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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叔去找舒克宽时,舒克宽正陪老萨满做法事。临时工棚的空地中央点了堆篝火,由于天还没黑,火苗不明显,只能看到上升的烟气,闻到烟熏火燎的味道。
舒克宽旁边站着两名狱卒,他坐在平板车上,面无表情。围圈儿的中心是老萨满和她的助手,两人一边说唱一边舞蹈。老萨满是个一脸皱纹的老妪,身上挂着五颜六色的布条儿,腰系响铃铛,左手拿着鼓,右手执鼓鞭,跳着模仿动物的动作。这说明四叔来的时候,老萨满已经请神上身了。在此之前,四叔听过关东地方有病不医而请人跳大神驱邪的说法,相信仙家和阴魂。仙家是指狐、黄、白、柳、灰,也就是狐狸、黄鼠狼、刺猬、蛇和老鼠。阴魂在当地被称之为清风或者悲王,清风为飘忽不定可以理解,悲王是不是跟冤魂什么的挂上了钩?听说归听说,四叔却从没亲眼见识过。说起来,四叔是不大相信跳大神儿的,所以,他听大神儿有节奏的说唱,感觉有点儿像民间戏剧表演,甚至觉得那些舞蹈动作有些滑稽可笑。
四叔走到老瘪跟前,对老瘪说:“我想找舒大人。”
老瘪聚精会神地看着老萨满和她的助手跳大神儿,没理睬四叔。
“我想找舒大人。”
老瘪侧过脸来,瞪着四叔说:“这个时候找舒大人,你没病吧?”
四叔说:“我找舒大人有急事。”
“快别哔哔了!”
四叔见老瘪要发火,只好转身离开。
转过两个临时工棚,四叔看到了刀疤脸的背影,刀疤脸盘坐在地上,身前也在冒烟。四叔小心翼翼,一点点凑近刀疤脸,原来刀疤脸在烧黄纸,嘴里嘀嘀咕咕,不知道说些什么。显然,刀疤脸是在给老丁头烧纸,老丁头的尸首还没下葬,摆放在不远处的榆树下,尸体上盖着一床翻面被子。此刻,太阳已经下山,天色暗了下来,由于老丁头尸体的衬托,四叔感到,周边的氛围阴森恐怖。
四叔忍不住打了个冷战,轻微的声音把刀疤脸吓得一下子蹦起来。刀疤脸发现四叔就站在他身边,他骂了一句,飞起一脚将四叔踹倒。四叔一点准备都没有,结结实实地摔在地上。
本来,刀疤脸还想踢四叔几脚,见四叔四仰八叉躺着,毫无招架之力,挥了挥拳头说:“要想多活几天,就别在我跟前犯贱,听到没有?”
四叔沉默不语。
刀疤脸鄙夷地看了四叔一会儿,转身走到烧纸堆前,那些烧纸基本燃烧殆尽,他用脚在上面蹚了蹚,离开黑色的灰堆,在地上跺了跺脚。
四叔挣扎着爬了起来。刀疤脸见四叔起来了,他走过来,又朝四叔踹了一脚。
“最后警告你一次,下次……就他妈没下次了!”
说完,刀疤脸虎着脸走了。
四叔慢慢坐了起来,真是秀才遇见兵有理说不清。他摸了摸被刀疤脸踢的地方,还好没伤筋动骨。四叔叹了口气,自己都觉得莫名其妙,刀疤脸为什么总跟自己过不去呢?他大概认定自己是左司衙门的奸细了,可自己怎么可能是奸细呢?
今天真够倒霉的,四叔心想。可自己的任务没完成,还是有些不甘心,他又转了回去,他想等老萨满跳完大神儿再去找舒克宽。
老萨满的法事还没结束。天色渐暗,篝火红亮,噼噼剥剥地嘣着火星子。老萨满不知疲倦地唱着跳着,大神的唱词四叔听得一知半解,他觉得,大神大概正在与“仙家”讨价还价,解除流人的瘟疫需要什么条件。大神唱着,二神在旁边翻译:啊,要吃肥的牛羊肉,要吃瘦的宰鸡鹅呀……这句话四叔听懂了。舒克宽摆了摆手,说:“准,都准!”
那场大神儿老萨满跳得淋漓尽致,看病,破关,烧替身,一直到了半夜。结束时,四叔慢慢凑到舒克宽跟前,不想,老瘪把四叔拉住了。
老瘪说:“你妈蛋儿的,咋没个眼力见儿呢?”
四叔:“我找舒大人,真有事儿。”
老瘪生气了,朝着四叔后颈就打了一个“脖溜儿”,打得四叔脑袋嗡地一下,踉踉跄跄向前几步,脚如拌蒜。
“别给脸上鼻子啊!”老瘪说。
没办法,四叔只能眼睁睁看着舒克宽跟老萨满等人离开……
第二天上午,工地上又有流人倒下。傍午,老瘪和刀疤脸也倒下了。看来,跳大神儿没发挥什么作用。舒克宽大概在尚阳堡听到了消息,匆匆忙忙赶到柳条边流人筑边工地。舒克宽到的时候已经过了中午吃饭时间,下了马就开始查看病情。四叔拨开围观的人,扑通一下跪到舒克宽面前,舒克宽愣住了。
四叔说:“舒大人,罪身有要事禀报。”
舒克宽示意四叔平身。“请讲!”
四叔左右看了看,有些为难的样子。
舒克宽上前拉起四叔,走到了一旁。
四叔没跟舒克宽说吕丙午和许昆季逃狱的事,低声对舒克宽说:“大人,罪身虽然从未行医治病,可也略通医易之理,眼下救人十万火急,可否允许罪身一试。”
“都说汤药可以治病,对此我早有耳闻。可这荒郊野岭的,哪来的汤药啊?”
“罪身对汤药没有研究,也不懂中草药配伍。据我观察,我们这儿流行的是瘟病,有一种办法可以试一试。”
“如何来试?”
“拔毒,刺血。”
“何谓拔毒刺血?”
“就是……针灸和拔罐的办法。”
“可这儿,有拔罐和刺针吗?”
“用缝衣服的针就行,应该可以找得到。实在不行去边台找找,离我们这儿也不远。”
舒克宽眉头紧锁,问:“拔罐和针灸可以治瘟病?是何道理?”
四叔说:“瘟病是一种传染强的毒素,就像被毒蛇咬了,如果不及时排血毒,蔓延到了全身,则不可救药。”
“果真可以?”
“罪身不敢打包票,只能死马当活马医。”
舒克宽思忖了一会儿,问:“你估量一下,有几成把握呢?”
“半成把握吧。”
舒克宽的目光有些游移。
四叔说:“或许,有六成把握。”
舒克宽咬了咬嘴唇,说:“一会儿,我去威远门找扎大人助援,你就先试一试……不过,你没跟我说过这些,我不知道你拔毒、刺血这码子事儿。”
“罪身明白!”
舒克宽离开,四叔在狱卒的帮助下找来拉水车上缝牛皮囊的锥子,将锈蚀的锥子尖研磨一番,又在火上烧了烧,然后,按穴位为病重的流人刺血,血流出来了,一个、两个,拍打挤出的都是黑色的污血……刺血拔毒之后,病重的流人安稳了很多,有的迷迷糊糊还睡着了。四叔信心大增,走到刀疤脸的马架房里,刀疤脸难受得哎呀哎呀叫着,见四叔拿着锥子奔他而来,问四叔想干什么。
“给你放血!”四叔说。
“你敢?”
“那可就由不得你了。”
“你要敢动我,我就要你狗命。”
可惜,刀疤脸有心抗拒,但无力阻止,无论怎么吹胡子瞪眼都没用,四叔只管给刀疤脸刺穴放血。刀疤脸挣扎着、反抗着,可他再也没有踢四叔的力气了。没多大一会儿工夫,刀疤脸就浑身瘫软,任凭四叔随意摆布。
不到一个时辰,第一批刺血的流人已经见好,舒克宽听到消息,连忙从威远门赶了回来,亲眼看到流人爬起来吃东西了,他喜出望外,拉住四叔说,你真是个神人呀,你怎么可能什么都懂,什么都会呢?
舒克宽带着四叔来到老瘪和狱卒的马架子房里,老瘪听说四叔要给他治病,不敢相信,尤其是四叔手里拿的那个生了锈的锥子,他曾经用那个锥子教训过流人。老瘪连忙躲避。舒克宽给老瘪下了命令,老瘪不敢违拗舒克宽,心不甘情不愿地让四叔放血治疗。
放过血之后,舒克宽问老瘪感觉怎么样,老瘪说:“我饿了。”
舒克宽说:“我也饿了,这才想起一天都没吃东西了。”
舒克宽问四叔,四叔说:“是啊,我也饿了。”
晚饭时,流人的病情大多好转,老瘪和刀疤脸也爬起来了。四叔一下子成了整个柳条边流人工地里的大名人——悬壶济世的神医。
那天晚上,肖蕴章病倒了。
四叔是半夜被狱卒叫醒的,他忙了大半天,实在太累了,回到临时工棚,倒下就睡。舒克宽回尚阳堡之前交代两个狱卒,要控制好工地的局面,配合四叔随时对发病的流人进行诊治。狱卒把呼呼大睡的四叔叫醒,带他去肖蕴章的马架子房里。狱卒点亮了油灯,四叔见肖蕴章躺在草堆里,呼吸急促,感觉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肖蕴章见到四叔,表情痛苦地连忙扭过头去。
四叔让狱卒帮忙,给肖蕴章翻了身。肖蕴章趴在草垫子上,四叔则骑坐在他的屁股上,两只手顺着他发烫的后背捋穴位。四叔对肖蕴章说:“肖大人,我猜想你也懂些经络的。”
肖蕴章不说话。
四叔说:“读书人嘛,多多少少会懂一些医易之理……找到了、找到了!想必,肖大人知道这个穴位吧?……”四叔附在肖蕴章耳边小声说:“这可是死穴,我要是在这个穴位上下针呢,毒血就会回流,就会毒火攻心,那样,人可就活不到明天中午了……”
肖蕴章的身子抖动一下。
“你放心吧,我不会扎你的死穴的。不过,我只是怕自己把握不好,一旦失了手,不小心扎了死穴,那肖大人不冤死了吗?”
肖蕴章的身子又抖动一下。
“按理来说,我本不该失手,在我被冤枉入狱之前,我这双手十分灵活。可惜呀!被冤枉入狱之后,经受苦难折磨,这双手粗鄙了、迟钝了,神经反应不敏感了。所以呀,我真的不敢保证不失手……肖大人,为避免我一时失手,使得你不辞而别,那该多遗憾哪……这样吧,趁你现在头脑清醒,有什么遗言就留下来吧!”
肖蕴章咬着牙,一声不吭。
四叔对狱卒说:“你可得为我作证啊,该说的,我可都跟他说了,要真有个三长两短的,可别说,我连说话的机会都没给人家呀。”
狱卒对肖蕴章说:“舒大人交代过了,医病的事儿全得听先生的,先生让你留遗嘱,你不留遗嘱可是你自己的事了。”
“怎么样?想清楚了吗?”四叔追问了一句。
肖蕴章呼吸急促,还是不肯说话。
“要不这样,你好好反思反思,等明天早晨,我再来给你刺血拔毒?”
肖蕴章的呼吸由快转慢,渐渐有些衰弱。
四叔叹了口气:“那好吧,我只能试一试了,能不能过这一关,就看你自己的造化了!”
四叔开始在肖蕴章后背的穴位上刺血,他的锥子并没刺在死穴上,而是在离死穴不远的地方,一连刺了两个穴位,随即挤出了浓黑的污血。
四叔说:“肖大人,你的血比别人的血黑呀!是不是你的心也比别人的心黑呢?”
从肖蕴章的临时工棚出来,已经是下半夜了。回到马架子房,四叔感觉少了些什么,他连忙向吕丙午和许昆季的炕铺摸去,下面是空的,带着一股凉气。四叔慌了,连忙点上油灯。果然,两个人的床铺空空如也,随身携带的包裹也不见了。吕丙午和许昆季一定是逃跑了,他们是什么时候跑的?自己竟然一点都没察觉,也许在他睡着的时候就已经跑了,四叔顿时觉得眼前一黑,捶胸顿足,没能阻止吕丙午和许昆季令四叔十分懊悔,也许,他应该把两人谋划逃狱的事儿告诉舒克宽,那样,起码可以阻止吕丙午和许昆季走进难以预测的无底深渊。
外面黑夜无边。四叔不知到哪里去找吕丙午和许昆季,也不知这个时候报官会有什么样的后果。他心乱如麻,怎么都捋不出一个头绪,想不出一个万全之策。不知不觉,四叔在马架子房外坐到了东方蒙蒙发亮。
不知道是不是产生了幻觉,四叔仿佛看到薄雾和青紫色空气中,吕丙午和许昆季由远及近,一点点走了回来。
四叔看清楚了,没错,是他们俩。吕丙午搀扶着许昆季,慢慢移动过来。四叔站了起来,却双腿发麻,难以移动脚步。
吕丙午哭丧着脸对四叔说:“先生,救救昆季吧!”
四叔一下子全明白了。
四叔和大汗淋漓的吕丙午将许昆季放在门口,就地给他取穴用针。许昆季病得挺重,刺出血是紫黑色的,十分浓稠,如果不及时排毒,还真会危及生命。四叔一直忙到太阳从东面的土坡升起,他的额头在光照下,像被炉火烤过一般,红润中闪动着晶莹的汗珠儿。
许昆季拉住四叔的手说:“对不起,真的对不起,学生永远不可原谅。”
四叔说:“事已至此,不再提了吧。”
“先生有所不知,您的名字就是学生代签的。”
“模仿了我的手迹?”
“是的,模仿您的手迹……”
四叔叹了口气说,我怪你也没用了,要怪只能怪……唉,不说了,此乃时也,运也,命也!
柳条边工地的流人陆续回到了尚阳堡监狱。正逢阴历初一,左司衙门在尚阳堡城北的狱神庙举行供奉仪式。每月初一、十五或狱内发生重大事情,犯人和狱吏都要到此举行活动,祈求狱神保佑。说来挺有意思,狱神庙里供奉的狱神是萧何,无论是管监狱的官、管囚犯的狱卒,还是囚犯,都会到萧公那里寻求安慰和解脱。监狱官员尊崇萧何,据说是因为他制定了《九章律》,为“定律之祖”,同时也祈求任上平安无事。狱卒尊崇萧何,据说是因为萧何追随刘邦造反前,和曹参等人都是沛县刑狱小吏,有强烈的身份认同感。囚犯尊崇萧何,据说是因为萧何贪污被刘邦抓到监狱蹲过一阵,是个坐过牢的大人物。总之,狱神象征执法公平、公正,能使无辜的人得以免罪,即使真的犯罪也可拜神以求赎罪。
在祈求的队伍里,肖蕴章挨着四叔,他小声对四叔说,多好的机会呀,你只要指头偏一偏就报仇了,我死了还不会追究你的责任。
“你认为我会那样吗?”
“为什么不让我死?”
四叔说:“是你命大,与我无干。”
“你没说实话。”
四叔苦笑一下,直盯着肖蕴章说:“如果我报复了你,那我跟你还有什么区别呢?”
“看来,你一辈子都不可能原谅我了!”
“不存在原谅不原谅的问题……”
就这样,四叔救了尚阳堡十五六位流人、巡更和狱卒,没想到回到尚阳堡的第五天,他自己却病倒了。四叔对吕丙午说,医者治病不救命,自己的刀不能削自己的把儿,听天由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