里遇到了自己的新娘。塞缪尔的父亲驼背,头发灰白,一张脸饱经沧桑,布满皱纹。他是一个小贩,推着手推车在贫民窟狭窄、曲折的街道上售卖各种东西,有小商品、小玩意,以及各种器皿。小塞缪尔喜欢在鹅卵石街道上跑来跑去,这里人很多,熙熙攘攘。他喜欢街上的气味,有刚出炉的面包香味、风干鱼的腥味、奶油的香味、成熟果实的味道,以及锯末和皮革的气味。他喜欢听小贩们大声地叫卖,喜欢听家庭主妇们气愤而悲伤地讨价还价。小贩们售卖的东西种类之多令人咂舌,有亚麻布、蕾丝边、条纹布、纱线团、皮革、肉类、蔬菜、针线、软香皂、拔了毛的整鸡、蜡烛、纽扣、糖水,还有鞋子。
在塞缪尔过第十二个生日那天,爸爸第一次带他去了克拉科夫城。城门边戒备森严,门那边就是异教徒们的家。一想到要进城,这个小男孩就激动得不得了。
早上六点,塞缪尔穿上最好的衣服,在黑暗中跟着父亲站在紧闭着的大门前。周围是吵吵嚷嚷的人群,以及各种车子:双轮手推车,独轮车和马车。天气阴冷,塞缪尔只穿着一件破旧的羊毛外套,冻得缩成一团。
似乎过了很长时间,橘黄色的太阳才从东边的地平线上探出头来。人群一阵骚动。不一会儿,巨大的木门开始转动,门开了,勤劳得如同蚂蚁般的小贩们开始如潮水般往城里涌。
终于进入神奇又可怕的城市,塞缪尔不由得心跳加快,抬眼就是可以俯视维斯瓦河的防御工事。塞缪尔紧跟着父亲。他现在真真切切地置身于克拉科夫,周围全是怪异的异教徒,就是这些人每天晚上把他们锁起来。他偷偷地瞄了一眼身边经过的人,惊讶地发现他们的样子与贫民窟的人很不同。他们不戴帽子,不留鬓发,不穿“贝开契斯”黑长衫,很多人胡子刮得干干净净的。塞缪尔和父亲沿着普兰特街道朝人员拥挤的市集广场走去,途中经过很大的布匹厅和立着双塔的圣玛丽教堂。塞缪尔从来没有见过如此雄伟的建筑。新世界充满令人难以置信的事物。首先是让人激动的自由感以及让塞缪尔的呼吸变得急促的开阔感。街两边的房子不是挤在一起,而是分得很开的,而且多数房子前面都有一个小小的花园。这是理所当然的,塞缪尔心想,住在克拉科夫的人个个都是百万富翁。
塞缪尔跟着父亲去了好几个不同的商品供应点。父亲在那里买东西,然后把东西扔到手推车里。车子满了,父亲开始带着小男孩回贫民窟。
“我们不能多待会儿吗?”塞缪尔恳求。
“不能,儿子。我们必须回家。”
塞缪尔不想回家。这是他长这么大第一次到城门另一边,兴致如此之高,连呼吸都不顺畅了。原来人还可以这样活着,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他为什么不能生在城门另一边?但几乎是立刻,他又为自己这种不忠的想法羞愧起来。
那天晚上上床后好长时间,塞缪尔都睡不着。他在回味克拉科夫,回味有鲜花和绿色花园的漂亮房子。他暗下决心,一定要找到获得自由的方法。他想和人谈谈心中的感想,可是没有人会理解他。
伊丽莎白把书放下,身体往后一靠,闭上眼睛,想象着塞缪尔的孤独、兴奋与懊丧。
就是在这一刻,伊丽莎白开始对他有了认同感,觉得自己是他的一部分,正如他是她的一部分。他的血液在她的血脉中流淌。她生出一种神奇的令人陶醉的归属感。
伊丽莎白听见外面车道上传来父亲的汽车的声音,赶紧把书放好。在之后的时间里,她一直没有机会再去读这本书。可是在回纽约的时候,她把书藏在了手提箱下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