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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砰地响了一下,住持嬷嬷从写字台上抬起头来。安赫利卡嬷嬷一阵风似的冲进办公室,把发紫的双手按在一只椅子背上。
“怎么了,安赫利卡嬷嬷?您怎么这副模样?”
“嬷嬷,都逃掉了,”安赫利卡嬷嬷结结巴巴地说,“一个也没剩,我的上帝啊!”
“您在说些什么,安赫利卡嬷嬷?”住持一跳站了起来,朝门口走去,“孤儿们都逃跑了?”
“上帝啊,我的上帝!”安赫利卡嬷嬷像母鸡啄米似的连连点头。
圣玛利亚·德·涅瓦镇位于涅瓦河汇入马拉尼翁河的交叉点,两河环抱着小镇,也是小镇的边界。小镇前面的马拉尼翁河中有两座小岛,居民们就用这两座岛测量水位的涨落。在不下雾的晴天,从镇上可以看到后面树木葱郁的山丘和前面宽阔河流的下游。高耸的安第斯山被马拉尼翁河切断,形成了曼塞里切峡谷,整整十公里都是漩涡、岩石和湍流。这十公里峡谷的一端是宾克洛警备队,另一端是博尔哈警备队。
“嬷嬷,是从这儿跑的,”帕特罗西纽嬷嬷说道,“您看,门还开着呢,是从这儿跑的。”
住持嬷嬷举灯弯腰,只见一片黑乎乎的杂草,上面爬满小昆虫。她手扶半开半闭的大门,向嬷嬷们转过身去,但嬷嬷们的长袍已经消失在黑夜之中,只有白色头巾仍然像苍鹭的羽毛在熠熠闪光。
“安赫利卡嬷嬷,请您把鲍妮法西娅找来,”住持低声说道,“把她带到我办公室来。”
“是,嬷嬷,我这就去。”油灯把安赫利卡嬷嬷颤巍巍的下巴和眨着的眼睛照亮了片刻。
“格莉塞尔塔嬷嬷,请您通知一下法毕奥先生。您,帕特罗西纽嬷嬷,通知一下中尉,请他们现在就去把孤儿都找回来。快,嬷嬷们。”
两道白光离开众人向传教所的庭院走去,住持也在众嬷嬷的簇拥下朝宿舍走去。宿舍紧贴果园的外墙,果园里一片噪声,时断时续地盖住了蝙蝠的扇翅声和蟋蟀的鸣叫声;果树间闪着光点,那是萤火虫还是猫头鹰的眼睛?住持在小教堂前停了下来。
“请进,嬷嬷们,”住持低声说道,“祈求圣母保佑不要发生什么不幸吧,我马上就来。”
圣玛利亚·德·涅瓦镇就像一座不规则的金字塔,它的底座就是两条河流,码头建在涅瓦河上,浮动码头周围停泊着阿瓜鲁纳人的独木舟和白人的汽艇和舢板。上去一点儿就是棕色地面的广场,广场中间竖着两根光秃秃的粗大卡皮罗纳 树干,其中一根上面还挂着警察们在国庆节时升起的国旗。广场的周围是警察局、镇长的家、白人的住宅和帕雷德斯的酒馆。帕雷德斯经商兼做木匠,此外还会制作迷药,一种使人发生恋情的草药。再往上是两座小山丘,也就是镇上的制高点,上面就是传教所的所在地。锌板房顶,泥土支柱,用石灰刷得雪白的墙,上面开着带有纱门的窗子和木门。
“我们别浪费时间了,鲍妮法西娅,”住持说道,“把事情全部说出来。”
“她那时候是在小教堂里,”安赫利卡嬷嬷说道,“是别的嬷嬷发现的。”
“我问了你一个问题,鲍妮法西娅,”住持说道,“你还等什么?”
鲍妮法西娅穿着一件直筒的蓝袍子,把身子从肩膀到脚踝都套住;她那双同棕色地板一样颜色的脚并立着,露出了脚趾。
“你没听见还是怎么的?”安赫利卡嬷嬷说道,“快回答。”
围在脸周围的暗色头巾和屋子里暗淡的光线使人辨不清她那表情,不知是阴郁还是淡漠。她那一双大眼睛盯着写字台,有时从果园吹来一阵风把油灯吹得摇摇摆摆,照亮了她那闪出绿色柔光的眼睛。
“她们偷了你的钥匙?”住持嬷嬷问道。
“你总是改不了粗心大意!”安赫利卡嬷嬷的手在鲍妮法西娅的头发里乱挠,“瞧你的粗心大意造成了什么样的后果。”
“让我来问,”住持说道,“别让我浪费时间了,鲍妮法西娅。”
鲍妮法西娅双臂垂在身子两侧,低着头,长袍里微微显露出颤动的胸部;那厚实的、线条分明的嘴唇紧闭着,绷着面孔,鼻孔翕动着,额头有节奏地一张一蹙。
“我要生气了,鲍妮法西娅,我好好地跟你讲话,而你却像在听雨声,”住持说道,“你是什么时候离开她们的?你没把宿舍门锁上?”
“快说,魔鬼!”安赫利卡嬷嬷抓住鲍妮法西娅的长袍,“上帝会惩罚你这股傲气的。”
“你整天都可以去小教堂,但是到了晚上,你的责任是看管孤儿,”住持说道,“可你为什么不得到允许就离开宿舍?”
办公室的门短促地响了两下,两个嬷嬷扭头望去。鲍妮法西娅也抬起了眼皮,在这一刻,她的眼睛显得更大,露出深邃的绿光。
站在镇子的这两座山丘上极目眺望,在一百米开外可以看到领水员阿德连·聂威斯在涅瓦河右岸的茅屋和他的田地,再往前看就是一片藤蔓、灌木丛、枝丫横生的树木和高耸的山峰了。广场不远处是土人的居住区,树干支撑的茅屋挤在一起,在那里,泥泞吞没了野草,泥泞中到处是生满蝌蚪和蚯蚓的水坑,几小片方形的参茨田、玉米田和矮矮的果园稀稀疏疏地分散在各处。一条高低不平的石子小路从传教所直通广场;传教所的背后有一面土墙,抵御着树木的推挤和茂密植物的侵入。土墙上有一扇门,但是常年紧闭着。
“嬷嬷,是镇长,”帕特罗西纽嬷嬷说道,“可以进来吗?”
“可以,请他进来吧,帕特罗西纽嬷嬷。”住持说道。
安赫利卡嬷嬷举起油灯,驱散门口的黑暗,看到两个模糊不清的人影。法毕奥先生身披斗篷,手执电筒,一面鞠躬,一面走进来。
“我都睡下了,后来没顾上换衣服就起来了,嬷嬷,请原谅我这副样子。”法毕奥先生把手伸向住持和安赫利卡嬷嬷,“竟发生了这种事,我发誓,我真不敢相信。我也想象得出,你们受惊了,嬷嬷。”
法毕奥先生的秃顶显得湿漉漉的,瘦脸对着嬷嬷们露出笑容。
“请坐,法毕奥先生,”住持说道,“谢谢您赶来了。安赫利卡嬷嬷,把椅子端过来给镇长坐。”
法毕奥先生坐了下来,吊在左手上的电筒亮了,一道黄色的圆形光柱落到藤编的地毯上。
“已经派人去找了,嬷嬷,”镇长说道,“中尉也去了,您放心吧,没准儿今天晚上就能找到。”
“可怜的孤儿不知怎么样了,法毕奥先生,您想想吧,”住持叹了一声,“幸亏没下雨。您不知道,我们真给吓坏了。”
“她们是怎么跑的?”法毕奥先生说道,“简直令人不能相信。”
“是这个姑娘疏忽了,”安赫利卡嬷嬷指着鲍妮法西娅说道,“她离开孤儿到小教堂去了,忘了锁门。”
镇长看了鲍妮法西娅一眼,脸上露出严厉、痛苦的神情,但马上又微笑着向住持点了点头。
“小孩子不懂事,法毕奥先生,”住持说道,“她们不懂什么是危险,这最使我们担心。出了事,碰上野兽可怎么办?”
“唉,这些孩子!”镇长说道,“你瞧,鲍妮法西娅,以后可得当心点儿噢。”
“鲍妮法西娅,你应该求上帝保佑她们平安无事。要是出了事,你会后悔一辈子的。”
“她们逃出去,你们一点儿都没听到,嬷嬷?”法毕奥先生说道,“她们肯定没有入镇,也许是从树林那边跑的。”
“是从果园的门跑的,所以我们一点儿也没察觉,”安赫利卡嬷嬷说道,“她们从这傻瓜的手里偷走了钥匙。”
“您别叫我傻瓜,亲爱的嬷嬷,”鲍妮法西娅说道,眼睛睁得大大的,“她们没有偷我的钥匙。”
“你就是傻瓜,不折不扣的傻瓜,”安赫利卡嬷嬷说道,“你还敢顶嘴?你别再叫我亲爱的嬷嬷了。”
“是我给她们开的门,”鲍妮法西娅微启双唇说道,“是我放她们走的。您瞧,我是傻瓜吗?”
法毕奥先生和住持同时向鲍妮法西娅伸出了脖子;安赫利卡嬷嬷的嘴一张一合,声音嘶哑了,话也说不出来了。
“你说什么?”她哑声说道,“是你放走她们的?”
“是的,亲爱的嬷嬷,”鲍妮法西娅说道,“是我放她们走的。”
“伏屋,你又在伤心了,”阿基里诺说道,“别这样,伙计,来,我们聊聊天,悲伤就过去了。给我讲讲你到底是怎么逃出来的。”
“我们这是在什么地方,老头?”伏屋说道,“还要多久才能进入马拉尼翁河?”
“早就进入了,”阿基里诺说道,“你没有注意,你像天使一样在呼呼大睡。”
“是夜间进来的?”伏屋说道,“我怎么没听到峡谷里的急流声,阿基里诺?”
“刚才天空明亮得就像清晨一样,伏屋,”阿基里诺说道,“满天星斗,那是最好的时机了,连一只苍蝇都没有。白天还有打鱼的和巡逻船,到了晚上就保险了。凡是有峡谷的地方我都记得清,你怎么会听得到呢?别摆出这副脸色,伏屋。你要是愿意就坐起来,盖着毯子太热了。这里一个人也没有,我们俩就是这条河的主人。”
“我就在这儿待一会儿吧,”伏屋说道,“我感到很冷,浑身发抖。”
“好吧,怎么舒服你就怎么办吧,”阿基里诺说道,“讲吧,讲讲你到底是怎么逃出来的。你是为什么给关进去的?你那时多大岁数?”
我是上过学的,所以有个土耳其人在他的铺子里给了我一份小小的工作;我替土耳其人管账,就是算那种收付流水账,阿基里诺。虽说那时我很诚实,但也梦想发财。我是怎样地积蓄啊,老头,每天只吃一顿饭,烟酒不沾,一心想积蓄点儿本钱做买卖。事情就是这样,不知怎么的,那土耳其人却异想天开地认为我偷了他的钱,这完全是胡说八道,他叫警察局把我逮捕了。没有人愿意相信我是诚实的,就把我跟两个土匪一起关进了牢房。这不是太不公道了吗,老头?
“这些你在刚离开岛子的时候都讲过了,”阿基里诺说道,“我希望你给我讲讲你是怎么逃出来的。”
“这儿有个撬锁器,”昌戈说道,“是依利古奥用行军床上的铁丝做的,我们试过,开门时一点儿声音都没有。你想看看吗,小日本?”
昌戈年纪最大,是因为贩毒关进来的,对伏屋很亲热。而依利古奥却总是嘲弄他曾编造了遗产之类的鬼话敲诈了许多人,越狱计划就是这个人制定的。
“结果计划实现了,对吧,伏屋?”阿基里诺说道。
“就这么办,”依利古奥说道,“你们没看见他们过新年都要走吗?只留下一个人在岗楼里。我们必须先把钥匙夺过来,免得他把钥匙抛到铁栅门外面去。成败就在此一举,伙计们。”
“快把门打开,昌戈,”伏屋说道,“我等不及了,把门打开。”
“你应该留下来,小日本,”昌戈说道,“反正你只判了一年,时间过得又快。我们倒不要紧,要是失败了,你就完蛋了,很可能再关上两年。”
但是我坚决要出来,于是我们仨一起走出牢房。岗楼上空无一人,我们发现看守正靠在铁栅门上睡觉,手里还握着一只酒瓶。
“我用床腿打了他一下,他就倒在地上了,”伏屋说道,“现在想来他是给我干掉了,昌戈。”
“快跑,笨蛋,钥匙到手了,”依利古奥说道,“跑步穿过院子。你拿到他的手枪了吗?”
“让我先过去,”昌戈说道,“大门的守卫大概也同这位一样,已经喝得酩酊大醉。”
“但是他们还醒着,老头,”伏屋说道,“一共有两个人,在掷骰子。我们闯了进去,那两个人吓得眼睛都发直了。”
依利古奥用手枪对准他们:把大门打开,不然就把你们全干了,婊子养的。你们只要一喊,我就开枪,快点儿,不然我要开枪了,婊子养的。
“小日本,用他们自己的腰带把他们捆起来,”昌戈说道,“用他们自己的领带把他们的嘴堵上。快,小日本,快点儿。”
“都对不上,昌戈,”依利古奥说道,“没有一把钥匙能开大门,我们要在这最后一刻翻船了,伙计们。”
“里面肯定有一把是开大门的,再试试,”昌戈说道,“伙计,你在干什么?你为什么要踢他们?”
“你为什么要踢他们,伏屋?”阿基里诺说道,“我不懂,这种时候人们一心一意想的是逃跑,不会想别的。”
“我恨透了这群狗,”伏屋说道,“你知道他们是怎样对待我们的吗,老头?我把他们踢得最后住了院。后来报纸上说什么日本人很残酷,还说什么这是东方式的报复行为,可我从来没有离开过大坎普 ,我是个地地道道的巴西人。真好笑。”
“现在你又成了秘鲁人,伏屋,”阿基里诺说道,“我在莫约潘巴刚认识你的时候还可以说你是巴西人,讲话怪声怪气的,可现在你讲话就跟这儿土生土长的人一样。”
“我既不是巴西人,也不是秘鲁人,”伏屋说道,“我是一堆可怜的粪土,一堆垃圾,老头,仅此而已。”
“你干吗这么粗野?”依利古奥说道,“你打他们干什么?他们要是抓住我们,非把我们乱棍打死不可。”
“一切顺利,没有时间争吵了,”昌戈说道,“依利古奥,我们俩先躲起来;你,小日本,去把车子开出来,马上跟上来。”
“他们钻进墓地了?”阿基里诺说道,“这可不是基督徒干的事。”
“他们根本不是基督徒,而是匪徒,”伏屋说道,“报纸上说什么他们钻进墓地想掘坟。你瞧,人们什么都说得出。”
“你去偷土耳其人的车子?”阿基里诺说道,“为什么他们被抓回去了,你却没有?”
“他们躲在墓地里等了我一夜,”伏屋说道,“天一亮,警察就扑了过去,而我那时早已离开大坎普远走高飞了。”
“也就是说,你出卖了他们,伏屋。”阿基里诺说道。
“我没出卖过谁?”伏屋说道,“我对潘达恰干的是什么?我对那些汪毕萨人 干的是什么?我对胡姆干的又是什么?老头,还不都是出卖?”
“可你早先并不是个坏人呀,”阿基里诺说道,“你自己不是说过你是个诚实的人吗?”
“那是入狱以前的事喽,”伏屋说道,“进了监狱,我就不再诚实了。”
“你是怎么到秘鲁来的?”阿基里诺说道,“大坎普大概很远吗?”
“从玛托格罗索 过来的,老头,”伏屋说道,“报纸上说日本人正向玻利维亚逃去,我可不那么傻。我到过很多地方,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一直到处流窜,阿基里诺,最后到了玛纳奥 ,从玛纳奥再到伊基托斯 就容易了。”
“你就是在伊基托斯认识胡利奥·列阿德基先生的吧,伏屋?”阿基里诺说道。
“那次没有见面,”伏屋说道,“但听说过他的名字。”
“瞧你这段经历,伏屋,”阿基里诺说道,“你走过不少地方,见过不少世面。我就喜欢听你讲,太有意思了。你不愿讲这些事吗?你不觉得这样行船就显得快点儿吗?”
“不,老头,”伏屋说道,“我只感到冷。”
风从安第斯山上刮下来,穿过海滨的沙丘地带就变得炙热而强烈。这风卷着沙土沿河吹来,到了城里,远远望去,就像天地之间有副耀眼的盔甲。在城里,风卸下了全部沙土。一年之中,每天的黄昏时分,一种仿佛木屑、又干又细的沙尘如雨般落下,到了黎明时分才停止。这种沙尘落在广场上、屋顶上、望塔上、钟楼上、凉台上以及树上;还给皮乌拉城 的街道铺上一层白色。外地人说:“这个城市的房子快要倒塌了。”其实他们弄错了。夜间咯吱咯吱的声响不是来自那些虽然古老但还结实的建筑物,而是那看不见、数不清的沙尘簌簌落下时撞在门窗上发出的声音。这些外地人认为:“皮乌拉是个孤独凄凉的城市。”他们又错了。人们在黄昏时分把自己关在家里,是为了躲避那令人窒息的热风,免受尘沙的袭击。这种尘沙像针刺般地伤人肌肤,使之发红、溃烂。但是在卡斯提亚区的小木屋里,在曼加切利亚区的竹栅泥屋里,在加依纳塞腊区的辣味饭馆和小酒店里,在堤岸区和阿玛斯广场 的富豪宅邸里,人们同任何其他地方的人一样在消遣作乐:饮酒、听音乐、闲聊。一迈入家家户户的门槛,包括屠场那边沿河盖起来的那些摇摇欲坠的陋室的门槛,城市那种破败、阴郁的外表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皮乌拉城的夜晚充满了奇闻逸事。农民们谈论着鬼神,妇女们在自己的角落里一面烧饭,一面说长道短或者讲些不幸的事件。男人们用瓶子喝着黄澄澄的玉米酒,用粗碗喝着甘蔗酒,这些酒,山区人和外地人浅尝一口就会辣得掉泪。孩子们在地下翻滚厮打,堵住蠕虫的洞穴,设计弄谋捉条蜥蜴,要么就张大眼睛一动不动,专注地听大人们讲故事:强盗埋伏在甘恰盖、汪卡潘巴或阿雅瓦卡等地的峡谷里剪径行劫,杀人越货;深宅大院里,精灵备受折磨;巫师治病创出奇迹;铁链声和哭泣声暴露出埋藏金银之地;起义的骑兵队因当地的财主分成两帮,驰骋沙场,在滚滚尘烟中互相追击。人们在少年时期还看见过这些骑兵队像火山喷发一样拥进皮乌拉城,在阿玛斯广场安营扎寨,满场分发红蓝两色的军装。还有那些关于寻衅、通奸、天灾的故事:什么有妇女看到教堂的圣母哭了,什么耶稣基督抬起手了,什么圣婴莞尔一笑了,等等,不一而足。
一般说来,每星期六都组织各种晚会。欢快的情绪像电波一样传遍了曼加切利亚区、卡斯提亚区、加依纳塞腊区,还有那些河边的泥屋。皮乌拉全城回响着民谣、舞曲、缓慢的华尔兹、山里人赤脚踏地而跳的瓦依诺、动作敏捷的玛丽内拉和带有通德罗 赋格曲式的悲歌。当醉意盎然,人们停止歌唱,六弦琴不再弹拨,响鼓不再拍击,三角琴停止啜泣的时候,一些黑影顶着风沙,以急切的动作,从那些像一堵墙似的围绕着皮乌拉城的茅屋中闪了出来。这是一对对的青年情侣,他们偷偷摸摸地溜到那片被遮住的沙地、隐没在河中的沙滩和面朝卡达卡奥斯洞穴的稀疏稻豆地之中,一些胆子最大的则一直溜到荒漠边缘——他们在那里相爱。
在市中心,也就是说,在阿玛斯广场周围的方形地带,在墙上涂着石灰、凉台安有百叶窗的高大房子里,住着本城的富豪、商人、律师和官员。他们每晚都在果园的棕榈树下聚会,谈论本年度威胁着棉花、甘蔗生长的虫灾;谈论河床里会不会流过水来,水会不会很多;谈论吞噬了恰皮罗·塞米纳里奥那片耕耘过的土地的那场火灾;谈论星期日的斗鸡;谈论为了欢迎新来的彼德罗·塞瓦约斯医生而组织的烤肉野餐。在他们玩着骨牌或“三人赌”的同时,太太小姐们则在铺满地毯的大厅里,坐在椭圆形的油画、高大的镜子和垫有花缎的家具所造成的若明若暗的暗影中捻着念珠祈祷,商谈婚事,设计酒会,筹备慈善演出,拈阄轮流组织迎神赛会,装饰祭坛,筹备举行游艺会,等等;要么就对当地的报纸,一张叫做《回声与新闻》的全彩报纸上登载的社会上的是是非非加以评论。
外地人对本城的内部生活一无所知,他们讨厌皮乌拉城的是什么呢?是它的孤立状态:使之与全国各地隔绝的广大荒漠、道路的缺乏、在炙热的阳光下骑马长途跋涉,还有剪径的盗匪。他们来到北方星旅馆,这家旅馆位于阿玛斯广场,其实是一座斑驳破败的宅院,但是很高大,就像举行星期露天音乐会的凉亭那样高。乞丐和擦皮鞋的一般都喜欢坐在这家旅馆墙脚下的阴凉处。外地人从下午五时就得关在旅馆中不出来,他们要么透过窗幔凝视着沙尘落在这座孤独城市上方的情景,要么在北方星旅馆的酒吧里喝得酩酊大醉。他们说:“这里同利马不一样,没有地方去玩。皮乌拉人倒还不坏,就是太严肃了,没有夜生活。真不如找个有火的地方把赚来的钱都烧光呢。”因此,在他们离去的时候,总是说皮乌拉的坏话,甚至到了污蔑的地步。难道还有比皮乌拉人更热心好客的吗?皮乌拉人像欢迎凯旋而归的英雄那样对待外来人。旅馆住满了,他们就争相给外来人提供住处。对那些牲口贩子、棉花掮客和官员,本城的权贵都竭尽全力招待他们娱乐一番,为他们在丘鲁卡纳斯山区组织猎鹿,引导他们参观田庄,招待他们吃烤肉。卡斯提亚、曼加切利亚两个区更是为那些从山区流入城里又饥又怕的印第安人、被神父驱逐出村的巫师,还有那些到皮乌拉城来碰碰运气的小杂货商敞开着大门。酒店女主人、运水夫和洒水员总是亲热地招待他们,同他们分享饭菜和住所。外地人临走时也总是带着各种礼物满载而归。但他们并不满足,他们想的是女人,他们对皮乌拉的夜晚简直不能忍受:到处只有那从天而降的尘沙。
这些没良心的人这么想女人,想夜生活的娱乐,最后上苍(按照加西亚神父的说法,是“魔鬼,万恶而狡猾的魔鬼”)终于满足了他们。就这样,欢腾、轻浮、提供夜生活的绿房子就应运而生了。
罗贝托·德尔加多班长在阿尔德缪·基罗加上尉办公室的门前徘徊了好久,还是下不了决心。一块块黑云在铅灰色的天空和博尔哈警备队之间不断飘过,附近广场上,几个中士正在训练新兵:他妈的立正,他妈的稍息。空气中,潮气严重。豁出去了,最多不过挨顿骂。班长一推门走进办公室,就向坐在办公桌后挥手扇风的上尉行了个礼。你有什么事?你要干什么?班长:我想请假到巴瓜去一趟,可以吗?出了什么事吗?上尉突然用手使劲扇了起来:这是什么虫子咬了我?罗贝托·德尔加多班长:小虫子就是不咬我,因为我是森林地区长大的,是巴瓜人,上尉,我想请探亲假。他妈的又下雨了。上尉站起来关上窗子,又回到座位上,手和脸都淋湿了:这么说,小虫子是不咬你的喽,大概你的血里有毒,小虫子不愿被毒死,所以不咬你。班长点点头:这也可能,上尉。军官像个机器人似的笑了,雨点像石块一般打在屋顶的锌板上,狂风在木板墙的隙缝间嘘嘘作响,整个办公室充满了雨声。上尉的面孔抽搐了一下:你上次是什么时候请的假?去年?噢,好吧,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这回我给你三个星期的探亲假。他把手一抬:怎么,你要到巴瓜去?给我买点儿东西行不行?他在面颊上啪地拍了一下,脸上立即红了一块。班长的表情却依然严肃。你怎么不笑我,我打自己的嘴巴难道不可笑吗?班长:当然不可笑,您想到哪儿去了,这也是没办法,上尉。一线调皮的光芒闪过军官的眼睛,他把声音放得甜甜的:亲爱的乔洛 ,你不哈哈大笑,我就不给你假。罗伯托·德尔加多困惑不解地望着房门、窗子,最后终于咧嘴大笑起来,开初还是做作的假笑,随后自然起来,最后笑得非常开心:刚才咬您的长脚蚊是母的。班长笑得浑身颤抖:只有母蚊子才咬人,您知道吗?公蚊子是吃素的。上尉:滚开。班长一下子哑口不笑了。你净说笑话,当心不要在去巴瓜的路上给野兽吃了。这不是笑话,是科学,只有母蚊子才吸人血,这是德·拉·弗洛尔中尉说的,上尉。他妈的,不管是公的还是母的,咬我一样痛,谁问你这些了,你是个百事通?我真的不是寻开心,你瞧,上尉,有一种药很灵,是一种药膏,乌腊库萨人都涂这种药膏,我给您带一大瓶来吧,上尉。上尉:你最好跟我讲西班牙语,乌腊库萨人是什么人?班长:住在乌腊库萨村的阿瓜鲁纳人就叫乌腊库萨人,这怎么能用西班牙语讲?难道您看见过小虫子咬琼丘人?他们有秘方,他们用树胶做成一种药膏,搽上以后,蚊子一来就死;我给您带一瓶来,上尉,一大瓶,一言为定,我一定带来。你今天早晨兴致蛮好嘛,等那些土人给你缠头 ,你就要哭丧着脸了。班长:那太好了,太好了,您瞧我的脑袋已经这么小了。你到乌腊库萨去干什么?光是为了给我弄药?班长:那当然,那当然,再说,也是条近路,上尉,要不然光是走路,我的假期都不够,就不能同亲朋叙旧了。巴瓜人都跟你一样吗?班长:比我还坏。跟你一样厚脸皮?比我厚多了,上尉,没法提。上尉开心地笑了,班长也学着他的样笑了起来;他望着上尉,眯着眼打量着他,突然:我能带个领水员一起去吗,上尉?我还想带个用人,可以吗?阿尔德缪·基罗加上尉:怎么,你不是个百事通吗?班长还是嬉皮笑脸地想打动上尉。上尉笑了:你是得寸进尺呀。要是我单独一个人走,那就要耽搁很多天,上尉,又没有路,这么几天假,去巴瓜来回一趟,没有个领水员怎么行?再说军官们都托我带东西,总得有个人帮我拿大包小包的呀,还是允许我带个领水员和一个用人吧,我一定给您带一大瓶杀虫药膏来,上尉。你这个鬼东西,算是把我说服了。班长:您真是个好心人,上尉。上星期招的新兵里有个领水员,你就把他带去吧,再带个用人,可别找本地的,好吧,就三个星期,不准超期。班长:一天也不迟到,上尉,我向您发誓。班长脚跟一碰,行了个礼,走到门口又停了下来:对不起,上尉,那领水员叫什么?上尉:阿德连·聂威斯。你快走吧,我还有许多事要办呢。罗贝托·德尔加多班长打开门走了出去,一阵潮湿的热风闯进了办公室,轻轻地吹乱了上尉的头发。
有人在敲门,何塞费诺·罗哈斯出去把门打开,但街上一个人也没有。天色已暗,达克纳大街的街灯还未亮。微风荡漾,吹拂着城市。何塞费诺朝桑切斯·塞罗 大街走了几步,看见雷昂兄弟坐在小广场上画家梅利诺雕像旁的长凳上。何塞嘴里叼着一支香烟,猴子在用火柴棍剔着指甲。
“谁死了?”何塞费诺说道,“干吗摆出这副哭丧脸来?”
“二流子,你站稳脚跟,我一说,你非吓趴下不可,”猴子说道,“利图马回来了。”
何塞费诺张了张嘴,话没有说出来,几秒钟内一个劲地眨着眼,一丝尴尬但又淡漠的微笑弄皱了他的面孔。他开始轻轻地搓起手来。
“他是两小时前乘罗亥罗公司的公共汽车到的。”何塞说道。
圣米盖尔中学的窗户透出明亮的灯光,学校门口,一名学监拍着夜校学生的肩膀,催他们快点儿进去。还有一些学生在自由大街沙沙作响的苏洋木树下边走边谈。何塞费诺把手插进裤兜。
“你最好来一下,”猴子说道,“他在等我们。”
何塞费诺转身穿过大街,关好自己的家门,又回到小广场,三个人一声不响地上了路。走过阿雷基帕大街几米之后,迎面碰见了加西亚神父。神父围着他那灰色的围巾,喘着气驼着背迤逦而行;他对这仨伸出拳头喊道:“不信神的东西!”“纵火犯!”猴子回嘴喊道。何塞:“纵火犯!纵火犯!”三个人在右边的路上走着,何塞费诺走在中间。
“罗亥罗的公共汽车只有早晨和晚上才到达,从来没有在这种时候到达过。”何塞费诺说道。
“在榆树坡抛锚了,”猴子说道,“轮圈裂了,换了一个,又裂了两个。瞧他们这运气。”
“我们一看到利图马,浑身就凉了半截。”何塞说道。
“他本来想到这儿来热闹一番的,”猴子说道,“我们让他准备准备,就先来找你了。”
“真是没想到,妈的。”何塞费诺说道。
“我们现在怎么办?”何塞说道。
“听你的,老兄。”猴子说道。
“那么,你们就去把那伙计叫来,”利图马说道,“我们跟他喝几杯,去找他吧,就说四号二流子回来了,看他有何脸面见我。”
“老兄,你这可是真话?”何塞说道。
“当然是真话,”利图马说道,“我带来了几瓶伊卡太阳牌的酒,我们跟他先喝上一瓶。说真的,我很想见见他。去吧,我还可以换换衣服。”
“他每次提到你,总是叫你‘伙计’,他也是二流子嘛,”猴子说道,“他很看重你,跟看重我们并无二致。”
“我想他一定盘问了你们许多话,”何塞费诺说道,“你们都胡说了些什么?”
“你错了,那件事我们一句也没说,”猴子说道,“他连她的名字都没提,也许把她给忘了。”
“到了他家,他肯定要提出一大堆问题,”何塞费诺说道,“我们今天就得谈清楚,免得他听信别人胡说。”
“你去说?”猴子说道,“我可不敢。你怎么对他说?”
“不知道,要看情况,”何塞费诺说道,“他回来起码应该先通知一声,可现在一下子就到了,他妈的,我真没有料到。”
“你别总是搓手了,”何塞说道,“你这紧张劲儿都传染给我了,何塞费诺。”
“他变得很厉害,”猴子说道,“看得出他老了,何塞费诺,也不像以前那么胖了。”
桑切斯·塞罗大街的路灯刚刚点亮,两旁那些墙壁洁白、带有木雕阳台和青铜门环的住宅显得更为宽敞、豪华,但大街尽头的暮色已经泛蓝,在一片嘈杂声中,曼加切利亚区那破败模糊的侧影隐约可见。一队卡车在大道上朝着新桥列队驶去,人行道上一对对情侣依偎着缩在门道里,还可以见到一群群的小孩和拄杖慢行的老人。
“阔佬们现在胆子也大起来了,”利图马说道,“他们像在家里一样在曼加切利亚区散步了。”
“都怪这条大街,”猴子说道,“真是对准曼加切利亚人的一支枪。早在修这条街的时候,琴手就说过:这下子我们要倒霉了,独立性失掉了,什么人都可以把鼻子拱进来了。老兄,他的话应验了。”
“现在阔佬们都到酒店里来凑热闹了,”何塞说道,“你没看到皮乌拉发展了吗?到处都是新盖的大楼,虽说你到过利马,这也许引不起你的注意。”
“我要告诉你们一件事,”利图马说道,“我再也不外出了。近来我一直在想,我发现我的运气不好,正是因为我没有像你们那样留在自己的故乡。这点教训我起码是得到了。我死也要死在故乡。”
“等他了解了事情的真相就会改变主意的,”何塞费诺说道,“人们在大街上对他指指点点,他会感到难堪,就要离开此地了。”
何塞费诺停了下来,抽出一支香烟,雷昂兄弟搭起手不让微风吹熄火柴。接着三个人又继续走。
“他要是不离开呢?”猴子说道,“到那时,光是你们两个人就能把皮乌拉闹翻天。”
“利图马要离开此地也难,”何塞说道,“他从头到脚都变成皮乌拉人了。这回可不像上次从山里回来时那样了。上次,这里的一切他都看不惯,这次去了一趟利马,反倒激起了他对故乡的热爱。”
“不想吃中国菜,”利图马说道,“我想吃皮乌拉菜:干烧羊肉、什锦拼盘,还有泡沫酒,越多越好。”
“那我们就到安赫利卡·梅赛德斯的酒店去吧,老兄,”猴子说道,“她在烹调方面一直是首屈一指的,你没忘记她吧?”
“老兄,最好还是去卡达卡奥斯,”何塞说道,“到沉船酒店去,那是我去过的酒店中最好的。”
“利图马一回来,瞧你们俩那份高兴劲儿,”何塞费诺说道,“像过节一样。”
“他究竟是我们的弟兄,何况又是个二流子,”猴子说道,“故人重逢总是高兴的。”
“我们必须带他到一家酒店去,”何塞费诺说道,“谈话之前先松松劲儿。”
“你等等,何塞费诺,”猴子说道,“我还没讲完呢。”
“我们明天再到安赫利卡太太那儿去吧,”利图马说道,“要是你们愿意,到卡达卡奥斯去也行,可是今天我已经选好了给自己接风的地方,你们可得依着我。”
“他想到什么鬼地方去?”何塞费诺说道,“王后还是三星?”
“到琼加,小琼加那儿去。”利图马说道。
“你瞧?”猴子说道,“他哪儿也不去,就是要去绿房子,你明白吗,二流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