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宝
来宝是一只狗,它的名字叫来宝。因为年淹日久,已无人知晓这个名字的来历。众所周知,狗是没有名字的,是人类基于各种志趣,给它们起了花花绿绿的名字。回头想想,人类何尝又不是如此,本来也是没有名字的。
说到来宝,得先说说我们家乡的一座寺院,它叫安宁寺。安宁一词,明显带有佛教的精神指向,寻求内心的安宁,由内而外,由此及彼,推而广之,希求外部环境之祥和宁静。这一诉求的背后,应当是那时我的家乡并不怎么安宁。我的家乡旧称武阳,古谣有云:“武阳岗,三年必反乱一场。”这句古谣透射的丰富内蕴,已无须我多做说明。那里早就注定是一块布满离乱和疼痛的泥土。
安宁寺有个老和尚,擅长驯狗,这在当时很有名,但在他圆寂数十年之后,已鲜有人提及。有一次在路上,有个上了年纪的人提到安宁寺,我便特别留意,他随即提到安宁寺的老和尚的驯狗绝活。这一信息,一下子就打通了我原来越不过的一些思维障碍。我很小的时候就听说安宁寺,也是因为一只狗。在我还没有来到这个世上之前,我们家曾拥有一只狗,它叫来宝,它的身世与安宁寺有关,它是安宁寺的和尚送给我曾祖父的。至于为什么寺院的和尚会把来宝送给我曾祖父,曾祖父跟他是怎样的关系,我一直不得而知,只是隐约觉得他们的关系应当非比寻常。在乡间成长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寺院对我来说是很神秘的。跟寺院关系密切的曾祖父也无端被蒙上了一层神秘的色彩。这种神秘,应当与过去的政治语境有关联。很多事物,是因为被遮蔽了才显得神秘的,甚至会发展到令人生畏。
当我听到安宁寺的和尚擅长驯狗这个迟到的信息后,总算摸清了一些路数,也拓展了过去的想法。他既然能够驯狗,自然不止来宝一只,说不定还是批量的驯化。所以,来宝,极有可能是我曾祖父当年从和尚手里买到的一只狗。不过,话说回来,我曾祖父交游甚广,他的朋友中不乏江湖奇人,所以,他与和尚有深厚的情谊,和尚赠他一只狗,也不是没有可能的。况且,这一直是来自家族的传统说法。我的曾祖父向来沉默寡言,有关他的事情总是颇费疑猜。我现在猜测七八十年前的一场友谊,甚至卑鄙地提到交易,多少有点不道德,但我的确想厘清来宝来到我家的历史因缘。在我原来的想象中,老和尚就只有来宝一只狗,他们相依为命,共同守护禅门的清寂,后来他把心爱的灵犬送给我的曾祖父。我这无疑是夸大了他们之间的友谊,把泛化的一个行为理解为孤注一掷。事实上可能并非如此,他们或许仅仅是主顾关系。事情表象的背后,蕴藏着丰富的可能性,历史也因此会被不同地阐释着。我们的猜测能够抵达的真实层面总是十分有限。但有一点几乎是可以肯定的:老和尚送走来宝之后,他不会独守疏钟塔影,他还有另外的一只狗,甚至不止一只,因为他是个出色的驯狗师。经过他的精心驯化,那些狗,打通了一些蒙昧的障碍,获得了更多的与人交流的能力或者灵性,可以听懂人的言语,读懂人的表情和手势,可以更广泛地参与人的活动。
来宝就是这样一只灵犬。它到我家后,全家上下一个劲地叫它来宝,它俨然是家庭里的一个成员。它的名字,响亮,顺口,意义明朗,是对财富的呼唤,是一种美好的愿望的寄托,具有饱满的吉祥气息。这样的气息,对于那个时代的中国农村普通家庭,无疑是需要的。
在我家里,来宝的饭碗是一个陈旧的木瓢。这样的木瓢在我的家乡很普遍,是用比碗口粗的一段木头挖成,留一截儿可以用手拿的柄。家里老少舀饭的时候,也往离铁锅不远的木瓢里舀上一些,来宝便跑过来,埋头苦干,把木瓢里的饭吃个精光。有时候太阳暖洋洋的,我的家乡常有这样的时候,来宝吃完饭后就躺到天井里懒洋洋地享受阳光。由于阳光的催眠作用,它居然睡着了。这个时候,通常我的小姑就会冲它喊叫:“来宝!不洗碗吗?”来宝二话不说,一骨碌爬将起来,抖抖身子,晃晃尾巴。它平常身上痒的时候也会这样做。对它来说,洗碗简直是习惯成自然。它用嘴叼起那木瓢的柄,跨过门槛,急匆匆地向村头水沟码头跑去。那样子想起来一定有点滑稽,但村里的人早已司空见惯,并不感到奇怪。来宝来到水沟边,用嘴巴稍微调整一下木柄,就把木瓢猛浸到水里去,扑通一下,又一下,连续几下,木瓢就干净了。然后它又快节奏地移动四只脚,把木瓢送回家里。它走过的地方,人们还可以看到一些飘飞的水珠和水珠落地时激起的微微尘土。碗洗好了,来宝又可以回到它的阳光之中,懒懒地伸缩几下。至少,在短时间内,不会有人再来干扰它的清梦了。
这里顺便交代一下,余生也晚,没有见过来宝。但是,村口清清的水沟是见过的。回忆之中总是有很多清水,沟边码头的那些青石板也是一尘不染的。村妇在上面捣衣服,清脆的声音四处回荡,与后龙山树林里的鸟鸣间杂交错,此起彼落。这些年回故乡,最明显的就是水沟干涸了,沟底长满了杂草,青石板也被掩埋在厚厚的尘埃里。是不是很多快乐的往事也像这清水素石一般呢?会斑驳?会模糊?会无影无踪?会被湮没在岁月浑浊的目光深处?这些水原来像镜子一样汪亮在村庄的四周,可以照见村庄的容颜。现在镜子打碎了,容颜变成什么样子也不知道了,好像也无须知道。原来这条水沟的水可以灌溉一大片农田,现在家家户户各自掘井抽水灌溉,水沟久已无人修葺,自然就荒芜了。以前地面的水,就足以灌溉农用,现在得调动地下的水,这到底是一件可悲的事情还是一件可喜的事情?我说了这么多,跟来宝也许真的没有什么关系。但我们可以做这样的设想:要是来宝还在,即使它叼着木瓢跑遍村庄,也将无处清洗它的饭碗。要是它把木瓢叼到深井边,试图故技重演,那简直是一件危险的事情。它只有把木瓢叼到天井里,期待下一场雨,让雨水冲洗干净它的饭碗。在下一餐来临之前,如果老天还没有能够下雨,它只有将就着用脏兮兮的木碗进食了。很简单的一个道理,水的失落,会让光洁的青石板变脏,会让狗的木瓢变脏,可能还会让许许多多的东西变脏。
这里扯远了,还是来说说来宝。
来宝还会帮我曾祖父找到他的烟筒斗。曾祖父忘记烟筒斗放在哪里是常有的事。他一声呼唤,精明的来宝很快就会用嘴巴把长长的烟斗叼过来,交到主人手上,让主人过过烟瘾。烟筒斗是在细长的竹竿中间钻眼子做成,因为通常系一个布做的袋子,袋子里面是切成丝的生烟,所以烟筒斗比较准确的名称叫“烟袋”。
我见过祖父的烟筒斗,他坐在竹椅上,斜着烟筒斗吞云吐雾的情景偶尔还会出现在我的记忆中。记得小时候我肚子痛,祖父会用一根长长的禾秆草芯从烟筒嘴伸进去,抵达已经被熏黄的竹竿的内部,然后再徐徐抽出来。本来白色的禾秆芯变黑了,捋下这层黑,便得到一些黑乎乎的浆,涂在肚脐眼上,一下子就可以止痛。祖父管这黑浆叫“烟屎”,是乡居治肚痛腹胀的一剂特效药。有时候,调皮捣蛋的我把堂弟逗哭后,脑瓜子难免也会被祖父的烟筒斗亲吻几下。我的母亲甚至认为,我小时候严重的口吃,跟祖父的烟筒斗有关系。由于我被送到外婆家住几年后再回来,已经把祖公话给忘记了,说一口通行的桂柳官话,祖父听了不是滋味,就用烟筒斗加以威逼,我只好吞吞吐吐地说起祖公话来,这样就口吃了。这是母亲的描述,我自己是一点印象都没有了。言语发生障碍,是很复杂的因由,不一定是扬几下烟筒斗的问题。
说到来宝为曾祖父衔来烟筒斗的旧事,祖父的烟筒斗自然就被激活在我的记忆之中,那些黑黑的烟屎,以及祖父用禾草取烟屎时那种从容不迫,同时多少带有点寂寞隐忍的神情成为我童年里最温馨的细节之一。
曾祖父晚年大多数时间是在广西大苗山里度过的。他在那里教书,同时也为乡民写写讼状。九村十八寨,到处留有他的足迹。因为文化程度比较高,他在那里得到了普遍的尊重。他的学生当了乡长之后还专门请他出任“师爷”。山中寂寥的岁月,来宝是一直陪伴在他身边的。他出没的地方,自然就是来宝出没的地方。他有吃的,来宝就有吃的。在大人的描述中,曾祖父在大苗山教书时,很少洗衣服。他在住处的墙壁上钉一排竹钉,穿过的衣服依次挂在竹钉上,等到箱笼里的衣服穿完之后,他就从第一件挂着的衣服开始穿。如此循环往复,几个回合,一年就过去了。曾祖父或是这样认为,山间的清风明月自然而然会洗涤衣服,根本用不着麻烦清水。这个细节足以想见曾祖父性格之随和,他与来宝能如此默契地相处,也就并不让人感到奇怪了。很难想象一个性格火暴的人会善待一只动物,会与一只动物相依为命。
那时候进山没有车,连一条像样的路也没有。走的都是崎岖山路,羊肠小道。经过一些茂密的森林,曾祖父会敲响他事先准备好的竹梆,清越的竹梆声响彻云霄,震荡在林子间,山谷里,这样做是为了避免被老虎吃掉。因为,有竹梆声的地方就说明有牛群经过,牛是不讲道理的,老虎也害怕,更何况是牛群,老虎根本不是对手,于是只好退避三舍。老虎哪里知道,穿过丛林的,只是一个人和一只狗。他们势单力薄,仅仅是依靠一支笃笃鸣叫的竹梆壮胆。
因为路途遥远,加上风险大,不光是老虎,那年头土匪也猖獗。曾祖父有时春节也滞留大苗山,没有回家过年。那时大苗山哪有什么邮差,根本无法寄信。他便写了家书,折叠好,用绳子系挂在来宝的脖子下面。来宝很懂事,摇摇尾巴,眼睛晶亮晶亮的,就冲向迷雾重重的山岭,向我的家乡奔跑而去。来宝很聪明,路上遇到行人,它会事先跑到树林里,或者到大石头背后躲藏起来,等待行人走远后它才出来赶路。它知道,人也是危险的,并不都那么可靠。只有保住性命,那封家书才能安全抵达。为了达到这个目的,它不得不在回家的路上躲躲藏藏。
曾祖父的几个儿子中,我的祖父读书最多,算是文化最高的了。来宝脖子上的绳索和家书隐蔽得比较好,不注意还真的看不出来。它回到家里,大家无非是知道来宝回来了,而曾祖父并没有回来,或者是曾祖父晚一步才回来,因为来宝跑得快,把曾祖父甩后头了——反正对它也不怎么留意。来宝当然会有它的办法:它一个劲地往我祖父身上爬,祖父感到有点异样,对它进行细致的观察,于是很自然地拿下脖子上的家书。一读,就知道曾祖父不回来过年了,大苗山里的岁月一切吉祥平安。祖父写了回信,用同样的方式将书信系挂在来宝的脖子上,这只精通人事的灵犬便欢喜雀跃地复命去了。
可能还是会有人在莽莽苍苍的大山中看到一只奔跑着的狗时,会诧异它如此孤独,甚至会怀疑它是一只落荒的野狗,也就是现在我们通常说的那种流浪狗。如果你对它有敌意,有企图,在你举起猎枪或者低头捡起石块之前它就会隐匿。如果你站在自己家门口友好地注视着它,它也会向你摇尾示意。为了它的主人,它不辞劳苦,像一阵风一样奔跑在山道上,溪涧旁,丛莽间。要是不小心被石头上的青苔滑倒了,它会顺势打个滚儿站稳身子,吐出舌头,喘几口粗气,仔细看看四周,顺带调整一下情绪和速度。要是口渴了,它会停下来喝上几口清甜的山泉水。在清朗的星光月色中,“马蹄催趁月明归”的古句它是不知道的,但它知道正好赶路。在浩茫的云雾里,它也会牢记一个信使无言的诺言,不会迷失方向。它会不会路遇一些寂寞的同类,并因为性别的差异燃烧起本能的欲望,梦想一些奇幻的组合,这个就很难猜测了。但它有要事在身,估计不敢过多沉迷。因为,那样的事情往往最容易误事,并且会使处境十分被动。
曾祖父是1960年去世的,据说,来宝也因为缺乏粮食饿死了。幸好,这样的事发生在主仆俩回到故乡之后。那个年份饿死了很多人,存活者也是人心惶惶,以浮肿和菜色作为身上的重要标识。像草根、树皮、龙眼籽、金猫蔸、马蹄蕨、天蒜、薯莨这样的东西都被用来作充饥的食物了。在这样的情势下,饿死一只狗,是根本算不上什么的。没有人知道它最后葬身何处,可以肯定的是,不会有一块为它准备的坟碑。但我们家里知道,它不是一只普通的狗。
在我曾祖父离开大苗山70年后,我有缘到了那个地方,见到了他当年的几个学生,都是已届八旬的老人了。他们还记得我曾祖父当年行走在乡间的身影。我的曾祖父教他们读书,教他们吟诗属对,也教他们音律和卜卦,做了他那一代知识分子所应该做的事情。他们也说起曾祖父身边的那条狗,它跟随他走遍那里的村村寨寨。“你想吸烟,那条狗认得帮你咬来烟袋。”他们都这么说。对于狗的颜色,我很想知道,一个老人说是白色的,另外一个说是黄色的。年代太久远了,人的青春光华早已过去,一只狗的颜色显然已经并不重要。
在它离开安宁寺之后,有些事看来它是不知道了。我却因为这只狗的缘故,对安宁寺多少存一份留心。解放后,安宁寺就被拆毁了。安宁寺,终究也无法安宁。迹象表明,它被拆得还挺光明磊落的,它的材料被用来盖公社的粮所和供销社。粮所和供销社,在我刚懂事那个时候都是些响当当的名字。我小时候经常路过这些古旧的建筑物,只是不知道它们的来历。可能是因为盖过寺庙的材料并不新,所以这些房子一开始给我的感觉就是老气横秋,暮气沉沉。路过之时,竟有一些压抑感,不敢久留。印象中粮所和供销社的房子有好几大间,分两排,前面一排做门面,后面一排做仓库。这些房子用料之多能让我们约略想象得到当年安宁寺的规模。诸物皆是成住坏空,聚散难期,这本是佛家妙谛,但寺院建筑之零落,分明是活生生的教材。
安宁寺大约是靠近一条河,它被拆毁之后,没有任何用处的木头佛和菩萨被扔进河里。河水不是那种很急的河水,所以很长一段时间,那些木菩萨依然恋恋不舍,在那一段河面浮动。夏天放牛的孩子跳进水里,骑在菩萨身上尽情地嬉戏。本来,被投入清清的河水之中是它们始料未及的,与赤身裸体的孩童如此零距离接触,翻滚,拥抱,沉沉浮浮,在清水里时隐时现,更是它们始料未及的事情。在戏水孩童眼里,它们不是菩萨,也并不庄严,而是形同浮木,跟大水漂过来的木头一个样,不过是他们在水中偶遇的嬉戏物而已。大人多少有点心有余悸,至少还不敢把佛和菩萨扛回家中烧火。神祇是大人们的事情,与小孩没有关系。
这些戏水孩童中,有一个长大后成了县城党校的教员。在一次县直部门抽调干部到乡下开展中心工作时,我跟他共处一室。每个深夜,他都感慨万千,回忆了很多陈年旧事,尤其是“文化大革命”那些惨烈的事情让他悲叹,他对经历的那些险境记忆犹新。有一次,他经过一处坟墓,捡到一个被遗弃的婴儿,后来送给一个没有子嗣的农妇抚养。说到安宁寺的时候,他便向我生动地描述了当年清水戏菩萨的经历。我仿佛听到他们那狂野的欢笑声,看到木菩萨与肉身在清水里一同翻滚、沉浮、离离合合、起起落落的情形。他最后说:“那时是娃崽,哪里晓得世间事。”拆了安宁寺,建了粮所和供销社最初也是他告诉我的。后来我才知道,当时的很多寺庙,都经历了相似的命运,绝不仅仅是一个安宁寺。
娃崽不知道世间事,来宝自然也不知道。老和尚圆寂了,它接受训练的寺院拆毁了,佛菩萨丢在清水里。而它,一度追随我的曾祖父离开故乡,凭着眼中那道亮光,在大苗山深处的云雾间奔走徜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