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可置疑的真理就是全部真理吗
近代欧洲哲学家很少是忠实的地图制作者。比如笛卡儿(1596—1650),现代哲学在很大程度上都要归功于他,他曾用一种非常特殊的方式完成自己设定的任务。他说:“那些寻找通向真理的捷径的人,不应该为任何无法与数学和几何学的论证相媲美的对象劳神。” [1] 只有“与我们的智力相匹配的、确定无疑的知识,才可以占用我们的注意力”。 [2]
笛卡儿,这位现代唯理论之父坚称“我们永远都不该信服未经我们的理性证实的事物”,而且特别强调他说的是“我们的理性,不是我们的想象或感觉”。 [3] 理性的方法则是“一步步削减复杂、模糊的命题,使之简化,随后从这些非常简单的命题开始,进行直觉化理解,再用类似的步骤,努力认识其他命题”。 [4] 构想出这一方案的,是一个既深刻又狭隘得可怕的心灵,其狭隘在下面这项规则中得到了进一步体现:
如果我们在有待研究的事物中臻至这样一种境地——我们的理解力无法实现直觉的认识,那我们就必须就此打住。我们必须停止研究后续内容,免得多费力气。 [5]
笛卡儿之所以将其兴趣局限在精确、确定无疑的知识和观念里,是因为他的首要兴趣在于,我们应当成为“自然的主宰和拥有者”。他认为倘若事物不能以这种或那种方式予以量化,那就没有什么东西是精确的了。正如雅克·马利丹所说:
对笛卡儿来说,对物质世界的数学认识,其实并非对现象的某种阐释……某种不能讲清事物基本原理的阐释。对他来说,这种数学认识揭示了事物的本质。他用几何延伸(geometric extension)和局部运动(local movement)对这些做过详尽的分析。全部物理学,亦即物质世界的全部哲学,没有别的,只有几何学。
这样一来,笛卡儿哲学的依据径直指向了机械论。它将物质世界机械化;它曲解了物质世界;它消灭了让事物象征精神的一切、让事物分担造物主智慧的一切、让事物向我们倾诉的一切。宇宙由此变得喑哑无声。 [6]
没有人能保证我们的世界是这样构造的,即无可置疑的真理就是全部真理。那又是谁的真理容易被谁所掌握呢?人?任何人吗?所有人都能够掌握所有真理吗?正如笛卡儿所说,人的内心会对它无法轻易理解的一切产生怀疑,而有些人的怀疑倾向更甚于另一些人。
笛卡儿打破传统,横扫一切,从头开始,独立弄清所有的事。这种傲慢后来变成了欧洲哲学的“风格”。正如马利丹所说:“每一位现代哲学家都是一位笛卡儿主义者,认为自己是从绝对事物出发,肩负给人们带来对世界的全新理解的使命。” [7]
所谓的哲学“已经被有史以来头脑最出众的人耕耘了好多个世纪,然而其中仍然找不出一样毫无争议的东西” [8] 的事实,最终促使笛卡儿“从智慧中撤退”,专注于数学和几何学这样可靠和不容置疑的知识。弗朗西斯·培根(1561—1626)早已提出过类似的观点。怀疑主义,哲学中的一种失败主义,变成了欧洲哲学的主流,而欧洲哲学貌似有理地坚称,人类的思维存在严重的局限性,对超出人类思维的问题感兴趣是没有意义的。传统智慧认为,人的思维虽然无力,却是自由不羁的,它可以超越自身,达到更高的境界。新思想则坚定地认为思维的边界是狭窄而固定的,可以清楚地测定,但在这些边界以内有着无限的力量。
从绘制哲学地图的角度来看,这种观念意味着极大的简化:人类感兴趣的全部领域,先辈们投入最多精力的领域,从地图上消失了。但这同时带来一种更为严重的倒退和简化:传统智慧总是把世界呈现为一个三维结构,在这个结构中,时时处处都区分事物的“高”、“低”和存在的层次,这样的区分具有至关重要的意义。而新思想果断地,甚至狂热地,决心摆脱纵向维度——如何才能对像“高”“低”这样的定性概念有清晰而准确的认识呢?用定量测量取而代之,难道不正是理性最紧迫的任务吗?
也许笛卡儿的“数学主义”已经走得太远了,因此伊曼纽尔·康德(1724—1804)决心重新确立一个起点。但正如无与伦比的法国哲学家艾蒂安·吉尔松(1884—1978)所说:
康德并未从数学转向哲学,而是从数学转向物理学。正如康德本人随后认定的:“从根本上说,形而上学的真正方法与牛顿引入自然科学的方法一样,它已经结出了累累硕果……”《纯粹理性批判》巧妙地论述了人类思维的结构应有的样子,以便说明牛顿式的自然观念何以存在,它还假定这一自然观念是合乎现实的。没有什么比它更清楚地表明,物理学作为一种哲学方法,存在哪些先天不足。 [9]
数学和物理学都不能接受“高”“低”这样定性的概念。因此,纵向维度从哲学的地图上消失了,此后哲学专注于“他人是否存在?”“我怎么可能知道任何事情呢?”“他人的体验与我的体验近似吗?”这类有些牵强的问题。对人们如何选择生活方式这一难题,哲学再也帮不上什么忙了。
艾蒂安·吉尔松将哲学的适当任务表述如下:
这是哲学永恒的职责:安排、管理远为宽泛的科学认知领域,评判人类行为中远为复杂的问题。这是哲学永无休止的任务:将古代的科学限定于它们的天然局限内部,将它们的地位和局限分派给现代科学。最后,但并非最无关紧要地,还要做到:不论环境如何变化,都要确保人类的所有活动处于同样的理性支配之下,人类就是单凭这样的理性来评判自己的成就,继上帝之后,掌握自身的命运。 [10]
[1] René Descartes, Rules for the Direction of the Mind , trans. Elizabeth Haldane and G. R. T. Ross. (Encyclopaedia Britannica, Chicago, 1971).
[2] René Descartes, Rules for the Direction of the Mind , trans. Elizabeth Haldane and G. R. T. Ross. (Encyclopaedia Britannica, Chicago, 1971).
[3] René Descartes, Discourse on Method .
[4] Descartes, Rules for the Direction of the Mind .
[5] Descartes, Rules for the Direction of the Mind .
[6] Jacques Maritain, The Dream of Descartes (London, 1946).
[7] Jacques Maritain, The Dream of Descartes (London, 1946).
[8] Descartes, Rules for the Direction of the Mind .
[9] Etienne Gilson, The Unity of Philosophical Experience (London, 1938).
[10] Etienne Gilson, The Unity of Philosophical Experience (London, 193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