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饥饿笼罩在尚阳堡监狱,流人的份粮拨不下来,每日的人均口粮就得控制,由原来的一日三餐变成了一日两餐,其中一餐还得喝粥,清汤寡水的。流人家属随行流放的,一般都生活在尚阳堡周边,多多少少还可以接济一点吃的,但带家属的毕竟属于少数。原本,一些流人的条件很优渥,有的家资丰厚,有的家境殷实,怎奈流徙之前已经被抄没,家财全部充官,过惯了富足生活的人一下子饥寒交迫,仿佛从天上掉到了地上,难以适应。四叔、吕丙午和许昆季虽没有被抄没家产,可毕竟远水解不了近渴,关山阻隔,路途遥远,家里邮来的补贴费用,常常延期。没多久,吕丙午和许昆季都吃不消了,吕丙午说他嘴唇总是发麻,肌肉经常痉挛,偶尔还手足搐搦。许昆季则患上夜盲症,到了傍晚就什么也看不见了,监房里点了麻油灯,也看不清东西。四叔还好,去舒大人那里弹琴,还可以吃些舒大人家里送来的肉干,补充能量,但那些“嚼裹”只能在衙门里吃,带不出来。奇怪的是,饥饿的环境下,流人之间的关系反而紧张了,为了一点吃的,他们相互监督、监视,监督谁干的活儿不好,监视谁发了牢骚,说了对朝廷不满的话,一群面黄肌瘦的人,显得精神饱满,眼睛四处搜寻着,炯炯有神。
那天,阿骆哎哟哎哟叫着,说自己肚子疼,被狱卒带离了监狱。出了监狱大门他又提出有要事向舒克宽报告,狱卒问什么事儿,阿骆不说,一定要亲口跟舒克宽说。狱卒说你不说啥事儿,我不能向舒大人禀报。无奈,阿骆透露,监狱里有人要暴狱,涉及流徙犯,还涉及巡更……狱卒一听,觉得此事严重,立即向舒克宽报告。听到暴狱两个字,舒克宽连忙从官椅上站起来,立即召见了阿骆。
“哪个要暴狱?”舒克宽问。
“吕丙午和许昆季,他们勾结巡更老瘪,密谋要逃狱……”
舒克宽绷紧的神经立即松弛下来:“逃狱?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偷听了他们的谈话,好像外面有人接应,老瘪还跟吕丙午、许昆季讨价还价……”阿骆把所探知的情况详细向舒克宽做了禀告。
舒克宽慢悠悠地说:“逃狱不是暴狱。”
“好几个人逃狱不算暴狱吗?舒大人啊,我就是因为押解路上跑了犯人,才落得今天这个下场。”
舒克宽笑了,说:“押解失职,当然得受处罚!”
“可监狱跑了犯人,不一样吗?”
“道理差不多,但律规有所不同。你在押解路上跑了人,追回来了吗?”
“要是追回来了,我就不待在这儿了。”
“还不是的……”舒克宽笑着说。
舒克宽带着阿骆向后院走去,边走边对阿骆说,尚阳堡的确是一座关押犯人的监狱,可也是置于荒凉之地的监狱,也是流徙犯人的周转站,有进有出,逃狱没有出路,而且,终究插翅难逃。
“有些人想不明白,他以为逃出了尚阳堡就算逃狱了,殊不知尚阳堡外面,那是更大的尚阳堡!”舒克宽说。
舒克宽养的小狗崽已经快两个月了,见到舒克宽都兴奋起来,尾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身子都跟着扭动,小狗纷纷围在舒克宽身边。舒克宽蹲下来,疼爱地抚摸小狗。
“坐!”
有的小狗坐了下来,得到了舒克宽赏食。别的小狗也学着坐了下来,同样有了收获。
“叫!”
“汪汪”,小狗叫着,叫的小狗又得到了食物,眼睛盯着舒克宽,左歪歪头,右歪歪头,样子很萌。
“卧!”
小狗立即趴下……
这时,大狗过来了,在阿骆裤脚闻来闻去,吓得阿骆一动不敢动。舒克宽把挂在墙上的一件残破囚服摘下来,让大狗闻了闻,然后用力抛向了远处,大声喊:“袭!”
大狗噌地一下,有如离弦之箭,向破囚服冲去,小狗紧随其后。一群狗围着破囚服撕咬起来,瞬间扯出几块碎片儿。“吐!”舒克宽喊。狗子们立即停止了撕咬。
阿骆看得心惊胆战。
舒克宽唤回了大狗小狗,收回了残破的囚服,开始给狗子们赏食物,饥肠辘辘的阿骆看在眼里,难以抑制地吞咽起口水。
“想吃吗?”舒克宽问阿骆,阿骆点了点头。
“从门口那边爬过来,叫两声,剩下这块黏糕就是你的。”
阿骆犹豫一番,可抵不住黏糕的诱惑,他走到门边趴下,慢慢向舒克宽爬了过来。“汪汪,汪汪,汪汪!”
舒克宽笑了,说:“叫两声就行了。”
阿骆拿到黏糕,三下五除二,快速吞到肚子里。
“别噎着,这里可没水。”
阿骆还是被噎了,他原地蹦蹦跳跳,总算把最后一口黏糕咽了下去。
舒克宽对阿骆说:“以后,监房里有啥情况随时向我禀报,干好了就有吃的,不仅有黏糕,还有肥肉……”
“感谢舒大人委以重任!”
“我关心的重点不是越狱,重点要防暴狱,这方面你要特别用心。”
“小的明白。”
“从现在开始你就是我的人了,要小心从事。”
“感谢舒大人信任!”阿骆跪倒在地,千恩万谢。
这时,衙役过来,提醒舒克宽,说四叔已经过来,在衙门里等候。
舒克宽说知道了,叮嘱阿骆从另一个门回去,别让人看到他。
阿骆连连点头,欲沿墙根儿溜走。
“还有,禀报情况要真实,逃狱就是逃狱,暴狱就是暴狱,别小题大做的。”舒克宽叮嘱道。
阿骆抱拳道:“小的遵命!”
阿骆走了,走得虽然鬼鬼祟祟,却挺直腰板儿了。
舒克宽回到左司衙门前厅,见四叔正在调理古琴琴弦。舒大人笑吟吟的,拉四叔坐在南炕上。舒克宽对四叔说:“今日叫你过来不是弹琴,是有事托付。”
“悉听大人吩咐。”
舒克宽说这件事本不该启齿,怎奈小女过于执拗,非要跟先生学琴,所以,想跟你商量商量。
四叔问:“我见过的吧。”
“见过,小女阿木叶。”
舒克宽解释说,阿木叶小时候病病恹恹,他就对她多了一些疼爱,凡事都依从她,不想长大后愈发任性,想做什么想要什么,非得可她的心儿。自从上次在铁岭卫听四叔弹琴,阿木叶就嚷着要跟四叔学琴,不答应就不吃饭。舒克宽心疼女儿,只好找四叔商议。
“都怪我把她宠坏了。”舒克宽叹了一口气。
四叔有些犹豫,说自己尚在监禁期,还不能开馆授徒。舒克宽说这个我想过了,我可以上疏盛京五部衙门,给你申请一个笔帖式候补,咨报一经核准,你就可以出监走动。同时,我在尚阳堡城内找一房舍,可以在那里教授阿木叶琴法。
笔帖式候补,其实就是临时工的意思,虽然没有正式名分,却有官差之实。
四叔心里一喜,觉得好运临头。在那样的处境中,改变环境比改变身份还要重要。四叔连忙给舒克宽施大礼:“舒大人和令爱信任,罪身不能不识抬举,只是小可才疏学浅,唯恐辜负了大人和格格的期望。”
舒克宽说:“哪里是抬举,先生肯答应我的贸然请托,实是我们父女的荣幸……如果先生没有异议,我这就给盛京衙门起草公文。”
四叔再拜:“让大人为罪身操心费力了!”
舒克宽说:“眼下委屈一点,按律只能做笔帖式候补,等发遣时转为笔帖式……当然,如果先生不想做这份差事,想收入高一些,自由一些,可以在谪居地自行开馆授徒。”
四叔回监房之前,吕丙午和许昆季商量要不要跟四叔说逃狱之事,两个人意见相左,产生了分歧。
“我看这事儿还得跟先生说一下,不说……我总觉得对不起先生。”许昆季说。
吕丙午摇了摇头,说:“说了才对不起先生呢,你让他怎么办?十有八九他不会跟我们走。”
“你怎么断定他不会跟我们走,一旦跟我们一起走呢,我们还可以照顾他。”
“他现在过得不错,舒大人对他关爱有加,他肯定不能跟我们走。”
“也许恰恰相反,先生表面风光,内心可能比我们还苦闷,巴不得马上就离开这个人间地狱呢。”
“这样说有根据吗?”
“根据……倒是没有。”
“所以呀,无论是为了先生好,还是出于对先生尊敬,我们都应该跟先生说一下。”
“我不这样认为。我认为,既然先生不可能跟我们走,为保险起见,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你担心先生什么呢。”
“先生跟舒大人接触频繁,一不小心走漏了风声,那我们可前功尽弃了。”
“你怀疑先生会告密?”
“我说了一不小心,是不小心,一旦无意泄露了消息……”
“那你小瞧先生了,我相信他决不会出卖我们的,如果想出卖我们邀功,柳条边工地逃跑那次,先生早告诉给舒克宽了。”
“我没说先生要出卖我们,我说过了,是不小心……”
突然,刀疤脸推门进来,大声说:“有好事儿咋不想着兄弟我呢?”
吕丙午和许昆季愣住了,相互交换眼神儿。
许昆季故意装糊涂,对吕丙午说:“刚才说到哪儿了,对,说到先生丢书那件事儿了,你知道是谁拿的吧……”
“你们俩别扯犊子,跟俺打马虎眼?不好使!……前几天,家里给你们邮的钱到了,你们一文钱都不动,都饿成这熊样了,留钱干啥呀?”
许昆季和吕丙午面面相觑。
“别说你们两个小崽子,尚阳堡监狱啥事儿能逃过我的法眼?”
见吕丙午和许昆季不说话,刀疤脸说,跟你们说实话吧,我早就琢磨逃狱了,暗暗观察你们很久了,要论逃狱招法儿,我在尚阳堡不是第一也得第二,而且,离开尚阳堡之后,外头也有兄弟,就算一时半会儿找不到人照应,在荒野里求活的经验也比你们多。“怎么样?带上我,一起走。”
“既然你那么能耐,为什么还要跟我们绑一起呢?”吕丙午问。
刀疤脸有些无奈的样子,两根手指捏在一起,搓了搓:“不是少这个嘛。”
许昆季说:“你说得挺好,可怎么早没……”话说了一半,卡住了。
吕丙午和刀疤脸顺着许昆季瞅的方向看过去,见四叔站在了门口。
四叔给阿木叶授课是在舒克宽的官邸,说官邸其实就是左司衙门的后屋。四叔讲的时候,阿木叶一双眼睛滴溜滴溜转着,注意力不够集中。四叔第一次授课主要是说难,把学古琴说得仿佛比登刀山还难。
四叔说古琴讲究技、艺、道,需形、神、意统一,不单单是弹出曲调,更重要的是修养境界。别的不说,单右手指法就有八法,分别为抹、挑、勾、剔、擘、托、打、摘,这八种指法有或紧或慢、或多或少等诸多不同的组合,变幻出无穷的指法,如“历”“叠涓”“轮”“滚”“拂”“锁”等,又有二十四况和十六法之说,如和、清、古、澹、洁、轻项,二十四况之静与十六法之虚、雅与中、圆与松、健与脆、迟与徐、速与疾……若想赏玩一番姑且不论,若通琴道,没几十年功夫是难入境界的。
阿木叶听得云烟雾绕,目瞪口呆。
四叔问阿木叶,我说了这么多,你是怎么想的。
阿木叶说:“教我弹琴吧!”
四叔愣住了,想了想说:“那就试一试左手指法……”四叔做了一个示范动作:“这个叫抹。”
四叔让阿木叶抚琴。四叔在一旁讲解,抹是用右手的食指向身体的内侧弹出的一个指法,它的触弦点大概在食指末节三分之一的地方,对音色的要求也是半甲半肉。食指自然弯曲,向下放在琴弦上……其他三个手指自然打开,手腕、手肘、大臂到肩膀头都需要放松,手掌微微向右偏,侧峰朝斜下方向……在向后移动时,要保证手腕是水平的,手腕和手臂要保持不动,整体发力……手有向内收拢的感觉……“对,这是第一个指法,要反复不断地复练,最终到‘鹤鸣于九皋,声闻于野’的效果。”
“就弹这一个吗?”
“必须一个一个练习。”
“那要练多久呢?”
“我说过了,要达到‘鹤鸣于九皋,声闻于野’的效果。”
“啥是……你说的那个效果?”
“在不断刻苦、反复练习中,你慢慢就可以体会了。”
阿木叶无奈,只好嗯了声。
阿木叶在屋子里练琴,四叔来到前厅找舒克宽。舒克宽正在练书法,四叔进来他正好收笔。舒克宽端着毛笔,流露出一丝得意的神色,本以为四叔会夸奖他几句,不想,四叔只是安静地等待着。
“咋样?”舒克宽问。
“嗯,有颜体的韵味。”四叔说。
四叔只是评价而少夸奖,舒克宽略有失望,不过他很快调整了情绪,放下笔,一边擦手一边问四叔:“咋样?吓着她了没?”
“我把学琴的难处都跟她说了。”
“她呢?”
“她还是想试一试。”
“也好,让她试试吧,越枯燥乏味越好……我的女儿我了解,她长性不足。”
“我就让她练习一个指法,指法需要反复练习。”
“嗯,最好让她自己知难而退,主动放弃。”
四叔点了点头。
舒克宽说,其实我也不是不支持阿木叶学琴,可如果咨报不被核准,你就不能离开监狱大门,总不能天天在左司衙门里教授琴法吧……咨报呈送上去已经八天,一点动静都没有,以往七日内必复,以我的经验判断,这种情况一般都不会太顺利……不核准的可能极大。
“都听舒大人的。”四叔说。
里屋传来琴弦音,舒克宽用眼神示意四叔,两人慢慢移步到了后屋的门口。
果然如舒克宽所言,阿木叶常性不足,她不练习“抹”了,而是胡乱弹起琴来。舒克宽咧嘴笑了,说:“咋样,我说中了吧?”
四叔却在倾耳细听。
四叔的心怦怦直跳,他听到了一种充满灵性的声音,尽管那些音符显得有些杂乱无序,却透露出少有的特异禀赋。四叔心想,真是奇怪了,阿木叶以前学过琴吗?胡乱弹拨就显示出了功力,那种功力是学琴者三五年所不及呀。
“舒大人,罪身有个请求。”
“请讲。”
“若盛京五部衙门不予核准,可否在此授课,不用每日授课,一旬一次即可。”
“你的意思?”
“令爱抚琴,才情毕露,百年不可一遇。”
“果真?”
“不愧为大人的女儿,名门出才子呀,难得难得!”
“果真?”
四叔郑重地点了点头。
舒克宽和四叔进后屋,阿木叶站了起来。
“真好玩!”阿木叶对舒克宽说。
那天晚上,阿骆被刀疤脸一伙人棒揍一顿,据说是捂着棉被打的,以防留下伤痕和证据,由于打得过重,阿骆还是受了内伤。
许昆季怕死了人,把事情闹大,私下里找四叔,让四叔帮阿骆针灸。四叔过去一看,见阿骆面色苍白、肢冷汗泄、呼吸急促、脉微欲绝,怀疑阿骆脾不统血而发生崩漏,情急之下,采取益气摄血、固脱止崩的针法,一连串在百会、人中、气海、关元、三阴交、隐白等下针。半个小时过了,阿骆的脸色和呼吸慢慢有所恢复。“算这小子命大!”四叔说。
四叔毕竟不是大夫,私下给人诊治风险很大,况且,他对自己的判断也没把握,完全是撞大运的心态,在家乡,打死他也不敢贸然行事,关东这样的环境或者说水土的滋养,使得做事一向规规矩矩的四叔居然也有了豪气和胆量。
事毕,四叔问许昆季缘由,许昆季浮皮潦草地说,只是教训阿骆一下。
“为什么要教训他?”
许昆季支支吾吾,说阿骆是个坏人,头顶上生疮脚底下流脓。
“不对,肯定有缘由。”
许昆季没办法,只好交代说,阿骆是衙门的奸细,监督流人的告密者。
“有证据吗?”
“刀疤脸拿到了证据。”
“什么证据?”
“他拉的屎是香的。”
“屎算什么证据?”
许昆季说,眼下,监狱里所有流人都饥肠辘辘,都是清水肠子,阿骆跟大家吃的一样,为什么拉的屎带油性,闻起来有油香味儿。四叔无言以对,只是轻轻地摇了摇头。
四叔从阿骆监房出来,碰到了肖蕴章。肖蕴章连忙给四叔作揖,四叔还礼。四叔向前走,肖蕴章跟在身后。
肖蕴章说:“我明白了,先生留我狗命,是让我赎罪……我的罪还没赎完呢,不能让我轻易就走了,对不对?”
四叔说:“我哪有本事决定别人的生死,不像你当年,我不行……不行。赎罪不赎罪是你的事儿,与我无干。”
“唉,”肖蕴章叹了口气,说,“在你眼里,我是彻头彻尾的恶人了。”
“不,”四叔说:“在我眼里,你是坏人,阿骆才是恶人。”
“求教先生,坏人和恶人怎么分别?”
四叔说:“我不是个修行之人,在我看来,坏人和恶人都不可原谅,坏人比恶人更不可原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