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土(之一)
那片沙土地甚至从未入过我的梦——中州腹地的那一大片沙土。但我知道那是我血缘所系的一片沙,知道那沙的金黄,那沙上的枣树,枣树下田垅中的花生,也想象过夏日里如霜如霰的枣花,秋天村外东岗一丘丘的沙上家家晒枣、家园后场上女人们群聚剥花生的热闹。
我未曾梦到过那一片沙土,却熟悉沙。豫南那条浉河岸上的沙,开封城外直堆上城头的沙,春日或冬日,卷过中原城市,落在你发间、衣服襞褶里的沙。那条挟着泥沙的最稠浊的大河,由我的童年、少年岁月中流过时,留下的也是一层层的沙。还记得童年时,在四叔任教的大学附近一个大沙丘上,曾颈上吊着花环,收不住脚狂奔而下,一头栽进沙窝里,让姊妹们笑出了眼泪。
我试图搜索这家族历史的杳远与深邃,却一无所获。这家族的历史传说太“大路”了:榆林赵村的赵姓,是打山西洪洞县迁徙而来的——那洪洞县大槐树的传说流传太广,竟如民族起源的神话那样,将无数家族故事覆盖了!
父亲说,他童年时的那片沙土并不干旱。正如寻常村落,村西有河,有荷塘,村中有水很旺的井。秋雨连绵的日子,村东岗以西的路旁,甚至到处可见咕咕吐水的“翻眼泉”。我于是像是听到了水声,见到了小河近岸处的芦苇,觉到了水面上的沁凉。有水就有人聚,有了榆林赵这聚族而居的大村落;有了村东的“老坟”和村南的“小坟”,坟地上阴气森森的柏树与藤萝;有了庄稼,麦子、高粱,有了地头的西瓜与豆子,和供家中女人纺线织布的棉花。
隔着深而又长的岁月,我看到了那院落,看到了那第二进院呈“品”字状紧紧挤在一处的三座楼。那相互遮蔽的楼,也相互倾听,其挨在一起定有几分紧张。那楼中即使白日里也必是昏暗的,洞开的门内可闻切切的低语。我还能看到父亲度过童年的那座东楼,薄薄的楼板上,堆放着晒干的花生。入夜,这品字状的三座楼里,铁铸的灯盏中的灯草,各各在窗纸上涂抹出一小片昏黄。前院则听得伙计们蹲成一圈呼呼噜噜喝汤的声音,清脆的啐痰声,棚中的牲口不安的蹄声和“大板”
低声的吆喝。
或许正当这时,本村出身的土匪头儿锁妞
大步走进了院子,随手将马拴在桩上,伙计们仍自顾自低头喝他们的汤。暗中有人含糊不清地打了个招呼,听得锁妞那漫不经心的回答。这应当是这块土匪出没的沙土地上最寻常的风景。但我想,那些锁妞们,必使这乡间的空气饱含了血腥,而不安也就在血腥的空气中传递。
这静夜里自然在演出着种种故事。其中就可能有如下的一幕:有土匪将说书场上一个精壮的年轻人叫出来,就在村头一枪撂倒了他。父亲说,那是因了家族中一个女性长辈垂青于这伙计,而家中有男性长辈告知土匪,说常常看到那年轻人磨刀……父亲讲述时,仰在沙发上,语气平淡,以至听起来很像个纯粹杜撰的故事。坐在他对面,我也只是漠然地想着,那说书场上的乡民得知了这一幕,会不会若无其事地将那书听下去的?多半会的吧。
据此很可以敷演一个凄艳的故事。但在我的想象中,那沙土地上的风流故事也是干燥的。那土地只宜于生长粗陋的情欲,不大像是会滋养柔腻的风情。
父亲的父亲之死,竟也有类似的暧昧气味。据说他死于他所部民团中团丁的黑枪。那人是门上(即村中近邻)一家的女婿,我的风流倜傥的爷爷,可能和他婚娶前的老婆有过一点什么。父亲也说不清这“一点什么”是什么,他说,或许只是“调戏”之类。这故事听来也有一种干巴巴的味道。父亲得知上述情节,必是在他父亲故去一些日子之后。也许当时就只是传闻与猜测,无从查证。我倒是更关心其间必有的告发,以及家族中人神情诡秘的谈论,尤其是否有过某种策动、谋划。然而事情也很可能是:那邻人家的女婿出去暂避了一时,村子则照旧生活下去。虽然这像是不大合理。爷爷毕竟是负有地方守御之责的体面的绅士!
父亲的这一类讲述,都略去了故事的舆论环境。或许那乡村舆论,是一个早年即出外求学的过于正经的少年难以知晓的。我却隔着时间,听到了一派私语,灶下,井边,墙根处,如小鼠的营作,窸窸窣窣,切切察察。而当切切察察声渐销,事件即更形模糊,那个年轻壮硕的躯体已化成虫沙,乡村人生则继续着大混沌。但沙土下毕竟有过故事,与埋在沙下的身体一起埋着的故事。
这家族与土匪的缘,到此也还没有尽。我的一个爷爷(父亲的三叔),终于死于土匪的劫杀,甚至尸首也无着落。那事发生在1937年冬。
我20世纪60—70年代之交插队的地方,也曾是土匪出没之地,村里残留着寨墙和寨沟。由村子去公社,可见当年土匪的炮楼,赫然矗在一马平川上。也有人指给我看村里的前土匪,那不过是个干瘪的老头子,全然看不出匪相。我家乡沙土地上的土匪,在我的想象中,是十足世俗化的,嗅不出任何荒野气息。那漫不经心的破坏,只为那片沙土染了点血污。中原民风,似与“雄强”“犷悍”无缘。土匪只是使生活原始,原始得粗鄙。
据父母说,我被带回那片沙土地,已是1949年夏,我四岁。那也是我唯一的一次与乡土亲近。那之前父母带着一群子女,已由西北辗转返回了中原。乡间几天的停留,在我的记忆中了无痕迹。那些长辈陌生的脸,那些庄稼汉粗糙的手,一定使我惊惧过。我不能确知是否这样。但在我最早的记忆的碎片中,却有着夏日的庄稼地,汽油味掺和在庄稼的气味中。这掺和着汽油味的庄稼地的气味,成了我“怀旧”的永远的诱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