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
眼见得春色老了,却像是还不曾享用过春天。大陆的北方几乎无所谓春天,你刚刚放心地收好棉衣,太阳一下子火辣辣地烧起来:春天也就这样一闪即过。但度过了漫长的冬季的人们,仍有体验春的兴致与耐心,即使这春像是打摆子(发疟疾),而绿意一点一点地从漫天尘沙中透出来,显得那样艰苦——这艰苦也使得你对那点春意分外爱惜。待到有杨花如雪般的在窗外静静地游走,我总会无端地激动起来,像是有许多美好的记忆,却又一时想不分明。忽而记起儿时结伴出城捋柳叶,舌尖上顿时有了那点清而微苦的味儿。家乡太穷,几乎没有什么长在地里的东西是人没有吃过的。当然我与小伴的捋柳叶又非度荒,那倒是尝鲜。只是大约现今城市长大的孩子,已不会知道嫩柳叶的滋味了。要先在水里焯一焯,拌了麻酱,或滴一点麻油,早饭时就着馍吃。再过一些时候则吃榆钱和槐花;用长竹竿打槐花,那花落得一地如雪。将槐花、榆钱拌了面,蒸熟了,浇上蒜汁,既是菜,又是饭。也可以晒干了,留到冬天包包子。
捋柳叶的乐趣更在出城。那城市在黄河边上,有一两面的城墙外几乎全是连绵的沙丘,有些处高与城墙齐。黄的沙,如烟似雾的柳,偶尔有极浅极薄的水在沙上走——这幅景象只保存在我的记忆里,那座城市早已变得让我认不出了。
后来在另一座中原城市,我还和母亲、妹妹一起,在春天里到郊野挖过野菜。那时母亲以“右派”的身份,暂时由一处劳改地回家。分离后的团聚,真是一些快乐的日子。和母亲、妹妹走在田野上,四望空阔,脚下随处有生命萌动,一时像是要被鼓荡在高天厚地间的春风飘浮起来。可惜好景不长,不久母亲又被勒令到另一处劳改,家里复又冷清,留下了父亲、妹妹和我。那时常吃的野菜,记得有灰灰菜、芨芨芽、面条菜之类;还有一种名字有点怪,与我的乳名相近,叫“毛妮棵”,后来再没有听说过。去年春节回家乡过年,竟在农贸市场上见到了久违的芨芨芽。在眼下的消费者,买这种东西,才更是尝鲜,或者竟是时髦也未可知。
由那座黄河边上的城市来到北京,见到的依然是灰黄的冬日,冬春两季滚滚的黄尘,与如此吝啬的转瞬即过的春。对春的消息,也仍如儿时似的敏感与兴奋,会匆匆地和丈夫赶到广场看风筝,到公园搜寻新绿,仍然有几分紧张,如恐不及。似乎要数着日子,仔仔细细地过,才对得住这点春色。南国的生命太繁茂,在我这样的北方人看来,近于挥霍。或许要在北方的荒寒中生活过的,才更懂得生命、绿色的价值?我猜想也因此,这灰黄的北方大地,这土地上的生的挣扎,对于来自南国的游子,会有一种精神性的吸引。鲁迅当年由广东籍画家司徒乔的画作中,就读出过这一种“北方迷恋”:“在黄埃漫天的人间,一切都成土色,人于是和天然争斗……”较之司徒乔所作的更本色的南国风景,鲁迅说他“却爱看黄埃,因为由此可见这抱着明丽之心的作者,怎样为人和天然的苦斗的古战场所惊,而自己也参加了战斗。”(《看司徒乔君的画》)我乐于听这样的话,尤其出诸南人之口的——我毕竟是在这荒寒中生长起来的北方人。
1994年4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