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纽约 星期一,九月七日 上午十一点
待降落的私人波音707-320飞机滑翔着驶出按指令盘旋的起落航线,终于开始往肯尼迪机场降落。整个行程漫长、乏味,里斯·威廉斯疲惫不堪,但夜间却无法入睡。他和萨姆·罗夫曾一起乘坐这架飞机很多次。飞机里依然充斥着萨姆的气息。
伊丽莎白·罗夫在等他。里斯从伊斯坦布尔给她发了一封电报,只提到他第二天会到她这里。他本可以打电话告知她她父亲去世的消息,但是她值得他做更多。
飞机现在已经落地,朝航站楼滑行着。里斯几乎没带什么行李,由人带着很快走出了海关。机场外面,天空灰白,很阴冷,似乎预示着冬天要来了。一辆豪华轿车等在侧门处,接上他后直奔萨姆·罗夫的长岛别墅。伊丽莎白在那里等着他。
在路上,为了减轻父亲去世一事对伊丽莎白的打击,里斯努力把要对她说的话练了一遍又一遍。可是在她打开门迎向他的那一刻,他脑海中练过的话消失得无影无踪。每次看见伊丽莎白,里斯都会被她的美惊艳到。她继承了母亲的容貌,长着同样贵气的五官,眼睛又黑又亮,眼睫毛又长又浓密。她的皮肤又白又软,头发漆黑发亮,身材婀娜、健美。她穿着一件开领的奶油色衬衫,一条打褶的灰色法兰绒裙子,脚上穿着一双浅黄褐色的浅口鞋。她已没有一丝里斯九年前见到她时的那种局促不安的小女孩模样。她已经出落成一个大姑娘,聪明、温暖,对自己的美却完全无知无觉。她见到他很高兴,此刻正冲着他笑。她拉过他的一只手说:“进来,里斯。”她领着他走进偌大的镶着橡木板的书房:“萨姆和你一起飞回来了吗?”
没有办法兜着圈说了。里斯深吸一口气,说:“萨姆出了很大的事故,利兹。”他眼睁睁地看着她的脸色一点点苍白起来。她在等着他把话说完。“他遇难了。”
她猛地站住,显然受到了惊吓。等到她终于开口时,说话的声音很弱,里斯勉强才能听到。“怎么——怎么回事?”
“我们还不知道任何细节。他是在攀登勃朗峰时出事的。据说是绳子断裂让他掉进了冰洞。”
“他们找到……”
她闭上眼睛,过了一会儿才睁开。
“是无底的冰洞。”
她的脸变得煞白。里斯顿时更加担忧。“你没事吧?”
她粲然一笑,说:“当然没事。我很好,谢谢你。要不要喝点茶或吃点东西?”
他惊讶地望着她,一时无话。过了一会儿,他才反应过来。她处于应激状态,嘴上不停说着毫无意义的话,眼睛亮得很不自然,笑容也很僵硬。
“萨姆是很厉害的运动员,”伊丽莎白说,“你见过他的奖杯。他总能赢,对吧?你知道吗,他以前登过勃朗峰的?”
“利兹——”
“你当然知道。你和他去过一次,对吧,里斯?”
里斯由她继续说着。她这是在用麻醉自己的方式来对抗痛苦。虽然早晚都要直面现实,但她此刻在拿语言当铠甲,抵挡那一刻的到来。他就这样听她讲着。有那么一瞬间,他触景生情,想起第一次见她时她的样子:一个脆弱的小女孩,太过敏感、腼腆,面对残酷的现实却没有任何防护能力。她现在非常紧张,手足无措,不堪一击,脆弱的样子让里斯担心。
“我叫个医生吧,”他提议,“医生可以给你开些——”
“哦,不。我真的没事。你不介意的话,我想先躺一会儿。我有点累。”
“要我留下陪你吗?”
“谢谢你。不用。”
伊丽莎白送他走到门口,在他上车的时候,叫了一声:“里斯!”
他闻声转身。
“谢谢你亲自过来告知我这件事。”
耶稣基督。
在里斯·威廉斯走后的很长时间里,伊丽莎白·罗夫一直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看惨淡的九月阳光变换出种种图案。
疼痛感上来了。她没有吃止痛药,因为她需要这份痛。这是她欠萨姆的。她承受得住,因为她是他的女儿。她就这样躺着,直至白天过去,夜晚来临。她什么都不想,但往事都在脑子里,她回忆着,感受着。她开始大笑,大哭。她觉得自己变得歇斯底里。这并不要紧,因为没有人会听见她的声音。半夜,她突然觉得很饿,下楼去厨房狼吞虎咽地吃下一个巨无霸三明治,但吃完就开始吐。她并没有好起来。没有什么能缓解她内心的痛苦。她感觉仿佛所有的神经都被放在火上烤着,思绪不停地回溯她和父亲在一起的那些岁月。她透过卧室窗户看着太阳缓缓升上来。过了一会儿,用人来敲门,伊丽莎白把她打发走了。电话铃响了一次,她的心不由得怦怦直跳,以为是萨姆打来的,她伸手去拿电话,却猛然回过神,手一下缩了回去。
他再也不会打电话。她再也听不到他的声音。她再也见不到他。
无底的冰洞。
无底……
伊丽莎白躺着,任由往事浮现,一切历历在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