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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叔随舒克宽到了左司衙门,老瘪跟在后边,随手将侧门关上,将正午的阳光关在外面。
舒克宽没有坐在官椅上,而是盘腿上了北炕,从炕上的柜子上拿下古琴。
关东的衙门与老家的衙门差别太大了,完全颠覆了四叔的认知,老家的衙门更像庙堂,牌匾高悬,庄严肃穆,而这个左司衙门倒像是大户人家的会客室,同时兼起居室,大屋里有案桌和卷柜,里面还有两排“大炕”。
“过来,看看是不是你的宝贝。”
四叔连忙过去,先是摸了摸,接着拉出玄色的绒布套儿,琴弦和琴盒和鸣,嗡的一声,仿佛在向四叔打招呼。
四叔翻来覆去查看,手有些颤抖。
舒克宽说:“我非常好奇,一把琴咋能比命还贵重呢?”
老瘪撇了撇嘴,本想说什么,欲言又止。
四叔抱着琴,扑通一下跪在舒克宽面前。
“行了,礼就免了。”舒克宽说。
四叔还是不肯站起来。
舒克宽说:“琴给你找回来了,作为回报,你给我弹一个曲子吧。”
老瘪过去把四叔拉了起来。
四叔说:“琴者,有十四不弹,在法司中不谈,不过,十四宜弹又有遇知音可弹,处高堂又可弹……大人做主,为罪身找回虞弦(古琴),理应为大人抚琴。”
老瘪不耐烦地说:“让你弹是给你脸了,啰唆个㞗!”
舒克宽阻止道:“不得无理!”
四叔连忙施礼,低头说道:“抚琴有些许讲究,不知大人允否。”
舒克宽问都有啥讲究。
四叔说:“弹琴得有案子。”
舒克宽道:“可。”
四叔左右看了看,那间屋子里,只有两个地方可以摆琴,一个炕桌,不过那个炕桌有些矮,另一个是官案子,那是舒克宽办公专用的。
舒克宽从四叔的眼神里看到了什么,他用手指了指官案子,说:“就在那儿弹吧。”
“罪身不敢!”
“本官特准!”
“让你在哪儿弹就在哪儿弹,啰唆个㞗!”老瘪说。
尽管关东地带天高皇帝远,或许原本就没那么多规矩和繁文缛节,可四叔还是不想“乱弹琴”。四叔坚持不在官案上弹琴,无奈,舒克宽只好同意把炕桌搬到青砖之上,将琴放到炕桌上。
四叔调理琴弦,定过音准,又向舒克宽提出要净手。
“净手是啥意思?”老瘪问。
四叔解释要洗手。
舒克宽道:“可。”
洗手回来,四叔又提出焚香。老瘪有些忍不住了,刚要斥责四叔,舒克宽摆了摆手,对四叔说:“可。”
四叔整理衣冠,席地而坐,点燃一炷香,双手在香上熏了熏,然后凝神调气,慢慢地,舒克宽也被带入肃穆的氛围之中。
随着一声琴音,四叔弹奏起来,尽管他的手指已经皴黑浮肿,弹拨起琴弦却十分灵活,仿佛纤纤玉手。琴音从四叔的手指间跳动出来,在官房大屋里游荡着,空谷清音,淡雅清丽,暗藏忧伤,以至一曲终了,舒克宽还沉浸其中,仿佛余音绕梁,声不绝耳。老瘪则相反,他眯缝着眼睛,好像已经有了困意。舒克宽拍了拍老瘪,让老瘪先回监内。老瘪有些迟疑,舒克宽说,一会儿我亲自送他回监房。
老瘪离开,屋子里就剩下四叔和舒克宽。
舒克宽说他没听够,让四叔再弹一首。四叔又弹了第二首,第二首结束,舒克宽问:“完啦?”
“曲终矣。”
“不对不对,肯定没完。”
“真乃曲终矣。”
“那就再来一曲……”
四叔面露难色。
舒克宽说:“最后一曲,最后一曲。”
四叔一连为舒克宽弹奏了三首曲子,事毕,舒克宽问四叔曲名,四叔说是《秋江夜泊》和《潇湘水云》。舒克宽说,不是三首曲子吗?四叔说还有一首是宋代姜夔的《白石道人歌曲》。
舒克宽说我虽然不懂琴瑟,可听着还挺享受的。
事实上,第一首曲子是《白石道人歌曲》中的《古怨》,四叔只说了《白石道人歌曲》,没敢说《古怨》。
四叔起身向舒克宽施礼,试探着问:“罪身可以带琴回监房了吗?”
舒克宽说:“你可以走了,琴放我这里。”
“罪身没明白大人的意思。”
舒克宽这样解释,监房是囚禁有罪之人的地方,包括有罪之物,琴无罪,所以不应该把琴关进监房。
四叔的目光黯淡下来,刚想争辩,舒克宽摆了摆手,说:“琴还是你的,暂时放在我这里替你保管,而且,本官准你定期与琴相见……要不这样吧,作为替你保管琴的回报,你每个月上中下三旬各来衙门一次,单独给本官弹琴。”
四叔不再说什么,他知道说了也没用,这样的结果已经很不错了。
那天夜里,四叔做的梦都跟狗有关系,他梦见自己变成了狗,而且变成了一只人人都害怕的疯狗。四叔醒来时天还没亮,他觉得身子发凉,是落汗后的那种凉法儿。四叔没再纠缠梦里的事儿,他知道梦就是梦,有时候梦跟现实正好是相反的。困惑四叔的恰恰是一个与他更不相关的问题——舒克宽的黑母狗为什么叫大雪呢?雪是白色的,四叔流放到关东尚处夏季,他还没见过雪,不过四叔知道雪是白色的,也许那条狗是大雪节气里出生的,或者还有别的什么原因。
舒克宽送四叔回监房的事,很快就在大墙内外传开了,无论是被监禁的服役犯人,还是狱卒、巡更,私底下都议论纷纷,尤其是四叔的学生吕丙午和许昆季,更是生出很多猜测。吕丙午问许昆季:“为什么先生刚来,舒大人就对他厚爱有加,朝廷里会不会有人跟舒大人做了交代呢?”
许昆季认为不会,他说:“先生跟我们一样,是皇帝钦定的案犯,朝廷那些官老爷没有不怕摊嫌疑的,躲避还来不及呢。”
吕丙午说:“我知道了,那就是有人贿赂了舒大人。如果是贿赂,肯定数额巨大,不然,舒大人不会拿自己的乌纱帽开玩笑的。”
许昆季摇了摇头,他认为使银子不一定好使:“据说舒大人这个人名声很好,不贪图钱财。”
吕丙午撇了撇嘴:“但凡做官的,都图个名声。表面上秉公执法,两袖清风,背地里干些什么就说不清了,咱也不是他肚子里的蛔虫,就算是他肚子里的蛔虫,也不一定知道他是怎么想的。”
“我琢磨着,贿赂这件事儿还是不成立。一方面先生不是个有钱人,他的秉性你也知道,自命清高,视金钱如粪土,虽然这次刑部没有抄他的家产充公,可他本来也没多少积蓄,想行贿也拿不出钱来……况且,以先生的性格和为人,有钱也不可能去行贿。”
“嗯,正常情况下,先生不可能去行贿,可现在不是正常情况下,非正常情况就不能按常理去推断。”
“关键是先生没有行贿之资呀。”
“那会不会有人帮他贿赂舒大人呢?先生教过的学生多,也不仅限于我们两人哪。”
“反正我不认可行贿,如果舒大人真的拿了先生的银子,他也绝不会明目张胆地给先生撑腰,想帮先生也得掩人耳目,暗通款曲。”
“那你说什么原因吧?因为琴?先生为舒大人弹了几个曲子,就把舒大人征服了?不可能,绝对不可能!舒大人是关东人,他怎么可能精通音律?别说他一个门外汉,就算我们这些琴棋书画有童子功的人,成为先生的知音都难上加难。”
许昆季语气坚定地说:“也许恰恰因为他不懂。”
“你的意思是,舒大人喜欢附庸风雅?”
“不然呢?”
“我不知道,不管什么原因吧,舒大人对先生关照是一件好事儿,不然先生那单薄的身躯,不知道能不能熬过这个冬天,对我们来说呢,也是件好事儿,我们可以利用先生和舒大人的关系,尽快逃离这个人间地狱。”
吕丙午和许昆季到了尚阳堡监狱之后,常在一起谋划如何从监狱脱逃。按照尚阳堡流放犯人规定,流人必须在监狱里囚禁三年,然后才被“发遣”,监禁只是流放生涯的第一个阶段,监禁期满后会被当地衙门派遣到不同的地方服徭役。通常是四个去向:一则赏给披甲人为奴,进入卡伦服兵役;二则补充到驿站当站丁;三则到柳条边边台充当台丁;四则进入官庄充当庄丁。除此之外,少数人还被发遣给官员当差,或者发遣给闲散人为奴。这些是吕丙午和许昆季到了尚阳堡监狱才知道的,流人前辈还为发遣做了个排序,一等为差,二等为丁,三等为奴。其实差也好,兵丁、站丁、台丁、庄丁也罢,身份都是有罪之身,都是记录在案的“奴”。官庄的“阿哈”是满语的音译,汉语“奴隶”之意,“包衣”是满语包衣阿哈的简称,汉语的意思是“家的”,“包衣阿哈”即家内奴隶,只是生存环境有所差别而已。最惨的应该是直接发遣为奴,主子掌握奴的生杀大权,奴婢自身是主人的私有财产,其主仆名分还延及妻子后代,儿女也是主人的财富,可以私下里与牛马混合买卖,不确定性最大,人身最没有保障。
说起来,尚阳堡监狱的管理相对松弛,劳役主要是修城墙,或者柳条边台和边墙,对年轻人来说,劳动强度也算不上很大。吕丙午和许昆季之所以要逃狱,主要是不适应噤若寒蝉的沉闷氛围,生活单调乏味,精神上一片空白,觉得苦海无涯,看不到一点希望和光亮。他们到尚阳堡的时间并不长,还没度过一个冬天,但他们的意识里堆满了对冬天的恐惧,长期苦闷压抑,思乡之情益重,有生之年回到家乡成了他们活下去的唯一理由,就算活着回不到故乡,尸骨如果能回到故乡也算是幸莫大焉了。
促使吕丙午和许昆季下决心越狱脱逃的另外一个重要因素,是尚阳堡监狱存在着很多漏洞,如果监狱坚如铁壁铜墙,监管非常严格,他们不死心也得灰心。亲眼看到那么多监管漏洞,让他们觉得越狱并非没有可能性,只是他们在评估和选择而已,想以最小的代价获得最大的成功。不想,四叔的到来,一度让他俩心绪烦乱,毕竟先生是跟他们吃瓜落儿,他们越狱带不带上先生?现在好了,四叔有了舒大人的关照,又为他们越狱打开一个方便之门,尽管这个方便之门还处于不确定当中,可至少在他们心里,已经看到了门缝漏出的光线。
小秋一过,尚阳堡监狱开始组织囚禁的流人去修柳条边墙,由于柳条边墙距离尚阳堡差不多大半天的路程,只好在工地附近搭建临时工棚,安置流人夜宿。临时工棚具有典型的关东特色,就是那种半地穴式的建筑,被称为地窨子或马架子,先在高坡上挖一个五尺左右的地穴,上面再搭人字形原木架子,架子上覆盖被称为苫房草的小叶草,那种苫房草在河边和洼地生长得十分茂密,苫房时需要自下往上拍打,越厚实越好。关东农家的草房一般都两寸多厚,简易工棚就不同了,薄薄的一层,能挨过一个雨季就不错了。
柳条边墙与明城墙大致一个走向,西段横跨辽河,更多的地方都处于辽河流域。尚阳堡流人参与修建的那段边墙临近辽河的一个支流,叫清河,而往东毗邻的一条河叫赫尔苏河,也就是后来被称为东辽河的那条河。赫尔苏河中上游的赫尔苏城比较有名,尚阳堡左司舒克宽大人的老家就在赫尔苏城。
四叔在柳条边工地主要负责拉水,每天上午和下午各拉一次,拉水并不是由四叔人力拉车,而是用一辆装着牛皮囊的牛车。四叔也不赶车,准确点说他属于“跟车”,先是跟着牛车到河边,在河边汲水,再跟着装着水的牛车到工地,在工地分配水,这样说来,四叔的劳动强度与其他劳役比较算是最轻的,不能不说有人对他特殊关照了。在拉水的空余时间,四叔就回到工棚里,在那个充满泥土味道的屋子门口抓虱子,虱子一般是活动的,两个大拇指对着虱子相向挤压,咯嘣一声,虱子被挤扁了,血污染在指甲盖上。虱子的卵“虮子”很难办,那些白色的比小米粒还小的东西,藏在衣服缝儿里,用石头砸都不能把它们全消灭。
那天上午,四叔送完水回工棚,正好撞到刀疤脸和老丁头在嘀咕什么,四叔立即躲开了,不想刀疤脸追了过来,从后脖领子揪住四叔,提溜起来。
刀疤脸问四叔听到了什么,四叔说什么都没听到。四叔没有说谎,他的确什么都没听到。刀疤脸警告四叔:“你给我放明白点,你要是敢做奸细,给朝廷告密,我一定要你的狗命!”
四叔知道刀疤脸心狠手辣,能说出来也能干出来,并且,在那样的环境里,要一个人的命有很多办法,很容易发生“意外”。
四叔心情压抑,他去工地找吕丙午和许昆季,那天是阴雨天,泥泞的工地上没几个人,没有发现吕丙午和许昆季的身影。当时,吕丙午和许昆季正在一棵大槐树下避雨。吕丙午说,出劳役这当儿逃跑,是最好的机会了。许昆季说这个机会我也看到了,可家里的钱还没邮到,咱的口袋里比脸都干净,路上没有盘缠,还不饿死在路上,荒郊野岭的,也便宜了豺狼虎豹。吕丙午说本来上个月家里邮的钱就该到了,不会被左司衙门给匿下吧。许昆季摇了摇头,不置可否。吕丙午说要是家里的钱总也不到,难道要我们困死在这关东不成。许昆季说,别人的钱都收到了,不会单单匿下我们俩的吧……这几天我正琢磨另外一个出路。
“你不想逃狱啦?”
“那倒不是。”许昆季说,“逃狱是一个出路,除此之外,会不会有别的出路呢?”
“什么出路,等大赦?那不知道要等到猴年马月哩。”
许昆季说:“有了钱,就可以少遭罪了,可以营建赎罪。据说尚阳堡就有人捐钱修造城楼,提前释放与亲人团聚。”
吕丙午说:“我也听说了,可那要一大笔钱哪,以你我的条件,亲戚朋友都借个遍,也凑不齐一个零头。”
许昆季说捐钱修造城楼咱做不到,可发遣的时候谋个官差还是可能的,像笔帖式什么的,边门和边台的大小衙门都有空缺。笔帖式是办理文件、文书的人,当时,关东读书人缺乏,确有一些流人被发遣做了笔帖式。
吕丙午撇了撇嘴说,那样的好事能轮到我们头上?许昆季说,你听说过郝浴大人吧,他可是皇帝钦点的要犯,比我们的罪重多了,他带着一大家子流放到尚阳堡,夫人在尚阳堡还生了儿子呢。听说现在郝大人一家已经谪居到铁岭了,除了定期到衙门报到之外,过上了正常生活。
“差事一般都留给做官的,我们不能跟做官的比。”
“我们不是做官的,可也属于朝廷认可的绅衿,与匪盗无赖、作奸犯科之辈不同,发遣时机会挺大的……我偷偷做了查访,现在监狱囚禁的人中,只有两个是做官的,我们可以排在前十。”
“那先生呢,排在第几?”
“先生应该排在做官的前面。”
“何以见得?”
“先生有舒大人的关系。”
“你的意思,想利用先生,我们也可以跟着借光?”
“不是利用,是仰仗!”
…………
那天下午,从尚阳堡送来新的一批流人,一共三个人。四叔见来人中有一个熟悉的面孔,那个人就是审讯自己的刑部判官肖蕴章。四叔和肖蕴章四目对视,他心里先是“紧抽”了一下,进而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快感,心想,苍天有眼哪,你这个坏人终于得到报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