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寂中的轰鸣
我和舅舅走过那条不知名的、干枯的小河时,舅舅说,这里原先有个水碾。舅舅的语气十分坚定,可我似乎找不到一点儿水碾的痕迹。我见过一些废弃的水碾,至少不用别人说这是水碾,从那些残留的东西,比如一座圆形的平台,一堵沧桑凝重的墙,一道被流水不断冲蚀的卵石垒成的堤坝,甚至一两个被打断的圆形碾盘,我就能下结论,这是一个荒废的碾房。可眼前,哪有水碾的迹象?空落落的河道,河岸上青草开始吐出尖尖的舌根。当我仔细地察看地形时,终于还是发现了一丝蛛丝马迹。上一洼凹陷的圆形的坑,隐隐透出一丝沉沦灰暗的气息,坑不大,大概就是碾房留下的全部遗迹吧。岁月淘走了一切可以唤起人们想象的东西,恢复了这里的原始寂静:泥土、草、卵石……只留下这个谁都无法把它和碾房联系起来的坑。我疑心舅舅的线索也是来自别人的记忆和传闻。世上许多东西是靠记忆和传闻存在于人们的意识深处的,实物早已荡然无存。实物的存在有可能是一瞬间的事情,而它的存在若是触动了人的意识,那它就会像无形的毒蛇和野狐狸一样纠缠人的一生。
我记得舅舅那时还说,守水碾的人是一个军官。他为什么来守这个荒僻的水碾,从什么地方来,从什么时候来,几乎没有人晓得。他沉默得几乎不和任何人说话,除了守水碾,就是打柴火到圩镇去卖,借此维持再简单不过的生计。舅舅知道的大抵如此。我们当然可以这样想象,这个守水碾的人,他孤独得有点像守草料场的京师八十万禁军枪棒教头林冲。林冲在山神庙牛肉送酒度过他的风雪夜,这位守水碾的老人又是如何消受他人生的风雪的?是否也有一壶酒,默默地点燃心中蓝色的火苗。只是林教头庙前潜伏着杀机,他的朋友陆虞侯正面对着漫天的火光发出胜利的欢呼。守水碾的人是不是也会遇到像陆虞侯这般无耻的小人寻迹而来,潜伏在水碾四周,扑闪着一双邪恶的眼睛,抚摸着冰冷的枪口,伺机完成主子下达的任务。有可能发生在那些个星光灿烂或雷雨交加的黑夜的故事,我们不得而知,毕竟已经离我们十分遥远。
我和舅舅走过那条枯河已经是多年前的事了,可舅舅那几句简单明了的话语依然留在我的记忆深处,在我毫不设防的时候向我踢踏而来。几句话,毕竟以最艰涩的可能性暗示了一个人的一生。几句话,留给我一个十分遥远的想象空间。我也没有多问舅舅,想必他也不会知道其他更深远的事,若是知道,他一定会告诉我。在这种事情上,舅舅往往对我毫无保留。
舅舅的话语浮出记忆的水面的那一瞬间,我会猛然回到那条无言的枯河,回到那个圆形的洼地。到了后来,舅舅的那几句话完全融入我的生命中,也就是说,我完全可以凭一念感觉就链接舅舅在叙述时,我的想象世界里浮映出的那个无比荒凉的场景,那个被流水夹带沙石淘得一干二净的碾房遗址。
上天赋予我一双与其他人相比更悲凉的眼睛,因此,我的眼前起起落落的物象大多是一些荒凉透骨,被人类遗弃的废墟。这座湮灭的碾房只是其中的一种。这些起起落落的物象总是像阴影一样纠缠着我,我在阳光下站立的时候,它们尤其明显。但我也从中得到一些莫名的愉悦。
水碾房荒凉的物象最容易使我联想到它主人的最后境遇。他守护着古老的碾房,度过了他最后的岁月。这小小的场地是他最后的归宿,是他生命中的最后战场,甚至是他终生固守的那道防线,那个不允许任何人以任何理由肆意践踏的领域。本来就荒僻的碾房在夜晚一定愈加荒僻,村庄遥远的鸡鸣如期向他报时,一盏桐油灯燃起的昏黄是他全部温馨的依托。他或许会听着水声在枕下低低地吟唱,兴致一来,说不准会哼上两句年轻时哼过的小调,想起那个爱过的女人,对女人的想念还有可能使他热血沸腾。当然,这是我们的臆想,兴许他一辈子没碰上一个令他热血沸腾的女人。这种事对许多男人来说是常有的,不足为奇。在那无比深邃和漆黑的夜里,他一定也常有梦,他可以斩钉截铁地锁住他的身体以及他与人往来的欲望,锁住他的历史和所有鲜为人知的故事,但他无法锁住他自己的梦。噩梦,或者好梦。事实上,在碾房倒塌前的许多个梦里,他的碾房就已经倒塌了无数次,并且发出一阵阵激越而疯狂的轰鸣,一次比一次猛烈,一次比一次具有震荡力。
在一个梦中他回到杀声如潮的战场,听见鼓角在空中搏击,听见刀枪鸣叫,战马嘶吼,血光猛然漫过他的双眼,湮灭了他所有的光明通道。这时,他会伴随着一声像是从屋外传来的叫喊忽然惊醒。待到凝神静气之后,他听到屋外呼啸的水声,涨水了,他自言自语地说。然后他用那只风霜鳞鳞的砍柴的手、拉水闸的手拭去额上的冷汗,再按住日渐干瘪然而依旧硬朗的胸口,抚慰那颤抖着的心灵以及整个身躯。紧接着我们可想而知,他会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这叹息疲惫得催人泪下,悠长得有如世纪的回声,它穿透了碾房并不厚实的墙壁,穿透了滔滔的水声,也穿透了那样一个黑沉沉的夜晚。这一声长叹饱含着让人琢磨不透,并且永远无法彻底洞悉的情感。他的一生中所有悬而未决的问题或许就潜伏在这声深沉的叹息中。
这叹息同样考问着所有愿意想象它存在于那样的夜晚的人们。
这叹息才是真正滚动的碾盘,它碾出一道道纹路,深深地刻在老人的脸上。
这叹息才是真正的河流,它让老人漂浮在一个无比苦难的层面,像一条奄奄一息的鱼。
就在这样的叹息发生了很多次之后,他直挺挺地倒下了,像一棵倒下的树。
我们完全可以这样设想:在生命的最后时刻里,他拼却最后的气力拉开沉重的水闸,让沉重的石碾发出战车般的轰鸣。这一次没有碾米,而是碾他最后的时刻。他是战士,战士应该死于沙场。他是在飞奔的石碾声中倒下的。在他倒下后,石碾恪守着它永恒的圆圈一路轰鸣不歇,一路杀声震天。
这只是一种设想,另一种设想有可能更加符合事实。也就是说,他是在梦里跌入那个拒绝一切梦幻的、绝对黑暗的深渊的。
没有谁听到他最后的呼叫,甚至他自己。
战士倒在自己无声的战场里,惨烈得没有一个观众。
第二天,挑谷子来的人又把谷子挑了回去。从村庄延伸向碾房的小路渐渐荒芜了。不言而喻,碾房失去了这位谜一般的老人之后,就失去了一个与一切死寂对抗的孤啸着的灵魂,这条河流失去了它最冷峻、最奇峭的悬崖。
我的所有想象也许没有一点是符合事实的,这种可能不是没有,但有一点绝对是事实——这位逃离战场的隐士的所有悲壮和寂寞的生死,都和碾房一样被湮灭在岁月底层。
这种湮灭的真实在我们的世界里俯拾皆是。它往往以一种表象的荒凉叩击我们脆弱的堤岸,激发我们深夜的潮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