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吉言
名参十二宿,花入羽毛深。
[唐]徐夤
鸡事·起兴之法
我小时喜欢看一村的繁华和热闹,譬如斗鹌鹑、斗蟋蟀、斗羊、斗狗、斗牛。后来理想扩大,往往跟着好事者跑十几里乡路开阔世界观,用以丰富人生阅历。北中原诸多的二大爷饿着肚子却余兴未尽。
斗鸡是常见的娱乐活动。斗中方显精神,斗时人会比鸡还急躁。
现在我有一玩友在开封,是河南省斗鸡协会成员,他们那组织简称“鸡协”。我心痒了,问咋办手续,他说,鸡协比作协都难入,行贿都难,得靠鸡。
那时我们村里一直有个误读。譬如村谚“大公鸡,尾巴长,娶了媳妇忘了娘”。我认为这不是公鸡的错,是诗的一种写法,属于“起兴”之笔,有的村采用“花喜鹊,尾巴长”起兴。总之无关乎鸡,全是他娘的孽子的缘故。
先人说鸡满怀敬意。
我姥爷说正月初七前都是“畜日”:初一是鸡日,初二是狗日,初三是猪日,初四是羊日,初五是牛日,初六是马日。六畜排完了,轮到初七才是“人日”。
过年贴门对,我姥爷连鸡窝上都要让我贴幅红字,上书“鸡有五德”。
我姥姥早晨抽掉鸡窝的砖后,会摸一下鸡屁股,看看今天哪只母鸡嬎蛋。我姥姥说“没有鸡狗不成家”,有了这一颠扑不破的理论,每到初春,那些远村的鸡贩子来到村里,姥姥都要开始赊新年的小鸡。日子便有了寄托。
鸡史·芥末的功能
鸡在北中原分为两大类:下蛋的叫鸡,小家碧玉;专门玩斗的鸡叫打鸡,脖长腿粗。
天下不是所有鸡都善斗。
中国鸡史上第一次记载斗鸡活动的事件在齐鲁大地发生,《左传》这样说:“季、郈之鸡斗,季氏介其鸡,郈氏为之金距。平子怒。”
把一只斗鸡都像当年美帝国主义一样武装到牙齿了,还透露出最早的化学武器芥子弹的尝试。
《史记》记载详细:“季氏与郈氏斗鸡,季氏芥鸡羽,郈氏金距。季平子怒而侵郈氏。”
他们斗鸡要在鸡翅下面抹上芥末油,用于提高斗志,或刺激对方的眼睛。有学者认为“介”是介胄之介,是为鸡戴盔上甲。有人倾向于同音之“芥”,属假借字。
我认为芥末一说显得热闹,情节里也有刺鼻气息,还有看点。庄子吊诡,认为“鸡畏狸”也,在鸡头上涂抹“狐狸膏”更有暗示作用。现在我季节性支气管炎复发每咳嗽必喝“雪梨膏”,其成分里有枸橼酸,我不知“狐狸膏”所含成分。前年和南方一好事者闲相语,他说荣肌霜又称“狐狸膏”,配方起源于畲族的一种古老药膏,专治牛皮癣,不含枸橼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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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代皇帝开展的主要全民运动就是斗鸡。
早先,汉高祖问他爹心情不好的原因,他爹答记者问一般自省:“平生所好,皆屠贩少年,酤酒卖饼,斗鸡蹴鞠,以此为欢。”意思是爹就喜欢斗玩,不喜欢发展建设。汉高祖的重孙刘余是汉景帝之子,不仅喜欢斗鸡,还增加了斗争范围,喜欢斗鸭、斗鹅。到汉武帝时,属鸡的汉武帝喜欢斗鸡,常邀请友好人士上观礼台一同观赏斗鸡活动,不怕劳民伤财。汉宣帝刘询是一位真正的斗鸡爱好者,“亦喜游侠,斗鸡走狗”。
中国人对斗有传承,对斗有天生乐趣,或继承或坚守。至今国人血液中残留有斗鸡基因。
鸡诗·风雨如晦,鸡鸣不已
只有《诗经》里才冒出嘹亮的鸡鸣。
如今能听到鸡鸣的多为温馨少霾之处,非郑州CBD(中央商务区),非央视大楼,非政府广场,非经三路PM 2.5 超标处,非肯德基。鸡叫之地也多为小县、小镇、小村、小胡同。下榻豪华五星级饭店断然不会听到鸡叫,但会有猝不及防的电话,叫你先生。
那些年我们村里无国际时差,定时是以鸡叫几遍为标准之乡村时间,然后启程者踏霜、赶路、苦旅、颠簸。乡村鸡鸣可谓“一唱启道”。后来乡村中电灯光出现,慌乱里,那些鸡乱了时间概念。
我上小学时,我姐买过一本长篇传记小说《高玉宝》,让我粗看,有一章节叫《半夜鸡叫》,还收入了语文课本。老师让我写过中心思想。是说地主周扒皮为了让长工们早一点下地干活,他提前钻到鸡窝里学鸡叫,鸡一叫长工们便得出工,这样能多干活;后来被众人设计当贼痛打一顿,惊动家中下榻的鬼子出来,又开枪补上伤腿,周扒皮钻到鸡窝里弄得满头鸡屎。
四十多年后,有探索者对我说高玉宝的故事是出于某种需要,编的,大自然光合感应,感受不到东方曙光隐现的信息,公鸡半夜根本不叫。有亲戚问高玉宝:“大舅,有半夜鸡叫这事吗?”高玉宝说:“咱这儿没有,不代表全国其他地方没有。”
我想这回答好,其他地方有。两千多年前,孟尝君手下人就让函谷关的公鸡拨快时针,提前了两个钟头打鸣。
因为《高玉宝》题材属于“非虚构”,那个故事让周扒皮一辈子都带着鸡屎的味道。
气味渍到骨子里永远洗不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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鸡屎·鸡屎白
我得了肩周炎,有让做小针刀的,有让爬墙的,有让练八段锦的。我找到工一街私家门诊胡小仙。这缘故以后交代。号脉后他说:这服药叫鸡屎白。
他说鸡屎治疗肩周炎,鸡屎白就是鸡粪上的白色部分,取鸡屎、麦麸各半斤,放锅内慢火烤热,加酒精,混合均匀后用布包好,敷于患处,每日一次,十天一疗程。
他学问自有传承。像他爹一样,他给我讲《本草经疏》载“鸡屎白,微寒”,《医林纂要》载“鸡屎用雄者……取其降浊气,燥脾湿……打跌伤,酒和鸡屎白饮之,瘀即散而筋骨续矣”。他说后一种疗效更好,起笔,要开药方。
我说这不是让你叔吃鸡屎?你叔经常吃各种冠冕堂皇的屎。你改个其他方子吧,你不说我还吃,你一说我就不吃了,加蜜也不吃。
我是一个唯心主义者,喜欢我姥姥说的“眼不见为净”格言。
我还喜欢暗示。
鸡食·传说的暗示
那一天,我和姥爷搓麻绳,一掌绳索在空中纠缠。姥爷问:“你知道公鸡寨吧?”公鸡寨是我们邻村。
我说知道,前年我还偷过那村一捆豆秸,差一点被村西头老田家的狗咬住腿。按说还沾一点亲戚呢。
我姥爷说,公鸡寨的狗倒不厉害,厉害的是鸡。老田一家人没在大伙食堂那些年饿死,得益于一只公鸡。
下面故事开始虚幻生成。
话说村里人都饿死得差不多了,这一天从上道口的路上走来一个孩子,额头上有一块鸡冠红。这红孩子非要认老田他爹大老田为干爹,或者干爷也可以。大老田暗笑,识破这红孩子的阴谋,这年头你不就是想吃一口饭吗?
那准干儿子说,你要是不认我,留我住下就行。大老田说我家整天还吃不饱呢,你不嫌弃就在院里那堆柴火里睡吧,那里暖和。
以后那孩子鸡叫头遍天不亮出去,晚上鸡回窝才返回,身上口袋里带回来的都是粮食:大豆、玉蜀黍、高粱、谷子、黑豆、豇豆、绿豆,有的还粘着鸡毛、鸡屎。大老田奇怪:这年头咋还有粮食?你去道口镇逛荡了?
红孩子咯咯笑了,夸张地说,爹,我是一个村一个村飞的,一天飞二十个村,都快使死了还没飞到道口,飞到恐怕就成烧鸡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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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得大老田也笑了。反正有粮食下锅就行。大老田一家人就靠这孩子捡来的粮食度日,没有饿死。
快到春节了,那红孩子对大老田说,爹,我病了,全身没有力气,两只胳膊都抬不动。大老田知道这孩子是累倒了,就说,熬一锅葱胡子醋热水喝,发发汗睡吧。
夜半,大老田去给孩子掖被子时,朦朦胧胧,孩子额头上那块红像鸡冠,又一摸,身上都是毛茸茸的,黑夜里,鸡翎闪着蓝光。
四十多年过去,亲情、友情、爱情,大体一样,走着走着就散了,只剩下叹喟。这是我听到北中原最好的鸡的人道主义故事,叫鸡道主义。
2017年1月1日,听荷草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