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龟行走在记忆的洪荒旷野中
在我橙黄色的书柜里,在一排色彩斑斓的书籍列队立正的前边“空地”上,一只黑色的石龟一如既往地昂起它高贵的头颅,一动不动地行走在它记忆里的洪荒旷野中。它那起伏的喉管像是在夸张地蠕动。我一直怀疑这只石龟是在一次运动中,或是在一次长长的吐纳中凝固为石的,它一定有着一个难以破解的行动或步骤尚未完成。我时常凝望着它,直到眼神迷离,石龟沉入记忆之湖泽,而另一只石蛙浮出水面。在我的家族史中,一只背负着一片落叶的石蛙像一个神秘的符号潜藏在某个角落,随时都有可能一跃而起。我无缘见到曾祖父的那只石蛙,我只是在石蛙遗失数十年后,在宜州古隆河边拾到一只石龟(头身宛然,见者无不称道)。石蛙的故事在我的家族中流传很广,我不断地听说,从小到大。最能引发我兴味的是那一片蛙背上的落叶,它不断激活我的想象:在天荒地老的那一刹那,叶落在蛙的身上,惊心动魄的这一接触产生了雷电。顿时,青幽幽的闪电流布了动物和植物的全身,伴随着一声沉闷而略带焦味的鸣响,一件天造地设的艺术品形成了!在它的上空,升腾着一缕袅袅的青烟。
龟、蛙在所有的生灵中地位不高,又特别容易为人类愚弄。但它们生命力很强,不易灭绝。它们仿佛地气所凝,充满着阴沉、潮湿,匍匐中流淌着坚硬的寂寞。
说到石蛙就一定要说到曾祖父的挚友谢思卿。那石蛙正是谢思卿所赠。谢是融水人,民国十三年(1924年)任罗城县长。民国十年前后,罗城地方匪乱猖獗,占山为王、打家劫舍者风起云涌。在这种动荡不安的情势下,罗城县长一职频繁更替,谢思卿也仅仅做了一年。一个知情者告诉我,谢思卿是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离开罗城县城的,没有人觉察。白天发生了一件伤心的事情,他当时唯一的女儿失足坠马而死,失去爱女的谢思卿在悲痛之余处死了随女儿出门的那个幕僚。这是一个丧失理智的举动,谢思卿随即陷入深深的懊悔之中。他思前想后,眼前分明晃动着幕僚亲属寻仇而来的身影,愤怒的脚步已经逼近,他退却了,决定一走了之。
在失去爱女之前,他在一夜之间失去了妻子和三个儿子,这又是一段揪心的疼痛。融水一个叫民洞的村庄是谢思卿的故里,那里世代居住着谢姓和覃姓,两姓因采矿发生纠纷,引发激烈的械斗。这类事在当时的民间是屡见不鲜的。覃姓败后不服,用重金请来生苗(旧时汉人对苗族人的称呼),生苗战斗力极强,在一个夜晚一举攻克谢庄营垒,纵火烧毁其门楼、房屋,杀死谢氏族人。烟火缭绕在民洞的山间,三日不绝。那是一场惨烈的战斗!惨烈中又带着几分落寞。毕竟大山深处的战斗,像野花开在山谷中一样,自生自灭,没有观众,也无人评说。这一役,谢姓死伤惨重,谢思卿的妻子和三个儿子就是在那样一个被熊熊烈火照亮的夜里丧生的。当时谢思卿带女儿在外做官,幸免于难。战火中余下的谢姓族人自然不会偃旗息鼓,他们不时回来偷袭,覃姓不得安宁。数年之后,民洞一带田园荒芜,炊烟将尽,鸡鸣寂寥。厌倦仇杀的谢覃两姓终于议和,约法三章,保证日后永不械斗,相安和睦。这已经是后话了。
失去亲人的伤痛接踵而来,谢思卿彻底陷入了毁灭性的孤独中。他穿越了苍苍莽莽的九万大山,可想而知,在黑暗、潮湿,充盈着瘴气的森林里一声声呼喊着他的不仅有冤魂,还有他妻子、儿女的亡灵。他是以怎样灰暗和绝望的心情越过他人生的黑色山峦的,恐怕永远没人猜得透。山间明明灭灭的萤火,无法给他光明。他要找到光明,就只有战胜自己。谢思卿最后在贵州的一支旧式部队里混迹,凭着他丰富的阅历和坚韧不拔的个性,他很快升为营长。做了军官的谢思卿重新燃起温情的火焰,他娶了一个美貌的少数民族女子为妻,不久,他生命中的最后一个女儿出生了。他为女儿取名宽凤,说她是一只让他宽心的凤凰。宽凤像一株修竹在山谷中静静生长,她给谢思卿的凄凉老境带来莫大的慰藉。老人的所有钟爱尽倾于这线最后的血脉上。
宽凤现居桂林,已近七十岁。我见过她老人家的一帧照片,摄于象鼻山前。一看就知道是曾经的闺秀,保持着一份与生俱来的娴静和优雅。
大概是在临解放或解放初的某个时候,已经解甲归田,住在一间茅草屋里的谢思卿把女儿许配给我的二伯父为妻,这完全是缘于他与我曾祖父之间的深厚情谊。宽凤在我们家没待多久就回融水去了,这多半是因为我的三伯奶(即她的家婆)过于挑剔,对一个从小就承受父母宠爱的大小姐看不顺眼,加上二伯父生性懦弱,无力与现实抗争。
见过年轻时候的宽凤的人都说她很美,是山中的凤凰,见过那只石蛙的人都说它很生动,是神奇的灵物。而这一人一物,谢思卿却如此慷慨地馈赠我们家族,他和我的曾祖父是何等的投缘啊!友谊的力量有时候是不可思议的。可我们家族似乎无缘留住这两件真诚的礼物。宽凤受不了委屈,走了。据说二伯父送她回民洞山里,洒泪而别。而曾祖父死于1960年,在那段三年经济困难时期之后,石蛙也跃出门槛,消失在茫茫的夜色或迷雾中,从此不知去向。有人说是我们的某某亲戚拿走了,因为在他家里曾见到过,可他似乎并不乐意承认。至于谢思卿何时离世,离世时是何等景况,我没有去进一步询问,似乎懂得的人也不多。
谢思卿的故事总是会在我身边流淌的时光中翻来覆去。像微尘,光线暗的时候看不见,一束光射过来,它又在光中活跃无比。又像是下大雨前飞临我身旁带翅膀的蚂蚁,充满着焦灼不安的生机。他的一生,算是浸透了痛苦之液。历尽艰危,饱经沧桑。幸得一脉尚存,足慰九泉。其挚友之曾孙如我,亦时时为其伤痛的旅程而震撼,在怀念曾祖父的同时也无尽地怀念着他。
石蛙背上那叶片承载的时光流转了几十年。在我的书房里,石龟以永恒跋涉的姿势与我无言地对视。窗外的溪涧时常在深夜里传来几声隐隐约约的蛙鸣。古老的石蛙隐匿了,而石龟现出。生命的符号在我们的旷野里生生不息。我们不断地繁荣,又不断地荒凉;不断地热闹,又不断地冷寂;不断地失去,又不断地找回;不断地流泪,又不断地欢笑。而旷野的月光一如既往地清朗。心中有了无限的旷野,我们才想到要去建构精神的大厦,去倾泻动情的言语。无垠的旷野是生命的反光镜,依然有生命力的元素或者生命逝去的痕迹都在上面呈现无遗。
我似乎读懂了石龟在过去的时空里行走的艰辛和执着,它昂着头,凝望着前方,前方永远是无法蹚越的彼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