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男人一台戏
时光荏苒,转眼已是刘彻登基的第九年。这一年,国内发生了一件大事:黄河决堤。
黄河决堤是一件大事,沿岸十六个郡泛滥成灾,百姓流离失所,苦不堪言。刘彻立即命汲黯、郑当时两人率十万军队赴前线抗洪救灾,可是水势太大,刚刚堵好的堤坝很快又被冲开。抗洪官兵前前后后忙碌了好几个月,总是不见效果。
丞相田蚡因为自己的地盘没有受灾的危险,便说:长江黄河决堤都是天意,既然是天意示警,靠人力岂能阻止?就算好不容易堵上了,也是违背了天意。
那怎么办?
很简单,什么都不做。
此时的刘彻正在为救灾一事忧心忡忡,听田蚡这么一说,再联想到董仲舒的天人感应理论,最终下令停止救灾,让黄河自己泛滥去,流到哪里是哪里。
直到二十多年后,刘彻去泰山封禅,路过一看,发现情况比自己想象的严重多了,这才派人将决口处堵好。
对于这样的结果,老百姓自然不满意,大伙儿开始在背地里埋怨田蚡。
在众多对田蚡不满的人当中,有一个人叫窦婴。
前面说过,窦婴是窦太后的侄子,原本也是皇帝身边的红人,在七国之乱中立有战功,级别比田蚡高好几个档次。然而,自从窦太后去世后,窦婴便没了靠山,此后越来越不得刘彻的赏识和任用。反观田蚡,仗着是刘彻的舅舅,地位水涨船高,很快就盖过了窦婴的风头。
对于这种政治风向,朝中大臣自然看得清清楚楚,大伙儿很快就做出了选择,纷纷跟田蚡套近乎。而当年位极人臣的窦婴因为没什么权势,此刻已是门庭冷落车马稀,门客纷纷离开,甚至对他很怠慢。
窦婴过惯了发号施令、定夺国是的日子,他已患上了权力依赖症。如今退居二线,空闲下来,再也没有人向他汇报工作,再也没有人等待他的决定。他顿时失了目标,没了寄托,于是心境蛮荒,日夜漫长。
窦婴被甩出了政治旋涡,成了一个孤家寡人。
在长安城独居的日子里,只有一个叫灌夫的朋友,一有空就过来看望他,让窦婴极为感动。
灌夫是颍阴(今河南许昌)人,名将灌婴的老乡。灌夫本不姓灌,而姓张。父亲叫张孟,曾是灌婴的家臣,因在工作中表现突出,被推荐当上了二千石的高官,改姓为灌。
灌夫是个猛人,吴楚七国之乱时,灌夫带着一千人跟随父亲灌孟从军。灌孟年纪大了,在战场上渐渐力不从心,在一次冲锋战中不幸身亡。
按照当时的军法规定,父子一起从军参战,有一个为国战死,活着的人可以护送灵柩回去。但灌夫不肯随同父亲的灵柩回去,他在阵前发誓:不杀吴王刘濞,不报杀父之仇,决不回去!
说完,灌夫披甲上马,对属下吼道:不怕死的跟我来!
当下便有几十个人站了出来,表示愿意跟他同去,结果刚出了大营,一看对面杀声震天,不少人开始腿肚子发软,打起了退堂鼓。
好在灌夫还有两个兄弟和自家十来个骑奴愿意出战,他带着这十多个人一路狂奔,直指吴王刘濞的军帐,杀死杀伤敌军几十人。由于吴军太多,灌夫等人有被包围的危险,这才撤退。
经过一番激烈的冲杀,最后飞奔回营的,只剩灌夫一个人,还受了重伤。军医立即为他救治,总算捡回了一条命。
刚包扎完伤口,灌夫再一次向主将请命,要出去继续杀敌。主将有点蒙,见过怕死的,没见过这么不怕死的,他赶紧拦住了灌夫,并向太尉周亚夫报告。周亚夫将灌夫叫过去狠狠训了一顿,灌夫这才头脑冷静下来。
这一战后,灌夫成了全军知名的战斗英雄,名声大震,先后任中郎将、淮阳太守、燕相等要职。
不过很可惜,灌夫只是一个粗人,没啥文化,而且酗酒,酒后总是闹事。虽然此后两任皇帝都很照顾他,给了他不算小的官,但他还是动不动耍酒疯。没过多久,他就因为触犯法律,被开除公职。
虽然被罢免了官职,但灌夫家里非常有钱,养了几百名食客,不愁吃不愁穿。他在老家的宗族兄弟也仗着他的名声横行乡里。当地百姓深受其害,给他编了一首歌谣:颍水清,灌氏宁;颍水浊,灌氏族。
什么意思呢?就是说,如果颍水清澈,灌氏家族就平安无事;如果颍水浑浊,灌氏家族恐怕就要被灭族了。
灌夫和窦婴同是官场失意人,在关键时刻,窦婴清楚地看到了灌夫的为人,对他更加器重。两个人相见恨晚,一见如故,引为至交。
一日,灌夫的亲人去世,灌夫居家服丧,在家里闷了几天,想着出门透透气,就到丞相田蚡家里去串门。
此时的田蚡正红得发紫,讨好他的人不少,只是跟灌夫却很少打交道。不过,人家既然主动上门来了,自己也得表示欢迎。毕竟像灌夫这样黑白两道通吃的猛人,一般人还真惹不起。
三两杯酒下肚,两人逐渐热络起来。灌夫聊到了自己的好朋友窦婴,田蚡随口说道:我本来想和你一起去拜访窦婴的,没想到你正在服丧,真是遗憾啊!
正常人都能看出来,田蚡这么说,不过是敷衍而已,可是灌夫性格直率,从不考虑太多,一听就来劲了。本来他就为窦婴遭受的冷遇而抱不平,听说田丞相想去拜访窦婴,就想极力促成此事。
灌夫当即拍着胸脯保证:您要是想去窦婴家里,我服丧算个什么事呀?我这就去通知窦婴,让他准备好酒好菜,咱们明天中午不见不散哈!
呃……
田蚡有点尴尬,抿着唇沉默了半天,用关爱智障的眼神盯着灌夫,可灌夫此刻还处于激动之中,完全没有体会到田蚡的眼神。他一拱手,风风火火就出了门。
等灌夫消失在视野尽头,田蚡立马就后悔了,自己明明是随口那么一说,这傻大个怎么就真信了呢?这可咋整?
灌夫出了门,跑到窦婴家里,告诉窦婴说田蚡明天一早要过来拜访。窦婴有点激动,作为一个过气已久的权贵,如果丞相能大驾光临,是不是意味着自己也将迎来出头的机会?
他赶紧全家总动员,买酒买肉,打扫庭院,准备酒宴,忙碌了整整一夜。天一亮,就派人去打探,看田丞相什么时候过来,结果一家人等啊等,一直等到中午,还没看到田蚡的影子。
这就让人尴尬了。
窦婴脸上有点挂不住了,问灌夫:你小子不会耍我吧?你看看这都什么时候了,田丞相怎么还没来?
灌夫也觉得有点尴尬:不应该啊,我昨天去他府上听他亲口说的。这样吧,我去看看他在搞什么鬼。
灌夫坐着马车来到田府,结果底下的人告诉他,田丞相还没起床。
都这个点了还没起床?
灌夫当时就火了,直接闯了进去,找到田蚡,劈头盖脸地数落起来:你昨天答应我要一起去拜访窦婴,结果人家忙活一整夜,就为了等你大驾光临,你还好意思在家里睡大觉!
田蚡猛然醒悟,怎么把这事儿给忘了?只好带着歉意说道:不好意思哈,昨晚喝多了,早上没起来。
灌夫压着一肚子火,那就赶紧换衣服准备走吧!
田蚡本来就不愿意去,被灌夫在一旁催促着,心里自然是老大不爽,动作也是慢吞吞的,看得灌夫那叫一个着急。
好不容易出了门,灌夫心急火燎地在前面赶路,田蚡依然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不紧不慢地跟在后面。灌夫只得掉过头继续催促,像赶鸭子一样,硬把田蚡赶到了窦婴家。
窦婴盼星星盼月亮,好不容易看到田蚡晃晃悠悠的车队,赶紧挤出笑容,邀请田蚡进来。
前面说过,灌夫的酒风不好,喝多了就开始闹事。这不,气鼓鼓的他三两杯酒下肚,本性就露出来了,他提着酒壶,一个劲地劝田蚡喝酒。
田蚡看着脸红脖子粗的灌夫,笑着摆了摆手:实在喝不了了,你就饶过我吧!
灌夫却不依不饶,他离席起舞,用酒场上的最高礼仪向田蚡施压,感情深,一口闷;感情浅,舔一舔。这酒你喝还是不喝?
一般来讲,遇到这样的敬酒,被敬的人不仅要把杯中酒喝完,还要陪敬酒者一起甩甩袖子。
田蚡心里已经有点不爽了,他看着灌夫,愣是没反应。
场面一度陷入了尴尬。
灌夫感觉自己折了面子,嘴里开始不干不净起来。一旁的窦婴看情况不对,赶紧让人把灌夫扶下去休息,总算控制住了局面。两人继续把酒言欢,直到月上柳梢头,宴会才结束。
这场宴会,窦婴与田蚡虽然表面上其乐融融,其实裂痕已经显露。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有一次,田蚡看中了城南的一块田产,找人一打听,原来是窦婴的。田蚡于是让门客籍福去窦婴府上说这事。
按理来说,田蚡要买窦婴的地,如果窦婴不愿意,好好说清楚就行了。不料,窦婴一听,被迫害妄想症发作了:老夫现在虽然遭到弃置不用,没有田丞相这么显贵,可你们也不能这么欺负人呐!
这就属于反应过激了。
籍福只得灰溜溜地出了门,不料他刚走到半路,迎面撞上了灌夫。灌夫得知此事,又把籍福劈头盖脸骂了一顿。
籍福心里那叫一个憋屈,我招谁惹谁了?
不得不说,籍福真是一个厚道人,他回去后,没有在田蚡面前挑拨是非,反而劝田蚡:窦婴老了,活不了几年了,咱不必和他争一时的短长,田产终究是我们的。
籍福虽然只是田蚡的门客,能力却很不一般。想当初,窦婴正红的时候,田蚡为了压制窦婴的势力,处心积虑想要压他一头,但籍福给他的主子泼了一盆冷水。
籍福准确分析了当时局势:窦婴已经显贵很久了,天下有才之士一向依附他,你只是刚刚起步,和窦婴没法比。从资历上来说,你比不过窦婴,从朝中的人脉来说,你也比不过窦婴。
田蚡一脸无奈:那怎么办?
籍福给出了自己的建议:你要是能推荐窦婴当上丞相,你自然就能当上太尉,丞相和太尉都是一个级别,你还能捞个让贤的好名声,一举两得。
田蚡觉得这话有理,决定去找姐姐王太后。在王太后的提议下,刘彻最终任命窦婴为丞相、田蚡为太尉。
田蚡后来得知了事情的真相,生气地说:窦婴的儿子过去杀了人,是我出手相救的。我田蚡帮窦婴做事,有问过事情的大小吗?而他竟舍不得几顷田地!再说这事跟灌夫有什么关系?他来瞎搅和什么?这块地我不要也罢!
从这之后,田蚡就把窦婴和灌夫拉入了黑名单。
双方矛盾越积越深,最终彻底爆发。
这一年,田蚡展开了报复行动,他在收集到足够的证据后,向刘彻检举灌夫,说他在老家颍川横行霸道,百姓深受其害,请求朝廷严查此事。
刘彻让田蚡自行处理。与此同时,灌夫也不甘示弱,搜寻到了田蚡的一些丑事,开始威胁田蚡。
双方手上都有证据,谁也奈何不了谁。好在籍福等众门客从中劝和,双方暂时和解。
表面上讲和了,两边的仇恨却越结越深,都在找机会给对方致命一击。
这年夏天,田蚡迎娶燕王的女儿。王太后下诏,要列侯和宗室前去祝贺。
窦婴也接到了邀请函,他找到好朋友灌夫,想和他一起去。
灌夫不想去,推辞说:我好几次因喝醉酒而得罪丞相,况且丞相近来又跟我有些嫌隙,我就不去了吧。
窦婴说:那事儿不都已经和解了嘛,不要紧的,同去同去。
拗不过窦婴的强烈要求,灌夫只好跟着一起去。
酒宴上觥筹交错,推杯换盏,大家喝得很痛快。田蚡身为主人,起身为客人们敬酒,宾客们也都离开座席,伏在地上答礼。
轮到窦婴坐庄时,他也起身向大伙儿敬酒,这时候就看出人情淡薄了,只有几位过去跟他有交情的人离席回礼,而其他人只是在位子上欠了欠身,略表意思而已。
见到这种情形,灌夫很不高兴,他起身向来宾一个个敬酒。轮到田蚡时,灌夫倒了一大杯酒,道:请丞相满饮此杯!
田蚡只在位子上直了直身子,说:我喝不了这么多。
灌夫心里老大不爽,执意道:丞相是贵人,怎么好随意呢?这杯酒必须喝完!
田蚡摇摇头,还是不肯喝。
一般来说,酒局喝的不是酒,是面子。
灌夫感觉自己折了面子,胸中憋着一口气,又不好发作,于是又晃到临汝侯灌贤,也就是灌婴的孙子面前,拿起一杯酒,要给灌贤敬酒。不料灌贤此时正在与程不识将军说悄悄话,压根儿就没理他。
灌夫憋了一肚子的气没处发,田丞相我惹不起,在他那儿吃了瘪也就算了,你灌贤算个什么东西,也敢对我无理?
想到这里,灌夫索性破口大骂起来:灌贤你平时批评程不识不值一钱,如今长辈到你面前敬酒,你却像个娘儿们一样在那里说悄悄话,真恶心人!
这话一出来,全场都安静了,大伙儿的目光齐刷刷看向灌夫,不知道这个莽夫又在闹什么。
场面一度陷入尴尬中。
田蚡只得站出来好言相劝:程不识和李广是同事,你这样当众羞辱程将军,李将军的面子上恐怕也不好看吧?
当时,李广在军中的威望很高,深受各方推崇。田蚡以为借由程不识把李广牵扯进来,能压压灌夫,不料灌夫牛脾气上来,根本不吃这一套。
灌夫说:你少来这一套!今天就算砍我的头,用刀剑穿我的胸,我也不在乎,什么程将军、李将军,老子才不管呢!
田蚡无语了,脸上青一阵红一阵。
在场的吃瓜群众看事情越闹越大,借口上厕所,纷纷离去。
窦婴一看情况不对,也起身准备离去,同时挥手示意,叫灌夫跟着离开。
自己辛辛苦苦准备的婚礼被灌夫给搅和了,田蚡气炸了,你当这里是什么地方?想来就来,想走就走?都怪我平时把灌夫惯坏了,才让他这么骄纵!
田蚡一挥手,下令把灌夫拿下。
一旁的门客籍福看情况不对,又出来打圆场,先是替灌夫道了歉,然后又按着灌夫的脖子,让他跟田蚡道歉。
灌夫是一个耿直的人,说什么也不肯低头道歉。
死到临头都不知悔改,那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田蚡叫来了在场的长史:今天在这里招待宗室贵宾,是太后特意下的诏。灌夫侮辱宾客,违逆了太后的诏令,是对太后的大不敬!
说罢,田蚡命人以寻衅滋事罪将灌夫抓了起来。
这下子,灌夫成了田蚡案板上的肉,想怎么割就怎么割。为了彻底打倒灌夫,田蚡又上纲上线,组织人搜罗灌夫的劣迹,派人分头追捕灌氏家族所有的直系亲属,全部判处死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