译者前言
幸德秋水(1871—1911)是日本近代著名的社会主义运动和反帝反战斗争的先驱者和组织者之一。他从资产阶级革命民主主义出发,参加了自由民权运动;在前世纪末期,接触到社会主义思想,显示了他在当时条件下对马克思主义的一定程度的理解;到了1905年前后,转变成为无政府主义者;最后在1911年年初,作为日本反帝反战的第一个牺牲者,作为反抗日本天皇制的坚强不屈的一名战士,踏上绞刑架,结束了他不到四十年的短促的一生。
幸德秋水于1871年生于日本高知县幡多郡中村町一个药材商人家里,本名传次郎,秋水这个称号,是后来他的老师中江兆民给他起的。(按秋水二字,出自《庄子》“秋水时至,百川灌河”,故他后来有《时至录》之作,收入盐田庄兵卫编《幸德秋水的日记与书简》。)秋水生下来不久,父亲去世,家道贫苦。八岁,入木户明的修明会舍,受汉学的教育。秋水在很小的时候,就表现了他对政治的敏感,1886年当他十五岁的时候,就和林有造、板垣退助等当时自由党著名人士交游,参加自由民权运动。1887年十六岁,因为触犯了伊藤内阁的所谓“保安条例”,和当时五百七十多名政治活动家一起,被逐出东京,所作汉诗《为逐客归》有“抚剑辞凤阙,抛书归故乡”之句。1888年在大阪由友人介绍拜当时著名革命民主主义者中江兆民为师,从此受到了兆民思想的决定性的影响。
1893年,秋水参加中江兆民主办的“自由新闻社”,开始他的新闻记者生活。1895年5月,他回到东京,参加“中央新闻社”。在这些时候,他还没有跳出资产阶级民主主义和人道主义的圈子,但从1898年2月参加《万朝报》工作起,便开始接触到社会主义思想,逐步加深对社会主义的认识,最后坚定了作为一个社会主义者的信心。(《我是一个社会主义者》,《万朝报》1901年4月9日。)
这个时期正是日本资本主义在中日战争(1894年)后迅速地向着帝国主义阶段发展时期。1900年,日本扮演了“远东宪兵”的角色,率先出兵中国,镇压义和团运动。后来又为了窥伺我国东北,造成了与帝俄直接冲突的危机。1902年的日英同盟,进一步加速了日俄战争的爆发。明治初年,在政府保护下的日本大地主、大资产阶级,更加加紧了他们同军阀、官僚等封建势力的勾结。同时,日本的无产阶级也逐渐成长,提高了政治觉悟,一部分开始朝着与社会主义结合的方向前进;并以“社会主义研究会”(1898年)和“社会主义协会”(1900年)为中心,对社会主义理论进行了有系统的研究。有关社会主义的译著,无论在数量方面或质量方面,都有所提高。到了1901年,由六名社会主义先进分子组成的“社会民主党”宣布成立,但在宣布成立的当天就被当时政府勒令解散了。
幸德秋水在这个时期,积极参加“社会主义研究会”、“社会主义协会”和“社会民主党”的建党活动。他在这个时期的著作有揭露帝国主义罪恶的《二十世纪的怪物——帝国主义》(1901年)、追忆他的老师中江兆民的《兆民先生》(1902年)、评论集《长广舌》(1902年)和社会主义理论著作《社会主义神髓》(1903年)等。这些著作反映了日本社会随着资本主义的发展而发生的巨大变化,也反映了秋水本人从资产阶级革命民主主义者过渡到社会主义者的思想上的不成熟和一定的偏向。
在这以前,秋水在《万朝报》上发表的重要论文还有:《社会人权的认识》、《社会腐败的原因及其救治》、《是破坏主义吗?是乱民吗?》、《胃腑的问题》和《劳动问题与社会主义》等等。
1903年7月出版的《社会主义神髓》,是秋水关于社会主义的较有系统的著作。这部书虽然在其对马克思主义的理解中,夹杂着许多严重的缺点,但贯穿全书的基本论点,是企图说明《共产党宣言》和《社会主义从空想到科学的发展》所表述的马克思的科学社会主义,而且在事实上确实收到了很大的宣传效果。日本一般评论家都认为这是日本早期社会主义的重要著作,标志着本世纪开头日本社会主义理论所能到达的最高水平,和同年出版的片山潜的《我的社会主义》并称为日本明治时代社会主义的代表文献。
本书由七章组成。第一章《绪言》说明产业革命的结果,带来了华美、光辉灿烂的近代文明,而同时另一方面,又出现了黑暗和多数人不得不陷于贫困的社会矛盾,提出“谁能解决这个矛盾”的问题来。接着在第二章找出“贫困的原因”,是由于“分配不公”,“一切生产资料、即资本和土地全归资本家和地主所垄断”,克服贫困的办法是只有“把一切生产资料从地主和资本家手中剥夺过来,移交给社会人民公有”。第三章讨论“产业制度的发展”,说明了地主、资本家所统治的社会秩序不是永远不变的,概括地叙述了人类社会有规律地从原始共产社会向奴隶制社会、封建社会、资本主义社会的发展过程。在资本主义社会的分析中,指出了资本家和工人的阶级对立和斗争,由生产的无政府状态带来的经济危机的周期性爆发和产业预备军的出现等各种特征;简略地说明了作为商品的劳动力创造价值的马克思的剩余价值理论;指出了资本集中采取股份公司、同业者大同盟、托拉斯等形式继续发展,到了垄断资本主义阶段,社会的生产和资本家的私人占有的矛盾达到了顶点,酿成了社会的“一大转变”,并宣告“新时代就要到来”。
第四章以下对社会主义社会做了一些解说。第四章《社会主义的主张》全面引用非马克思主义者的美国社会学教授伊利的学说,拿来作为描绘他当时所能理解的社会主义理想的蓝图,提出社会主义的四个基本原则:第一,“生产资料,即土地、资本的公有”;第二,“生产的公营”;第三,“社会收入的分配”;第四,“社会收入的大部分归个人私有”。第五章《社会主义的贡献》除说明了社会主义的必然性和社会主义制度的优越性外,还反驳和解释了一些对社会主义的攻击和误解。然而他的解释也夹杂着某些不确切或不妥当的论断,例如他强调“社会主义要废止衣食的竞争,实行智德的竞争”,“社会主义一方面是民主主义,另一方面又意味着伟大的世界和平主义”等等。
在第六章《社会党的运动》中,秋水提出了实行社会主义的具体方案。他一方面正确地认为“古往今来什么时期没有革命?世界上哪个国家没有革命?社会的历史就是革命的记录,人类的进步就是革命的结果”,另一方面却又认为“革命是天然,不是人为”,只要实行普选,依靠议会,争得议会的多数,就可以“堂堂正正地、和平地埋葬资本主义制度,宣告马克思所说的‘新时代的诞生’,犹如水到渠成”。这里既反映了他的机械唯物论的观点,也暴露了他的关于从资本主义社会到社会主义社会的和平过渡思想。正因为他缺乏马克思主义的阶级斗争和无产阶级革命的观点,所以当革命受到残酷镇压、运动遭受严重挫折的时候,他就完全陷入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的义愤填膺,悲观失望之中,并一变而为无政府主义者。此外,秋水还认为“社会的状态总是代谢不已,犹如生物的组织进化不已一般”,把革命看做自然和必然的社会发展的一个阶段,其结果就不可避免地陷于简单地把生物进化的原理应用到人类社会的社会进化论——社会达尔文主义。
秋水的这个偏向,还可在第三章说明社会发展过程时看得出来。在那里,他引用了恩格斯在《共产党宣言》1888年英文版序言中所概括的著名的唯物史观公式——“每一历史时代主要的经济生产与交换方式及其所必然决定的社会结构,是该时代政治历史和该时代智慧发展史所由以确立的基础;只有根据这一基础出发,才可以说明这个历史时代”——上半段之后,接着便叙述各社会的发展过程,而把最重要的原文下半段削去了,这就是:“因此(从公共占有土地的原始氏族社会解体时起)全部历史都是阶级斗争的历史,即剥削阶级与被剥削阶级,统治阶级与被统治阶级间斗争的历史;在这个阶级斗争史现今发展到了的阶段上,被剥削被压迫的阶级(无产阶级)为要摆脱剥削它压迫它的那个阶级(资产阶级)的桎梏,已非同时使整个社会一劳永逸地摆脱任何剥削、任何压迫、以及任何阶级划分和阶级斗争不可了。” [1] 这样就只能把各个社会的发展过程了解为“世界的历史只是生产方式的历史,社会的发展和革命只是生产方式的变革”,而不能把它当做唯物史观最基本的原则、即生产力与生产关系的矛盾来把握,虽然承认了作为社会矛盾的表现的阶级对立和阶级斗争,但不能把它理解为社会发展的动力,使得他在谈到古代罗马灭亡的时候,看不到奴隶的起义;谈到资本主义社会产生的时候,虽然承认了产业革命的意义,却不能理解资产阶级民主革命的意义;谈到资本主义社会为社会主义所代替的时候,也看不到无产阶级作为革命阶级的历史使命。
最后,在第七章《结论》,呼吁“世界上热爱人类和平、重视幸福、要求进步的志士仁人起来,起来致力于社会主义的宣传和实践”,这恰好和《共产党宣言》最后一段话“让那些统治阶级在共产主义革命面前颤抖吧。无产者在这个革命中失去的只是自己颈上的锁链。而他们所能获得的却是整个世界。全世界无产者联合起来!” [2] 形成一个鲜明的对照。马克思和恩格斯号召于工人阶级的,秋水却不得不把希望寄托在“志士”、“仁人”身上。
《社会主义神髓》出版后第二年,即1904年11月,为了纪念《平民新闻》创刊一周年,幸德秋水和堺利彦合译了《共产党宣言》。这是日本最初的译本,这个译本虽然在出版的同时遭到了“即日禁止发卖”,但这部科学社会主义经典著作日文版的出版,对于后来马克思主义在日本的传播和发展,具有深远的教育意义。
幸德秋水的重大贡献,还在于他坚决反对帝国主义和帝国主义战争。他和堺利彦共同展开的反对日俄战争的“非战论”,是日本第一次有组织的反战斗争,同时在与社会主义运动相结合这一点上,又具有划时代的意义。但是应该指出,秋水的反战斗争还跳不出只是向小市民、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进行宣传鼓动的范围,未能动员广大劳动群众,展开波澜壮阔的群众性运动。同时,他的反战论也只是片面否定爱国主义,强调国际主义,不能彻底地解决民族问题,把无产阶级国际主义和爱国主义结合起来。
总之,幸德秋水的社会主义理论活动和实践活动,在今天看来,显然存在着很多缺点和错误,但在当时日本无产阶级尚未成熟,工人运动刚才开始,资本主义还有发展余地,马克思主义思想传入日本为时尚浅,日本的社会科学基础还薄弱等条件下,从十九世纪末开始接触到社会主义思想的幸德秋水,通过参加日本最初的社会主义研究的组织“社会主义研究会”和日本最初的社会主义政党“社会民主党”而迅速成长,到了1903年前后,俨然成为日本社会主义理论和运动的指导者;通过《社会主义神髓》的著述和《共产党宣言》的翻译,对于马克思主义在日本的传播起了很大的作用。他在日本近代社会主义运动史上的功绩是不可磨灭的。
幸德秋水和他的著作,对于我国读者说来并不陌生。他一向同情中国革命,和中国当时留学日本的革命青年有密切的联系。他的主要著作《长广舌》、《基督抹杀论》、《社会主义神髓》都曾先后译成中文出版,对于中国早期革命有一定的影响。《社会主义神髓》有两种译本,一是1907年创生译,由东京奎文馆书局出版;一是1906年蜀魂遥(詟生)译,由中国留学生会馆社会主义研究社出版。可惜这些译本都早已绝版。这次我们根据“岩波文库”版本,把《社会主义神髓》重译出版(另加附录五篇,并平野义太郎的题解),这对于我们了解马克思主义在日本的传播走过怎样曲折艰难的道路,是有一定的意义的。
马采
1962.12.5.于
广州康乐中山大学
[1] 马克思、恩格斯:《共产党宣言》,人民出版社1963年版,第13、14页。
[2] 马克思、恩格斯:《共产党宣言》,人民出版社1963年版,第84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