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扫帚星
安北斗把蒋存驴勉强背到公路上,血水和汗水把他的衣服浸透了。卫生院两个医生和另一个护士都来了,但杨艳梅没来。没来也好,要是来了,见他这样,只会骂他傻□。过去也没少骂过。
南归雁见他累成这样,把他抱了抱,也算是主动化解了一下他们那晚不欢而散的尴尬。
两个医生和护士还给蒋存驴做了些抢救,但同时也告诉南书记,人应该已经死亡快一小时了,随后给脸上盖了纱布。这时,朱武干和其他人,把何首魁和那位干警也弄上了公路。何首魁一瘸一拐地走到蒋存驴跟前,单腿跪下,掀起纱布看了半天,然后,把手中的大盖帽,端端正正戴在了蒋存驴的头上。
这时,只听远处蒋存驴他娘哭天抢地地喊上山来:“你个扫帚星哪,把娘害苦了哇!怀你那年,娘就看见扫帚星了。没想到,你还真成了扫帚星……把老娘一个人撂到半路上咋办呀……”
“扫帚星”是附近几个乡镇对蒋存驴的称呼。他娘也老这样骂他。
蒋存驴打小就不好好念书,小学一毕业,就成了“街溜子”。都说他坏得出奇:从窗户缝里给女老师房里放菜花蛇;还给女同学书包里塞活老鼠;以致后来偷鸡摸狗、扭门撬锁,几乎就是“哈㞞”的代名词。有时见天都有来给他娘告状的,他娘见面就撅就骂,抓住啥都朝他身上砸:箩筛、栲栳、板凳、水瓢、锅盖、吹火筒,甚至包括铁锤、斧子、弯刀、锄头、钉耙。薅住啥就是啥,砸了、打了、砍了、戳了,他一蹦八尺高,死到外面混几天,但还是要回来看娘。对娘他绝对称得上是一个孝子。无论如何,都得给娘把柴火剁好,米面油弄齐扎;有时还拎回猪项圈或野味兔子、麂子腿、果子狸啥的,并百般赌咒发誓,说是买的或自家逮的。总之,他爹修水库那年淹死后,娘是既痛恨又挂牵着这个孤零零的命根子。哪怕瞎到骨头缝里了,但儿子还是自家的亲!
当几个人拉着拽着他娘,让在月光下看一眼儿子时,她一下扑到他身上,使出浑身力气,把已死得硬翘翘的蒋存驴,又揍了个稀里哗啦:“你死你死你死你死去吧,你个扫帚星,撇下娘,教娘怎么活呀……”村上来的人多,硬是把他娘抬到拖拉机上拉走了。
孙铁锤也赶来了。南归雁问他怎么办。蒋存驴毕竟是北斗村人。孙铁锤还抽抽搭搭直抹眼泪,动了真情地说:“好兄弟呀!他这是因公啊,得有个说辞!”
到底把人抬到派出所,还是抬回村里,大家商量了半天。村干部一哇声要求抬到派出所去。毕竟是出警撵人死的,你派出所得负责到底。南归雁坚持要让抬回村里。因为“点亮工程”最近请来不少专家和工程技术人员,镇上机关都住满了,办丧事不方便。村里人越聚越多,都坚决不让把“凶死”的人朝回抬。孙铁锤也在里面使暗劲。最后何首魁决定:“抬到派出所吧,我们负责到底!”
南归雁当晚就协调处理后事,会开完天都大亮了。因为何首魁身负重伤,不仅脸上破损大,颈椎、腰椎都有问题,不得不躺在卫生院接受治疗。这边处理后事领导小组虽然是南归雁亲自担任组长,可真正牵头办事的,还是安北斗。一来他是村里人,熟悉情况;二来听说因蒋存驴突然出事,温如风答应再给一个月时间。因此,这桩迅速就闹得不可开交的事件,安北斗就不得不临危受命了。
灵堂设在派出所道场上,地方倒是宽展。从粮站借了几块大帆布,赶早上太阳出来时,棚子就搭好了。棺材也是就近买的,一个老人说是要留着自己睡的,却遇见公家出了满意的价钱,就言不由衷地说:“既然是公家征用,小老百姓还能说半个不字?就让叫驴睡吧,谁睡不都是睡,只是可惜了一副好寿材!”这里边还有一个巧合:棺材就停放在离派出所不远的一户人家门口,老人每年都会给内外上一遍土漆。漆干后,还会翻进去仰躺着睡一个时辰,说是既能治腰腿疼,还有利于延年益寿。就在去年夏天油漆完,叫驴突然从派出所那边跑过来,一个箭步蹿进去,跟老人并排睡了半天,还一个劲地让老人别乱动。事后老人才知道,他是在派出所拿老虎钳子夹了一个偷化肥贼的手指头,何黑脸抄起警棍要抽他,才一箭射出来钻了棺材的。既然早都抢过,那就让他睡去好了。这事一时还传成神话了。
当一切都布置停当,把蒋存驴放进去,用一个大台球案子将棺材安置到灵堂中间时,蒋家凡沾点边的亲戚都闻风而动了。包括过去提起叫驴,都恨不得拿砖头砸死的远房叔伯婶娘、侄儿侄孙,大大小小五六十号人,或悲恸欲绝,或披麻戴孝的,都簇拥着他娘,从四辆挤得满满的拖拉机上跳下来,哭得一个镇都天摇地动起来。
镇上干部上了一半,其余还得顾及“点亮工程”,可接待的人手仍是不够。最后南归雁让从其他村又抽调了一些干部,县公安局也来了人,才算把场面稳住。
除了哭闹,主要还是谈判条件。
何首魁无论如何都在卫生院躺不住了,非要回派出所。医生说移动有危险。可他说就是躺,这阵儿也得躺在所里。没办法,就把他搬运回派出所了,并且他要求就躺到灵堂里,陪陪存驴。
入殓时,何首魁一再交代,给存驴穿身警服走,并且要新的。他说蒋存驴同志多次表示过这种愿望,出警时,希望给他穿身警服,哪怕给顶帽子也行。可他始终守着这个底线,警服不能随便让他穿。他至多就是个内部掌握的联防队员,并且不能公开讲,因为他口碑实在太差,怕打派出所的脸。如今连命都搭给派出所了,穿身警服又算什么呢?虽然穿了何所长的警服,戴了何所长的大盖帽,瘦皮邋猴的,帽子还有点戴不稳,甚至给里面塞了棉花、垫了报纸,可看上去毕竟是正经威武了许多。
这天从下午到晚上,派出所道场拥满了人,比看戏都热闹。尤其说叫驴摔死了,来看热闹的就更多,说啥的都有。只听他娘把嗓子都号干了,还是那句老话:“你个扫帚星哪,咕咚一死,为公家卖了命,让老娘咋办呀……”
北斗镇只要死了人,半下午就有来做道场和唱孝歌的。道场是和尚或道士做法事,县公安局来的领导坚决不同意,说这是公事,不能搞封建迷信那一套。那几拨临时剃了头、穿了法衣、捧了朱砂符咒的人,钱就挣不上了。但唱孝歌是一种风俗,也是守灵的一种手段,内容无非是劝善尽孝,还有前朝后代、帝王将相、才子佳人的故事。灵堂空旷,且是清明时节,细雨纷纷、北风呼呼的,天刚撒黑就冷得人有些撑不住,唱一唱能把人留住帮忙守灵,也就让唱了。
孝歌的头腔开得极其浪漫又哀伤备至:
一对鼓槌圆溜溜,
孝家请我开歌路。
开天天有八方,
开地地有九州。
开喉喉有百转,
开歌歌有千篓。
唉——
为人在世有什么好,
说声死了就死了,
亲戚朋友都不知道。
亲戚朋友知道了,
亡人已过奈何桥。
阴间不跟阳间桥一样,
七寸宽来万丈高。
大风吹得摇摇摆,
小风吹得摆摆摇。
两头都是铜钉钉,
中间抹的花油胶。
天上雷公在吼叫,
地下火狱呼呼啸。
阎王前边猛喝道,
小鬼后边拿叉刨。
有福亡人桥上过,
无福亡人跌下桥。
早上过桥桥还在,
晚上过桥桥抽了。
亡者回头把手招,
隔断了阳间路一条——
叫驴他娘已被这孝歌的开头,唱得快哭晕死过去,被人抬到派出所客房摁下了。她还直骂自己,不该选了个扫帚星出没的日子,生了存驴。驴本来是个贱物,阎王瞎了眼睛也要,存都没存住哇!
大伙也都议论,驴就没个好名声,啥子驴唇不对马嘴、好心当了驴肝肺、卸磨杀驴、黔驴技穷,老戏《窦娥冤》里最瞎的一个丑角叫张驴儿,《包公三勘蝴蝶梦》里一个瞎瞎丑也叫赵顽驴。看来这就不是个正经名字么。
安北斗哪里事急,就朝哪里冲。见老人晕死过去,就扑进客房,又是掐人中,又是规劝地说:“蒋婶,别怨自己,也别怨存驴了。扫帚星也不是一颗坏星星,它的形状像扫帚,其实叫彗星。咱们太阳系多得很。”因为大家都怨扫帚星,安北斗就多说了几句:“这种星星是冰块组成的,在运行到太阳附近时,因为温度太高,冰块融化解散了,就形成几千万公里甚至几亿公里长的明亮尾巴,它是一种很美的天文现象。存驴兄弟最后是追逃犯死的,不就跟这彗星一样,融化得很美丽吗?”安北斗像诗一样的天文学解释,倒是让大家听懂了,可对于蒋婶,好端端一个儿子,突然融化解散了,美是美丽了,养儿防老可指望谁呀?
孝歌开完“歌路”,就从盘古开天辟地唱起了。
在另一间房的谈判桌上,蒋家的亲戚在漫天要价,派出所的代表在就地还钱。
县公安局最后征求何首魁的意见,问该咋办。何首魁一口咬定:“恐怕得给存驴一个名誉!”
“给啥名誉,莫非还想弄个烈士不成?”
“烈士也是人当的。那就报烈士吧!”何首魁反倒被激恼了,并十分坚持。
安北斗都有点诧异,按叫驴平常的表现,是怎么都与“烈士”这两个字联系不起来的。可何所长说:“蒋存驴这些年一共帮派出所出警达三百次以上,没有要过任何费用,除了我们偶尔主动给他一点补贴,他就是觉得跟派出所一起出警风光。不让他来他偏来。是做出了不少牺牲的。”
孙铁锤也插话说:“叫驴在村上也没少出力。平常敲个锣,跑个腿,喊个人啥的,也都是尽义务,他就爱在人前唬唬。昨天下午还在满村动员入股、忙镇上的点亮工程呢。何所传呼一叫,掉转摩托,就端直飙到派出所了。说英雄模范好像不像,怕惹人笑话,可是……”
“惹谁笑话?他此时就是英雄,就是模范,就是英烈!”何首魁急得都要从床板上挣扎起来了。
县局领导一把摁住他说:“别激动,老何,咱们再找找政策依据吧!”
外面的孝歌已唱到三国的《诸葛亮吊孝》了:
……
哪料想贤弟你不能长寿,
实可叹志未酬一命罢休。
贤弟死不报丧所因何由?
难道说人不在情也不留?
韵白祭奠:
呜呼公瑾,不幸命殉。
将星陨落,三十六春。
壮志未酬,岂不痛心。
受我之音,魂必永宁。
哎——
诶——