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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说四叔感染瘟病,尚阳堡监狱的人纷纷前来探望,老瘪像个忠诚的卫士守卫在监房的门口,不经他允许,谁都不能随便进入。
刀疤脸过来了,被老瘪挡在了门口,刀疤脸火了,他说先生是俺的救命恩人,谁不让俺见恩人,谁就是俺的敌人。刀疤脸不来硬的还好,这样一来,情况变得更加复杂。老瘪自然不吃这一套,上前揪住刀疤脸的脖领子说:“你敢威胁我?不怕我抓你治罪?”
“俺怕个屁……你松开!”
“不松开怎样?”
“你真不松开?”
“不松……”
话音未落,刀疤脸一拳砸在老瘪的耳朵上,接着,两人扭打在了一起。
老瘪和刀疤脸在门外吵架动手,四叔在屋里听得真真切切,只是他想管都管不了,浑身一点力气都没有。
吕丙午和许昆季跪在炕铺前,哀求着四叔让他们动手,给四叔刺血排毒。四叔吃力地说,这个我也想过,可你们都没学过,即使我告诉你们取穴的方法和位置,你们未必能找准,这几个穴位很特殊,生穴与死穴近在咫尺,失之毫厘,谬之千里,稍有不慎吾命休矣,吾死不足惧,只是不想让你们背负恶名,弑师的阴影在心里一辈子不散。
许昆季说,我宁愿替先生去死,何惧背负恶名。
吕丙午说不会的不会的,有机会救先生而不救,那才是真的恶名呢。
四叔想了想说,那这样吧,我亲手写一份证明,此事系我具体指导,不管发生什么都与你们无关。
无奈,吕丙午和许昆季只得找来笔墨纸张,由四叔亲自书写并签字画押。之后,四叔又叮嘱一些后事,如果发生意外,恳请舒克宽大人帮忙,呈请刑部开恩,将他的尸体运回老家临时安葬,日后如遇大赦或平反昭雪,望学生晚辈能帮他恢复名誉,安葬于祖坟之侧。
吕丙午号啕大哭,说先生这样交代后事,他无法下手了。
四叔说天有不测风云,我说的是如果。
许昆季附和着说,他的手已经开始发抖了。
“没事,大胆下针。无惧死,何惧生,置之死地而后生!”
于是,在四叔的指挥下,许昆季和吕丙午在四叔的后背上取穴,四叔一直指挥着,他的手可以勉强摸到后背穴位处,说:“再往上半寸,对……再左斜一分。”
“就一个穴吗?”许昆季问。
“先刺此穴!”
吕丙午和许昆季交换一下眼神。
四叔给许昆季刺血时吕丙午就在身边,记忆中的位置大致差不多,可他总觉得有些不对劲儿,说不好哪里不对劲儿,四叔的动作和语气?现场的氛围?反正就是觉得不对劲儿。
吕丙午对许昆季摇了摇头,两个人的眼睛似乎在一问一答。
“先生不会真想死吧?”
“你肯定?”
“我觉得先生去意已决。”
“那怎么办?”
正在两人无声交流时,门外狱卒喊了一声:“舒大人到!”
舒克宽低着头进来,他胳膊里夹着古琴。
四叔一眼就看到了古琴,原本发亮的眼睛瞬间暗淡了。
舒克宽说:“记得你跟我说过,古琴最早是用来治病的,你通晓医学易理,精通音律,想必古琴对治病会有帮助。”
四叔几乎记不得什么时候跟舒克宽说过古琴治病的事儿,几次弹琴肯定都没有说过。舒克宽说你不记得了,在柳条边筑边工地,为了说服我给病者……四叔点了点头,他想起来了,他的确跟舒克宽说过,通琴者常通医易,“藥”字,就是草字头加乐字,五音之宫、商、角、徵、羽对应的就是金、木、水、火、土,从医术的角度来说,心属火,肝属木,脾属土,肾属水,肺属金,而喜伤心,怒伤肝,思伤脾,悲伤肺,恐伤肾。古琴的每个曲调,都与人身体器官发生相应的律动,从而构成一个完整和谐的世界……当然,四叔当时并没有跟舒克宽讲那么细致。
事后,吕丙午和许昆季回想起来都觉得后怕,如果舒克宽没带古琴来,四叔没见到古琴,也许他生命的时间就停止在那个阳光照进屋地当央的位置,沙漏的眼儿被堵死了,永久尘封起来。见到古琴之后,四叔才告诉许昆季取穴的精确位置,四叔的故事才得以延续下去。
四叔身体恢复之后,他想把琴留在自己身边,趁在左司衙门弹琴的机会,他向舒克宽提了出来。
舒克宽思量一番,点头说:“那就放你那儿吧,我想听琴的时候你带来便是。”
四叔连忙起身向舒克宽拜谢,仿佛那把琴不是物归原主,而是舒克宽赐予的一般。舒克宽颇显大度地摆了摆手。
阴历八月十五那天,住在监狱外的流人家属送来一些月饼,左司衙门也开恩特许,监房上锁时间推迟一个半时辰,那样流人就可以在院子里欣赏到月亮,并且,每个流人都分到一块月饼,月饼不是整块的,是两个半块,理由是可以吃到不同的口味儿,一半是豆沙馅儿,一半是果仁馅儿。据说那些月饼大半是肖蕴章家属送来的,而肖蕴章也只能分一块月饼,一半是果仁馅儿,一半是豆沙馅儿。在吕丙午和许昆季的多次央求下,四叔为大家弹了一支琴曲,曲调清雅、忧伤,让不同的人产生不同的联想,比如“琴清月当户,人寂风入室”“能使江月白,又令江水深”“弹著相思曲,弦肠一时断”“梦觉半床斜月……”共同点是,唤醒了大家的思乡之情,半数人默默落泪。
舒克宽问四叔这首曲目叫什么,四叔想了想,说:“《嫦娥奔月》。”
其实,这首曲子是四叔的即兴之作。
舒克宽这样对四叔解释:“我之所以帮你保管琴,是怕在监房里被人损坏,看到眼下的情况,我放心了。”
又一批流人来到了尚阳堡监狱,四叔在流人队伍里发现一张熟悉的面孔,是阿骆,只是,这次阿骆不是押解人的身份,他灰头土脸,肩上套着沉重的木枷。
四叔觉得真是世事难料,先是审判他的肖蕴章成了流徙犯人到了尚阳堡监狱,现在曾经押解他的阿骆也进来跟他为伍了,审判者成了被审判者,押解人成了被押解人,只有他是被冤枉的,尽管认可他无辜的人并不多,但至少还有人清楚他的清白。
阿骆看到了四叔,发现四叔瞅他,还挑衅式地做了回应,仍旧一副管人的傲慢姿态。显然,阿骆不知道这几月发生的变化,他大概还认为,自己毕竟当过押解人,即使犯了法,也是犯法的押解人。凭借他过往与狱卒、巡更的交情,怎么也比四叔那类身材瘦弱、一身酸腐气的南方人强吧。从古至今,监狱里的犯人就分三六九等,甚至比监狱外面的等级还分明,怎么说自己也该排个差不离,再不济,也不至于排在四叔之下。
那天,刀疤脸从地牢里回来了。他脸色苍白,有些浮肿,像被水泡过似的,虽然身体还没有恢复,可他回来的第一件事是巩固他“牢头”的地位,对新来的流人挨个教训,特别是阿骆,被刀疤脸打得鼻青眼肿。
刀疤脸回到监房做的第二件事是叩拜四叔,他说兄弟我在地牢里听说先生病好了,甚是欢喜,日后如有吩咐,刀山火海,兄弟我在所不辞。四叔说岂敢岂敢,罪身承受不起呀。刀疤脸说你救我性命,就如再生父母,兄弟我一辈子感激。四叔说要说感激我应该感激你,为了我你才被关进地牢……两人你一句我一句,客气了半天,还是刀疤脸先耐不住性子了,他的大脖筋有些发红,仿佛以威胁的口气告诉四叔,必须接受他的感激,四叔哭笑不得。四叔拿出两个半块月饼,那是八月十五狱卒额外塞给他的,四叔一直给刀疤脸留着。刀疤脸知道月饼是四叔专门留给他的,沉默了好一会儿,拿在手里翻来覆去,不舍得吃。为了感激刀疤脸,四叔专门为刀疤脸一个人抚琴,曲目是《广陵止息》,四叔弹奏得激昂、慷慨,“纷披灿烂,戈矛纵横”,透射出愤慨不屈的浩然之气。一曲终了,四叔从古意沉浸中回到了现实,再看刀疤脸,刀疤脸有滋有味地嚼着月饼。
“没了?”刀疤脸问。
四叔双手抱拳,躬身施礼。
刀疤脸说:“要是有酒就好了。”
…………
这段时间里,吕丙午和许昆季常在一起密谋,更加频繁地研究逃狱的事。凡事都有多面性,八月十五晚上,四叔在监狱里演奏古琴,一方面抚慰了大家的思乡之情,另一方面使得个别人的思乡之情更加浓烈,坐下了病根儿,吕丙午和许昆季就属于后者。当时新粮还没打下来,陈粮不足,按人按份定量供应,监狱里的生活十分辛苦,附加了这个因素,更加坚定了吕丙午和许昆季在入冬之前逃离尚阳堡的决心。
吕丙午和许昆季蹲在茅房里小声嘀咕时,许昆季看到茅房地上的影子,他对吕丙午嘘了一声,两个人意识到,有人在偷听他们的谈话。果然,等他俩出来时,看到老瘪站在茅房门口。老瘪悠闲地抽着叶烟,对他们诡异地笑了一下。
吕丙午和许昆季对老瘪礼貌地点头,想快点儿离开,不想老瘪说:“这样,就走了吗?”
两个人停下了脚步。
“有何吩咐?”吕丙午问。
“想不到你们两个弱书生,也想干大事儿。”
“什么大事?我没明白。”许昆季说。
“我是谁呀?自打新朝重开尚阳堡监狱,我就在这儿巡更,啥人都见过,啥事都经历过,你们俩打的那点儿小算盘,能瞒得住小爷我吗?”
吕丙午说:“我们没打小算盘。”
“跟我装糊涂不是?不怕我抓你们到左司衙门拷问?”
“凭什么拷问我们?”
“彼此都心知肚明,非得我点破不成?”
“拷问也没用,我们什么都不承认。”
老瘪说我就知道你们不会承认。你们这些人呢,都是不见棺材不落泪,不到黄河心不死的家伙……我以一个过来人的身份奉劝二位,逃尚阳堡容易,出关东山难,想走出荒山野岭就没那么简单了。这些年来,能成功逃出尚阳堡的人,背地里都有人帮助。
许昆季说:“你说的这些,我越听越糊涂。”
“你一点儿都不糊涂……我知道你们不信任我,可如果,我要说想帮你们,你们做何感想?”
“帮我们?你图啥呢?”
“还不是的!我就说你们不信任我吧。其实我早就观察你们俩了,也知道你们被判流徙有些冤屈,你们毕竟还年轻啊!不能在这苦寒之地耗一辈子。你们是读书人,你们的命比我的金贵……”
“你的话,是打心眼儿里说的吗?”许昆季说。
老瘪说当然是心里话。在监狱里,表面上我比你们风光,可混这碗饭也不容易,我们自己管这份差事叫背死人。啥是背死人?流人来一波走一波,还有个期限,我们呢?好像有点活动自由,可一辈子都得困在这个牢狱里,与流徙犯打交道。说到底不就是为了吃口饭,填饱肚子嘛。
“你的意思,可以帮我们逃狱?”吕丙午问。
“逃狱不用我帮,关键是逃出去之后能不能活起来,能不能顺利回到关内。”
“那就是说,你可以帮我们回到关内?”
“不是我。我有个兄弟是干这个生意的,人可靠,讲信誉。”
许昆季问:“真的假的?”
“放心吧,花人钱财,替人消灾!”
“那要多少银子?”
“我说不准,送一段有一段的价格,没有定数,你们得具体商议。”
吕丙午说:“你不会……给我们下套吧?”
“信不信随你……得了,就说到这儿,回去你们自己寻思吧,需要的时候再找我。”
吕丙午和许昆季疑惑地看着老瘪的背影。
老瘪走了几步又转过身来,小声说:“严守秘密,尤其不能在茅房议论!”
吕丙午疑惑地瞅了瞅许昆季,许昆季也瞅了瞅吕丙午……
秋雨缠绵的那个上午,四叔在监房里静坐发呆。阿骆跌跌撞撞地进来,什么话都没说,直接跪在四叔面前。没等四叔做出反应,阿骆“啪啪”地抽打起自己的嘴巴。阿骆一边抽打还一边念叨着,我不是人!我有眼无珠、有眼不识金镶玉,虐待先生罪不可恕,罪该万死……还望先生大人不计小人过,不跟我这个小人一般见识……四叔有些不知所措,以阿骆现在的身份,对他转变态度是可以理解的,让他没想到的是,转变的幅度这么大。也许是因为舒大人,也许是因为刀疤脸,像阿骆这种小人,最善于审时度势,或许听说了他和舒大人的关系,毕竟舒大人是尚阳堡监狱的官方老大。或许知道刀疤脸对他的尊崇,刀疤脸是尚阳堡监狱的头子,所以阿骆才主动来负荆请罪。尽管其中的原因双方都没有挑明,不过打那以后,阿骆的确常来讨好四叔,为四叔打洗脚水,态度虔诚地给四叔洗脚。阿骆还给四叔送来一个掌手板,恭恭敬敬地递给四叔,对四叔说:“你先罚我二十下,你打,我数数!”
秋高气爽的那天午后,舒克宽带四叔去“以琴会友”,在铁岭卫郝浴的“银冈”谪所拜见了函可师父。函可大和尚算是清代第一个流人,顺治五年,因文字狱株连,被流放关外,先在尚阳堡拘役三年,发遣后到距离尚阳堡100多公里的沈阳大南关慈恩寺隐修,后来又结庐于铁岭龙首山,与当时因言事被流放尚阳堡,谪居铁岭银冈的前御史中丞郝浴相友好。
聚会时,四叔弹奏的是《平沙落雁》,一首传统的古琴名曲,基调静美,起而又伏,绵延不断,仿佛天空高远,风静沙平,雁行云下,天际飞鸣,借鸿鹄之远志,写逸士之胸臆,同时,也生发出世事险恶,不如大雁自由的感慨。四叔凝心静气弹奏了七段,连贯流畅。函可大和尚及在场的文人雅士都由衷地赞叹。
抚琴过程中,四叔并没有注意到阿木叶,阿木叶是舒克宽的小女儿,她原本在另一个房间与郝浴家眷探讨满绣针法,被四叔的古琴声音吸引,悄悄溜进会友的客厅。一曲终了,俏皮的阿木叶来到四叔身边,她偷偷地摸了几下琴弦,还趁机摸了摸四叔的手。四叔抬头一看,是一个着满人服饰的小女孩儿,阿木叶也盯着四叔看。四叔心里觉得奇怪,那个眼神怎么好像熟悉呢?或者说透过眼神儿,他触碰到了一个旧交的灵魂。
那是四叔第一次见阿木叶,阿木叶的胸前戴着一个玉佩,一看就是古玉。那年,阿木叶一十六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