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出天星
安北斗踏进温家大门时,温如风正在包面,这家伙现在又弄了台压面机,钱终是挣不够。大概谁家要过事,每把面的腰封上,还贴了花如屏剪的双喜剪纸。
“都三十晚上了,还忙?”没等他问完,温如风就来了气:“要不是挨了黑打,一个年关,能挣平常几个月的钱。老子迟早是要把他们的黑血放了!”
安北斗一听这话,心里就发起毛来,急忙把话朝一边岔。他本来准备叫存罐的,这样叫着亲切,可还是打住了:“如风啊,南书记本来说要来看你的,可他母亲身体不好,就让我来代他拜个年,这是人家行的礼。”
他把南归雁给他的东西,又给温如风拿来了,并且还加了他娘灌的香肠。
“经当不起!只要他南归雁把害我的哈㞞抓住,比啥都强。我们人物小,吃了大人物的东西克化不了。你娘做的香肠我留下,是个人情。”
花如屏接了香肠,拉过凳子让他坐,他才坐下。
“老同学啊!”
“也经当不起!你是政府干部,我是个烂推钢磨、压面的,你就叫我温如风吧。”他把两尺多长的切面刀,铡在风干的长面条上,弄得满案子咔咔嚓嚓直响。那刀刃在灯光下显得亮晃晃的,锋利、寒凉。
花如屏给安北斗泡了茶端来,问:“你家团年饭都吃了?”
“还没呢。”
温如风说:“那你还不回去陪爹娘吃团年饭,朝这里跑啥。”
“你们不是也还没吃嘛!”
“我们是啥家儿,能跟你们干部比?年这玩意儿,都是舔肥尻子咬瘦㞗的货,哪儿红火朝哪儿钻。我们就是熬日头的,还有年!”
“看你说的这些话,像不像个老同学。”
“自你考上大学,我们就两清了。”
“如风,我安北斗是哪儿把你得罪了,连同学关系都两清了?”
“我知道你们是怕我再出去告状,让镇上难看,才又是行礼,又是拜年的。实话跟你说,北斗,安干事,我啥都不要,就要把打我的人揪出来。还有那半棵树,不能让孙铁锤独吞了。树当年没用的时候,年年都是我喷药,树心都快让虫吃完了。这阵儿值钱了,他夜半三更偷着卖了,天底下哪有这样的怪事?还下黑手把人往死里打!村上是他孙铁锤说了算,那派出所、镇上呢?也都是孙铁锤当家?何首魁、南归雁都是干啥吃的?这天底下还有没有王法?你信不,他县委王书记这次要是不给我把事弄清白,我就连他一起告。光脚不怕穿鞋的,咱走着瞧!”
面对温如风如此凌厉、决绝的态度,安北斗有些暗暗吃紧。草泽明老师之所以要给他起名温如风,就是因为他那阵儿蔫不处处的,温顺如春风。而今夜的温如风,简直是料峭如铡面刀了。
外面的鞭炮和铳子又响了。儿子温顺丰从耳房直蹦跳着出去看去了。
花如屏说:“孙铁锤家是咋了,年三十晚上就放这么多铳子,那明早出天星,还不知要咋放哩。”
“哈㞞货,看他能活到大年初一早上!”说完,温如风把那铡面刀在案子上狠狠砍了一刀,刀尖端直扎进了椴木板,整个刀身都竖了起来。刀口寒光闪闪,刀背厚如火钳,无论用刀口还是刀背,都能让承受方无法安生到大年初一早上。
安北斗内心更加不安起来。他觉得问题比他想象的要严重许多。从温如风准备要告县委王书记的口气看,好像年关问题不大;可从他砍铡面刀的凶劲儿和那句狠话中,又分明潜藏着当夜就可能出现的某种危机。他只能悄悄安顿花如屏,让她警觉些,干这莽撞事何苦呢?老婆娃娃都不要了?花如屏说没事,他就是说气话,真有那胆,树也不会让人偷了;人也不会黑更半夜被打成那样。不过她把话锋一转又说:“这些事要是解决不好,我就不敢保证了。兔子急了都乱咬呢,何况人。他孙铁锤把树偷卖了,把人打成这样,过个烂年,还嚣张得放铳子,要是把存罐惹急眼了,也不定会闹出啥事来呢。”
“千万不敢哪,花嫂,你可得把存罐哥看紧了,弄出乱子来,家可就塌火了!”
花如屏还是话里有话地说:“那就看你们政府的本事了,我可管不住。存罐这人你知道,一辈子没惹过谁,跟个蔫萝卜一样,这回实在是被欺负得转不过脸了,他们下手多狠哪!”
“知道,嫂子,我心里有数。你这几天可一定要把人看紧了。听不得铳子声,把门窗关严些就是了。”
从温家出来,安北斗习惯地看了一下天空。山里的夜空永远都是那么繁星密布,望一下,都觉得是一种眼福。不过今晚被鞭炮放得有点乌烟瘴气。尤其是孙铁锤家,炸得就没停,这家伙是咋了?他想去看看,主要是不想让温如风再受过大刺激。
孙铁锤家住在村子最中心的位置。从勺把山顶看,整个北斗村像一个蜘蛛网,孙家就在网中间织得最密的地方。说高门大户也算不上,一九四九年新中国成立那阵儿,孙家还是贫农,房也是分的地主家的。他爹娶的就是地主的小老婆。后来一步步成了村里主事的,无论人脉、势头,也就一点点把风水转成了现如今这个样儿。
安北斗走到孙家时,门口还聚集着叫驴、羊蛋、狗剩、骆驼、磨凳等一干人,跳着喊着在放铳子和雷子炮。不仅把一村的娃娃都吸引了来,而且家家户户似乎都有来捧场的。连孙铁锤自己也闲不下,点了一个冲天炮,在地上一响,迸到半空,竟然还炸出六响来,叫“芝麻开花节节高”。见他来,孙铁锤招呼了一声:“北斗来了!”他从来都不叫他安干事,还有安主任什么的,无论谁在哪里当干部,回到村里,他孙铁锤都是老大。
安北斗也习惯了,孙铁锤毕竟比自己大两岁,按村里的老称呼,还叫他孙哥。孙哥让他到屋里坐,毕竟是镇上的干部,他就进屋里坐下了。外面仍有叫驴几个在放“大地红”。大户人家门口永远都不愁添喜兴凑热闹的人。
安北斗有点单刀直入:“孙哥,年三十晚上咋就整出这大的动静?”
孙铁锤一笑说:“我总觉得今年有点晦气,村里大树被偷了好几棵,连我自己的也被偷了。加上温存罐到处告状,听说王中石都拍桌子骂人了。你说咱北斗村好事无人知,瞎事传千里,是不是得炸炸霉气?开年我还想甩开膀子好好给村里干点事呢,就这驴日下的老给人添堵!”
原来孙铁锤也一肚子气,连着骂了一串温存罐。他就说:“孙哥,你毕竟是村上拿事的,别跟他计较。刺激得过火了,再惹出啥事来,你也不好过!”
“我还怕他个烂推钢磨的,想告尽管告去。他整的动静越大,不定县上越关注北斗村呢。如今不是兴知名度、要打广告嘛,让他好好打去。”
话赶到这儿了,他就问了一句:“孙哥,你估计是谁打了温存罐?”
“谁知道谁打了他,打了也活该!何首魁还问是不是我打的,我说我还嫌脏了手。何况那晚,我们村上一直在开会,研究明年种烤烟、买烘干机的事呢。”
他就再不好说啥了,但还是提醒道:“孙哥,今年冬里干燥,村里到处都堆着麦秸和苞谷秆,小心放铳子、鞭炮把那些东西引着了。还是少放些安全。”
孙铁锤把手一挥说:“放心,离麦秸和苞谷秆都远着呢。不炸炸晦气,北斗村就不得安生。”
从孙家出来,安北斗突然觉得自己防范的任务加重了许多。他也再无心到亲戚同学那里走动了,端直回到家,就位在望远镜后边,定定观测着温家的动静。偶尔也忍不住要把大炮筒子朝星空望一下,也就一下,立马又得对准温家前后门。那把铡面刀实在有点像冷兵器时代李逵们使的那些玩意儿,割谁的鸟头犹如削泥。孙家闹的响动越大,他眼睛也就瞪得越圆。
当安北斗生怕温如风扛了李逵们才使的“趁手兵器”,连夜去削了那歹人的鸟头时,温如风偏是温柔如风,干了一件黑夜最适宜干的人性勾当。他们先是吃了团年饭。花如屏做了四凉八热十二个菜,还带着两钵酸辣肚丝汤和漂了鸡蛋饺子的生汆丸子汤,又烫了一壶甘蔗酒。一家人吃喝得面红耳热,胃袋撑持得再也容不下哪怕是一点灌缝隙的汤汁时,温如风就宣布困觉!
三十夜家家讲究火塘不熄。花如屏就给火炉里架了几个老树蔸子,燃得堂屋哔哔剥剥一片火红。儿子试了新衣服、揣了压岁钱,也早早睡了。他们捡拾了碗筷,反复检查了门户闩锁,也躺到了热炕上。
花如屏问他那里咋样了?
他知道是说哪里:“好像肿消完了。”
她就用手电筒伸到被窝里照:“真个消完了。”
他说:“人家县医院的医生还是厉害,你记得那个陈院长说的,赶过年你就能过上正常性生活了。”
她扑哧一笑说:“陈院长怪得很,老爱开玩笑。”
“人家是帮了咱忙的,我一抬去,他就看出脑壳没打坏,但一点都没声张。也是想帮咱申冤哩。”
他说着,好像有了反应,就挖抓起了花如屏的线裤。
“不敢,不敢,再忍忍,过元宵节再说。”
“没事,陈院长说了,一消肿就行。大年三十的,还能没个娱乐。”
“你可要趁摸着。”他就踅摸上去了。
“哎哟!”
“是不是痛?”
“不是痛!”
外面又是铳子和鞭炮的混响声。他说:“你喊,泼住命地喊。今晚啥啥都听不见。”花如屏就爷呀娘呀地喊起来了。
可怜安北斗,这阵儿正撅着屁股,把大炮筒子死死对着温家门口,严阵以待着。“炮口”是从窗户伸出去的,半夜零下十摄氏度左右的寒气,袭击得整个房里都跟室外一样。他是把两床被子裹在身上,还给头上戴了他爹的老火车头帽子,始终处于箭在弦上的引而待发状。
温家彻夜炉火通红,难道还在加班包面不成?孙家折腾得越红火,他就盯得越仔细,单怕那把亮晃晃的铡面刀被温如风提出门了。到后半夜时,孙家都悄无声息了,而温家还火光闪闪,这越发让他担惊受怕。他爹见他这样辛苦,半夜还爬起来,说替他看一会儿。爹的眼睛不好使,万一走神,让温如风钻了空子溜出去,那可就是天大的麻烦。他还是坚持自己亲自观测,他爹披上被子陪着。他娘把堂屋的炉火移了些过来,也陪着他们父子干熬着。可再大的火,都经不住敞开窗户灌进来的风,后背烤焦了,前胸冻翘了,三人都是裹着被子过大年了。
他娘说:“你这倒是何苦,都以为在镇上当干部拽活(洋气),谁知道你不是抬着人家怀娃婆娘到卫生院刮宫引产,就是年三十夜盯着温存罐。当这样的干部,还不如人家孙铁锤过得囊豁(日子美好)。你看人家是啥势?一村人都到门前吹红火炭。瞧你这干部……让人知道大牙都能笑掉。”
娘还没嘟囔完,他爹就发话了:“公家的事你不懂。年纪轻轻的,不跑些腿,出些力,背些亏,哪能随便就让你把镇长书记当了。帮忙盯一下温存罐有啥?不就是熬点夜,受点风寒的事。书记把任务交给你,那就是器重,可马虎不得,有半点闪失人家就不信任你了。”
安北斗盯得久了,到底还是忍不住要把大炮口对天空照一下。
后半夜没人放炮了,烟雾散去,天上一满是星星在眨眼。他想借这个机会,让爹娘也看看望远镜里的银河系。谁知他爹说:“嫑看那些没用的东西,干正事要紧。温存罐一旦溜出去,真给孙铁锤一铡刀,你念的大学、公职就全打了水漂。”
他就不得不把大炮筒子又对准了温家磨坊。
这一晚的时间对于安家很慢,对于温家可是有点快。温如风与花如屏折腾两番后,都累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就呼呼噜噜睡着了。那铡面刀也被时间和空间都彻底遗忘在了黑暗中。温如风的鼾声不比李逵、鲁达来得优雅精致,一股扯不上来的气口,甚至把花如屏都吓醒来,直替他扑挲胸口。也就在这时,出天星的铳子和炮仗一起炸响起来。花如屏懒洋洋地把大腿朝温如风的肚子上架了架,一来想再睡,二来也欲造成对男人的精神麻痹。温如风却偏是两耳倒竖,有些不耐烦地朝暗处的铡面刀盯了几眼。然后侧耳细听,辨别如此猛烈的总攻声源头。虽然全村都在跟着噼里啪啦地乱放着,但零星的就是零星的,唯有一个声音集中而响亮,那就是孙铁锤家一鸣独大。
“小心把驴日的房炸塌了。”
他也是有几挂鞭炮的,本想炸炸晦气,却终是懒得放了。就是放,那些好舔肥尻子的神仙大概也听不见。何况自己心情阴得跟锅底一样,哪有心思弄出属于过年的响动。他只翻了翻身,恰好跟花如屏趔着的胯骨贴合上了。花如屏也顺势把胯骨朝前顶了顶,像水蛇一样扭在了他身上。他就又来了感觉,并立马念叨起陈院长的好来:“还真个让他说中了,啥都好着哩!”便又金刚钻一般揽起了瓷器活儿。
她说:“人家都出天星放炮呢。”
“咱好像没炮似的,放放放……”
出天星的满村响动,让守了一夜的安北斗,从昏昏沉沉中打起了精神。他想这阵儿温如风大概是不会扛着铡面刀出门了。他爹娘也把脑壳伸向窗外,一边拿手帕擦迎风泪,一边瞅着温家院子的风吹草动。直到天大亮了,孙铁锤家出天星的铳子、鞭炮声熄火了,温如风的儿子也在道场上放起了地老鼠,尤其是花如屏端着夜壶,很是安静地去了茅房,他爹才说:“年三十夜看来是平安无事了!”
这时,不仅他娘打起了喷嚏,他爹也咳嗽得心肺都要拽上来了。竟然像传染病,安北斗也喷嚏连天,眼泪汪汪。他娘说:“招祸了,一家人都招祸了,我赶紧烧姜汤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