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仅存的河冰上向海岸开进
朝阳从东边的山脊上升起,照着冰上的我们和停着的雪地摩托。这一天是4月7日,经过一夜严寒,早晨的冰面稍稍没那么容易破裂。切佩列夫给我们做了一顿饱腹的早餐,米饭上盖着洋葱炒鹿肉块,我们就着加了 Sgushonka 的速溶咖啡吃了下去。 Sgushonka 是装在深蓝色矮罐头里的甜炼乳,俄罗斯人毫不掩饰对它狂热的喜爱。大概是知道我们再也不会回来这个偏远的地方了,切佩列夫说,他的大门永远向我们敞开。道完了别,用力握了握手,他祝我们好运。托利亚再次驾驶绿色的雪地摩托。舒里克在谢尔盖身后,跨坐在雅马哈的座凳上。我站在挂在车后的黄色雪橇的宽阔滑板上,转身看着沃斯涅塞诺夫卡消失在我们身后。
前方路面看起来很平坦,但想到崩塌的冰桥和季节性的泥冰碴,也不知道能顺利地走多远。几乎是刚离开沃斯涅塞诺夫卡,我们就遇到了一片泥冰碴。不到十二个小时之前,托利亚和我还能毫无阻碍地横穿这条河,而现在已经有了一条三十米长、深及小腿的泥冰碴带,挡住了去路。谢尔盖走上去查探后,认为只要下定决心就可以用蛮力冲到另一边。我们全速前进,双肩弓起,牙关紧咬。
“下水了!”谢尔盖在雪地摩托的呼啸声中高喊。
开进泥冰碴时,我紧紧地抓住雪橇。雪地摩托的后履带挖进了冰碴里,推出一堵厚厚的雪泥墙,像一个巴掌打在我的脸和胸上。我琢磨着舒里克积极地把雪橇的位置让给我,会不会就是这个原因。上次我们遇到泥冰碴的时候他肯定全湿透了,但我当时太慌忙,根本没注意到。
“推!”谢尔盖吼道,头也不回地猛拧油门。
舒里克和我一跃而下,陷进了冰碴中。我抓住雪橇的后部向前猛推,又没注意到冰水没过了涉水裤的上缘,慢慢地浸透了裤子,然后是袜子。谢尔盖像舵手一样咆哮着发号施令,从座凳上滑下来帮着推,同时控制着油门。冲力将我们推到了泥冰碴带的另一边,下方又有了坚固的冰,旋转的橡胶履带抓住了冰面,把我们拉了出来。我回头,看到托利亚和他较轻的载重在泥冰碴带中搅动前进,并没有什么大问题。水把羊毛袜紧紧粘在我的脚上,但我们并没有停下换衣服或是擦干。我们担心前面会有更多的泥冰碴带,没有闲工夫停下休息。这种担忧很快就变成现实。萨马尔加河从这里向西南流向海岸。在距离沃斯涅塞诺夫卡约六公里的一片河漫滩底部,西边的另一条雪地摩托小道与我们的来路汇合——这一定是通往废弃的村庄乌恩提的路。刚过岔路,河流就劈开,变成了多条水道。切佩列夫提醒过我们,每到河流分汊时都要注意,确保路线正确,但他也说了,我们肯定会见到整个冬天捕手和猎人用雪地摩托和雪橇碾出的小道。在夏季找路会更困难些,必须得对当地情况十分了解;看似明朗的船只航道,很可能忽然遇到大量原木造成的阻塞,形成致命的危险。
平安无事地开了一两公里后,身后突然响起尖锐的开裂声。我回头看了一眼。在我们和托利亚的雪地摩托之间,一片宽阔的冰层已经与周围的河冰断开,水逐渐漫上来,冰面开始变暗。托利亚放慢了摩托车的速度,站起来查看情况。
“你得赶紧走!”谢尔盖大喊道,催托利亚抓紧行动。他轰着引擎,飞驰过水浸的冰面,断裂的冰层在不断缓缓移动。漂浮的冰层不断下沉,但还是撑住了他快速移动的重量。托利亚赶上我们,骂骂咧咧地喘着粗气。从那时起,河流每次转弯都让人害怕,天晓得绕过弯又会是什么情况。我们继续前行,克服了几个泥冰碴带,忍着冰碴水浪,绕开曾是小道的冰面断口,眼看河流在身后不断吞噬着冰块。
终于,我们在一处烧毁的小屋废墟前停下休息,这个地方叫马里诺夫卡,我们在柴炉仅存的骨架上烧起木柴,烤干湿透的袜子。在阿格祖的时候,我们曾经考虑过在此地过夜,但那时还没看到小屋的情况,冰层也没有破裂。谢尔盖和托利亚以前来过萨马尔加河,但只是在夏天,所以没人知道冰层能维持多久。我们在马里诺夫卡稍作休息,刚一再次出发,前面主河道的水忽然开始流动,漫过左岸,然后填满了整个河床,继续沿着右岸绕过弯去,流出了视线。雪地摩托小道没入了水中,在厚厚的冰架的另一头又重新出现。这回连能勉强趟过去的泥冰碴都没有了。我们被困住了。
“在这地方吃午饭还算凑合。”谢尔盖说着,点了支烟,若有所思地凝视着下游。这一天到现在为止已经很累人了,可我们离萨马尔加还有将近十五公里。托利亚在厚厚的冰上生火烧茶,舒里克沿着右岸往下走,查看前方的情况。他艰难地移动着。不像河冰会受泥冰碴融化和阳光直射的影响,森林里的地面仍有近一米的积雪。二十分钟后,舒里克回来了,说我们大概可以在积雪的森林中开辟一条小路,绕到河湾另一边坚固的冰层上,就像几天前在沃斯涅塞诺夫卡那样。他估计有三百米左右的距离。
河漫滩上长满了植被,乔木和灌木从积雪下挺立出来,这里有好几条小溪汇入萨马尔加河,导致雪面起伏不平。这回开路就不会像上次那么容易了。但很明显,这是唯一可行的前进方法,要不就得把雪地摩托留在岸边,背上所有能背动的行李,穿滑雪板前往萨马尔加。谢尔盖和我拿着链锯艰难地往前开进,从障碍物的一侧往另一侧切割,尽可能地保持直线。
有一些地方,全体四人不得不都下来开路,一边骂脏话一边挣扎着把雪地摩托和雪橇推下又推上一道接一道狭窄的沟壑,或是从植被中清出的滑道。一个小时后回到冰面上时,我们筋疲力尽,汗流浃背。但由于时间紧迫,也别无选择,只能鼓足劲儿继续赶路。
几公里后,我们穿过了山间一处窄地,小路出人意料地偏离了河流,谢尔盖减速停了下来。这是一片白雪皑皑的广阔田野的边缘,偶尔散落着风吹和融雪后露出的陈年细瘦的草茎。一道新月形的矮丘上长着橡树和桦树,山丘从西边隆起,向北弯曲将我们环抱,又从东边沉下。前方南部的平坦地带,预示着萨马尔加村、鞑靼海峡,还有逃出生天的希望,就在眼前。
“朋友们,”谢尔盖得意地说,伸腿从座位上下来,满足地叹了口气,靠在车把手上,“我们胜利了。”
他和舒里克点烟庆祝,托利亚摘下滑雪镜,伸开双臂低吼。五匹马从远处疑惑地看着我们。我走上前想近看,但它们躲开了,始终保持着安全距离。这些都是野马,是20世纪50年代苏联集体化时期被带到这里的马群留下来的。没了用途之后,马都被野放了,全靠自己的力量与洪水和老虎做斗争,不再需要马的农民倒是甩掉了负担。马群少量繁殖下来,某种程度上甚至可以说过得还不错,但这个冬天对它们来说也是相当艰难——它们站在深深的积雪里,胯骨凸显,成块的冰像圣诞树挂饰一样粘在长尾巴上。
脚下坚实的地面让我们有了底气,向着萨马尔加疾驰。托利亚的摩托撞上了一处看不见的凸起,腾空飞起冲出小路,几乎翻车。他尴尬地回到了队列后面。
我们开到了萨马尔加的第一座房子,这里几乎看不到生命的迹象。风从鞑靼海峡滚滚而来,像海啸一般从低处不可阻挡地穿过村庄,除非有急事,所有人都被迫躲在屋内。与阿格祖成片紧挨在一起的房屋不同,这里的建筑三五成群地分散开来。我揣摩着,在群组之间的木桥下,冰雪一定掩藏着河道和湿地,房屋都只能建在仅有的旱地上,让萨马尔加笼上了一层与世隔绝的清冷。
1900年,三个毛皮商是已知最早来到萨马尔加河口的俄罗斯人。他们的存活率只有66%;一名商人因冻伤失去了双脚,之后死在了这里。八年后,旧礼仪派教徒建立了这个村庄。这一教派属于俄罗斯东正教的一个分支,在抵制17世纪的教会改革时曾遭到暴力迫害,他们逃离了俄国人口密集的地区,有些人甚至远至阿拉斯加和南美洲,还有数百人迁往滨海边疆区的偏远森林,自由地信奉自己的宗教。
探险家弗拉基米尔·阿尔谢尼耶夫在此记录了萨马尔加的诞生。1909年,他记载了萨马尔加河口的两座房子,里面住了八口人,还有两头牛、两只猪、七条狗、三艘船和十支枪。从那时起,这座村庄经历过好几次失败的振兴改革,其中有一个集体农场项目名叫“萨马尔加渔场”,于1932年建立,整三十年后关闭,可能是因为20世纪50年代的一场大地震改变了洋流,带走了海岸的鲱鱼资源。另一个振兴计划是野味产业——这个项目也曾给阿格祖带去过收入——在1995年也失败了。伐木公司最近在北边不远处的海岸建了港口,萨马尔加的一百五十多名居民又有了未来能稳定就业、过上舒适生活的指望。
我们经过一些被风吹日晒、油漆剥落的灰色木房子,穿过萨马尔加,停在了直接面对鞑靼海峡的一排房子前,这些房子就像海岸的第一道防线。海风令人压抑,时刻提醒着我们,就算在河流上幸存下来,雨雪风霜也还是此地的主人。谢尔盖将我们引到一处房屋,这是当地政府招待客人用的三居室。来客通常是警察,两两结伴,从捷尔涅伊(距离最近的警察局所在地)飞过来,表面上是来维护边远村庄的治安,其实往往是假借公差的名义来喝大酒。谢尔盖已经和萨马尔加的村长商量好,让我们住在这儿等回南方的船。我看了看手表。尽管好像在河上走了很久,但实际上,我们是六个小时之前才从沃斯涅塞诺夫卡出发的。
我们的临时住所周围有一圈简陋的栅栏,板条的宽度和高度都参差不齐,一些比较大的缝隙用绿色的尼龙渔网给挡了起来。一头长着斑点的奶牛阴郁地站在附近的雪地里;它眼见我们靠近、停下,却一动也不动,只是盯着看。院子很小,挤满了杂物和雪堆,穿过去就到了能避风的房屋。要去后面的茅厕,还得翻越各种障碍物,茅厕也没有门,向下歪斜着,好像因为自身缺点过多而备感羞愧。我们把前门的一堆雪清扫干净之后,才得以进入;首先是前厅,里面堆满箱子和生锈的东西,不知道是谁要么不愿意扔,要么不舍得扔的东西。里面的门漆成了晦暗的橙色,打开门是一个小厨房和两间侧房:一间在正前方的柴炉后面,另一间在左边,中间隔着固定在墙上的供水器,下面有水槽和污水桶。我注意到橙色门的背后有很多涂鸦,最显眼的字是“把门关上——最好是从另一边”,然后还有一堆有关生活和命运的闲话,其中大部分都看不清楚。没人把维护这栋房子当成什么重要事务,不过屋内还算整洁。草草搜寻一番,后面的房间里既没有瓦砾,也没有肉堆,只有几张单人床架,铺着光光的床垫,一张办公桌上放着电话,发出微弱、充满静电声的拨号音,书柜里塞满20世纪80年代的旧书、旧杂志。
舒里克开始准备生火,其他人打开雪橇的包裹,把所有东西搬到屋里来。我们来时在附近经过了一口井,所以我从屋角抄了两个空桶,顺着来路往前走。我对村里的水井心存疑虑;捷尔涅伊的一个朋友曾在村里的一口井内发现一只淹死的猫。但我们也别无选择,因为周围其他水体全是咸淡水。回来之后,我把一个水桶放在炉子上,这样就有温水洗漱,然后把另一桶水一半倒进茶壶,一半倒进供水器。我们打算短暂休息一会儿,吃点香肠补充体力。因为时间尚早,谢尔盖之后要带我们去看他去年夏天发现的一棵渔鸮筑巢的树,在萨马尔加河口汊道之间的一个岛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