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寞的坟碑
在我住的这座老屋边,有一块没有根的坟碑。我说它没有根,是因为它已脱离泥土,像一个无家可归的游魂,闲置在江岸上。它仍然有用,它被人移到水龙头边上,用来垫脚。
这是一块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坟碑,简直就是一块石头。碑的底部呈三角形,是原先埋在地下的那一部分。因为是埋在地下,故而没有打磨,粗糙的石纹依然可见。碑的文字大多已漫灭,可辨者仅有数字,如“清故”,如“光绪”,其人姓氏仅余半字,类“冯”,颇费猜测。可以明确下来的是,此人是清朝故去的,这块坟碑是光绪年间所立。字迹的模糊不清多半是因为人们踏踩太多,为形形色色的鞋底所磨损。
大多数踩上去的人恐怕都没有细想过。这是一块太普通的坟碑,普通得有时候人们忘记了它的存在,踩上去,只道踩一块石头,而不是坟碑。它没有奇特的雕饰,没有森严的气度,无从给人以威压。人们的漠视和健忘,使它褪尽了复杂的历史,还原成一块普普通通的石头,与江边所有的石头一个样。
然而,它毕竟是坟碑。人们稍微注意一下它,它就活脱脱是一块坟碑。即使打碎了,用来铺路,只要还残留一些字迹,保持一定形状,人们就能肯定,它是一块记录死亡,与死亡为伴的坟碑。它自从做了坟碑,就注定了永远做坟碑的命运!
竖起的坟碑,似乎可以俯视大千世界,芸芸众生。而倒下的坟碑,就只有面对悠悠苍天了。
云彩不会落在它身上,流萤也不会在上面驻足,滔滔江水与它平行,但不会给它带来一点信息。只有徐徐清风,皓皓明月,无私地铺泻在上面。这是一块多么寂寞的坟碑啊!其实世上的坟碑大多是寂寞的,不寂寞的毕竟是少数,清明的爆竹声,冲不走浓浓的寂寞。集合在一处的,林立的坟碑也不见得会热闹起来,相反,它们集合着比个体寂寞更寂寞的气息,那种几乎可以和幽灵进行对话的气息。
人类都是通过物来记载自己的生与死的。而这些物,本身是无辜的,本身并不负载什么。因为人类的参与,才使它们格外沉重。有人写书,有人绘画,有人制造各种器物……无非就是为了记录生的思想和生的情趣。生得默默、死得默默者,后人也大多给他竖一块坟碑,用以记载他。漫灭不可辨认的坟碑,与那些为蛀虫侵蚀、残破不堪的书籍具有相同的命运。
我的叔叔,一个乡下的木匠,他曾经告诉我一件事:他到邻村买了一棵老椿树。卖树的人是种树的人的曾孙。一百多年前,有一个人从遥远的地方迁徙到我家乡的那片土地上,他盖起自己的房子,并在门前种下一棵椿树。他成了这一门的开基祖。开基祖,在我们那一带人的家族观念中,地位最为尊崇,皆因其拓土开基,功不可没。对他的祭祀,尤其隆重。这个种树的人,他根本不会料到,一百年后的今天,他的后人如此寒碜,居然要卖掉他种的唯一一棵树,目的是给他竖一块坟碑,奠定他作为一个开基祖的尊严。
要是当初他没有种下这棵椿树呢?
他不是,连一块碑,都没有了吗?
我的叔叔花了四百五十元买下了这棵椿树。加上雇砍伐工、搬运工和请运输车的费用,我叔叔一共为这棵树开支了五百五十元。五百五十元,买下了这棵木质精良无俦的百年椿树。
叔叔因为参与了整个劳动过程,他的身骨酸疼了一两天,可见这棵椿树之大。但叔叔依然十分欣慰,因为椿树是上好的家具原材料。这棵老椿树,是他买到的最好的一棵椿树。
树轰然倒地的那一瞬,卖树的人,那个年逾花甲的农村老汉,那个已走入生命的黄昏、急切想处理好一件事情的老人,他的心是否抖动了一下?他的眼光呢,是否也凝滞了一下?叔叔没有说,当时他很忙,大概没有注意到。村庄的尘土被扬起,很高很高,甚至超过了椿树原来的高度。当然,这也不是我的叔叔所关心的。
买树的人身骨酸疼了一两天。
卖树的人了却了一桩心愿。
种树的人从此长眠的那片土坯前竖起一块像老椿树一样寂寞的坟碑。
百年的守望,从木质换成石质,诠释着一块故土的木石前盟。这是一块普通坟碑的背景。
而流落在江岸上,这块同样普通的坟碑呢,它的背后,隐含着怎样的来历?它一贫如洗,光溜溜的,不仅失去了一切故事,还失去了它守护的那一坯泥土和那一团春草。
有一些坟碑只记录一个人,有一些坟碑记录好几个人,记录上百人的坟碑我也见过。在一个偏僻的山乡,我在当地人的引领下寻访过一块大坟碑,上面记录着一百二十人的死。那个大坟,当地人叫“百二堆”。碑文、碑联仍清清楚楚。碑文大意是,当地圩镇附近多古墓,年代久远而无人祭扫,以致破损严重,某年某月某人做善事,将一百二十副枯骨捡于一处安葬云云。碑是光绪年间所立。碑心刻有四个大字“永慰幽栖”,笔画凝重如同叹息。碑联有两副,其中一联云:
念荒冢之多残,冷月凄风,饮恨九泉谁血食?
捡枯骨而主瘗,平原茂草,同安一穴赋招魂!
有人据碑联的隐微含义推测,真实的情况并非如碑上所言,而是当地发生了一件“惊风雨,泣鬼神”的大事,百二十人罹难,时过境迁,生者为之营葬,假托捡荒冢枯骨。这样,可免于当时的政治迫害。这种猜测,应当说是有一定道理的。只可惜翻检方志,并无此事蛛丝可寻。
而荒野读碑,摩挲着“冷月凄风”和“平原茂草”时的那股洪荒旷野的苍凉情绪竟长久驻留方寸之间,挥拂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